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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胥元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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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沐浴更衣毕,于望雁楼上房中等着那位替她赎了身的神秘公子。
这段时日以来,她虽得隋公子疼爱,可她亦有自知之明,自己此等出身,何以攀附得了那样的权贵,何况她也……不愿。
黄莺本只想着攒够银两,有朝一日为自己赎回身,彻底离开这花街柳巷,再做打算。章台会上隋公子说要赎她,已是她始料未及,而另一人……那人始终未曾露面,却能让游妈妈在最后关头不惜得罪隋公子也要改口,想必是位更了不得的人物。
她一青楼女子飞上枝头当不了凤凰,如今被赎了身也不敢欣喜,只有摇摇欲坠的不安。
神秘公子迟迟未前来,黄莺抱起柳琴,并不弹奏,只轻轻摩挲着琴弦,静默思忖。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等候恩客的同时,二楼西南角,那位神秘公子的雅间外,游妈妈正伏地跪于门前,颤声请罪。
“贱妾不知王爷屈尊驾临,有眼无珠,望王爷恕罪!”面前的门半开半掩着,游妈妈却丝毫不敢抬头看。
霜玉上前扶起她,温声道:“游妈妈请起,我家公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方才游妈妈已是成全了我家公子,断不可行此大礼。”
“姑娘此言是要折煞贱妾啊,贱妾如何有那本事成全王爷啊。”
霜玉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千两银票,交予妇人手中,“游妈妈,这是先前说好的一千两,你且收下。”
面前妇人却又是扑通一下应声跪地,忙不迭地磕起了头,“水月轩万万不敢收!”
“游妈妈,”霜玉再次扶上她,见妇人不愿起身,也不强求,撤了手作罢,只说道:“我家公子不愿坏了章台会的规矩,既然叫了价,银子便是定然要给的,我家公子明白妈妈为难之处,妈妈且放心,那隋小公子所言,我家公子会替他做了。”
游妈妈心下一顿,不禁抬眼望向门内,隐约瞥见一角青色衣袍,她连忙收回目光,复又看向霜玉,试探问道:“姑娘所言……”
“水月轩今后安安生生,游妈妈无须忧心。”
妇人怔愣片刻后又惊又喜,忙地向前方再次行礼谢恩。
“可游妈妈须牢记一点,今日过后,我家公子从未来过大凛,更未来过什么章台会,妈妈未见过什么令牌,也未提过什么王爷,水月轩由始至终未曾有过什么黄莺姑娘。望妈妈切记,不生事端,方得安生。”
“是,是,贱妾记住了,绝不透露半个字,王爷放心,贱妾记住了,谢王爷,谢王爷……”
待游妈妈退去后,霜玉回到雅间内,阖上门,对着那青衣男子的背影埋怨道:“公子方才何须出声。”
青衣男子负手立于飘窗前,闻言转过身来,面露一丝不解。
“奴婢与游妈妈多周旋个几回合,未必不能从隋公子手中夺得下黄莺姑娘,公子何须沉不住气,如今令牌一出,自成后患。”
青衣男子明白过来,只是笑笑,道:“你怎的这会反倒不如平日里雷厉风行了?”
霜玉皱皱眉,自讨没趣,不情不愿地一福身,“公子快些上楼去罢,黄莺姑娘想必早已等候多时了。”
青衣男子来到那间上房外,吁了口气,推门进屋。
屋内黄莺闻声起身,将柳琴横置于桌上,迎上前行礼,不着痕迹地端详起这神秘公子来。
那人正眼瞧过来,面容不算俊朗,却极为端正,一身素净淡雅的青衣,周身流露出一股子温润之气,他扶着衣袖示意黄莺起身,开口果然亦是温和:“姑娘不必多礼。”
黄莺谙于察言观色和奉迎之道,见其不是个急性子,便回到桌旁坐下,重新将琴抱起,柔声问道:“公子可想听些什么曲子?”
青衣男子稍显一愣,应道:“姑娘随兴便是。”
“是。”黄莺温婉一笑,拣了拿手的几支曲子,依次弹奏起来。
只见那公子听着曲子,于屋内四角缓步来回几趟,末了便于外间的软榻上坐下,目光始终未落在自己身上。
弹得愈久,黄莺心中愈是生疑。这公子她从前并未见过,今日突如其来将她赎下,甚至与隋公子争到了最末,若是过往恩客倒还说得过去,可他瞧着实在是面生,若他确非大凛人只是路过此地,又为何不惜得罪隋公子执意赎下自己?黄莺本只是水月轩中一名不起眼的姑娘,偶然讨得了隋公子的欢心,才有了些许名气,可她自觉于章台会这样的场合上,她与旁人相比并无出众的样貌身姿或是才情,也不知是如何入了这位公子的眼,可他又不似一般恩客,并不急于行那纵情享乐之事,只一直坐在远处听曲儿,实在是令黄莺大为不解。
黄莺心不在焉,指间不慎乱了节奏,她回过神来方惊觉出错,并指按哑了琴弦,起身赔罪。
此时外头似有轻微响动,青衣男子微微侧首,随后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黄莺噤声。
屋中沉静片刻后,屋外的动静也消失了,青衣男子皱了皱眉,再抬眸看向黄莺时,并未多做解释,只温言道:“无妨,姑娘切勿多礼。”他说罢便起身,边朝黄莺走近边说:“大凛女子飒爽,姑娘倒有难得的婉约之美。”
“公子谬赞了。”
“大凛这地方酷寒难当,姑娘倒是生得好生水灵。”
“冬日里轩中炭火烧得旺,姐妹们倒是不必受那挨冻之苦的。”
黄莺心下犯着嘀咕,觉得这公子的话听着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奇怪在哪。
青衣男子并未即刻接话,似是欲言又止,他仔细看了黄莺片刻,正色问道:“在下斗胆一问,姑娘……可是匀国人?”
黄莺蓦地抬眼,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方才姑娘并非弹错了曲子,只是那曲子,”青衣男子摇了摇头,“并非大凛的乐调。”
黄莺闻言神色愈发惊慌,青衣男子见状心下更是笃定了一分,他接着道:“大凛与匀国不睦多年,人人忌讳中原外族,姑娘若非匀国人,如何熟知匀国音律,竟能不知不觉流于指间?”
“你、你是谁?”黄莺不自觉退开一步,方才的温顺柔情统统化为戒备,提防地看着面前的人。
青衣男子垂下眼,神情似有半分惊喜,半分动容,他沉默半晌后不禁笑了笑,轻声叹道:“这真是……”
“你……”
“姑娘放心,在下并非别有用心之人。”他说罢顿了顿,思虑一番后,方才接着道:“黄莺姑娘,在下此番前来,其中缘由一时间说不清楚,姑娘亦是不知道为好。在下虽是赎了姑娘,待今夜过后,却是不可带姑娘一同走的,姑娘还请替自己做好今后的打算。”
“这是何意?你究竟是何人?”
青衣男子面上稍显为难,只道:“在下知道这一切在姑娘听来定是突兀,姑娘心中纵有万千疑惑,也请谅在下不可知无不言。如今姑娘已是自由身,千万要保重自己才是。”
黄莺稳了稳心思,仍是防备地看着眼前人。她不知这人的底细,对方却能一眼识破她的身份,而他方才最后的话又是有些奇怪……
青衣男子自怀中取出一张对叠的纸,轻置于桌上,道:“方才在下已从游妈妈手中拿回姑娘的卖身契,现将它交还予姑娘。”
黄莺狐疑地将桌上纸张轻捻至跟前,翻开一瞧,果真就是当年自己的那张卖身契!
多年心心念念想要取回来的东西,竟如此轻易就拿到了么?
青衣男子踱步至窗前,推开悬窗望了望天边的月,阖上前又留意了楼下街巷一眼,此时夜深人静,空无一人。
“三更天了,姑娘就寝罢。”
黄莺自打入青楼以来,还是头一回有恩客在身边,自己却能合衣睡下的。那公子甚至未与她同榻,只独自坐在桌旁,许久不见动静。
对于这一晚所发生的事,黄莺本就疑惑不解,眼下夹杂着不安,哪里睡得着。她想要弄清这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不敢轻易多言,就怕说得愈多,暴露得愈多。
在黄莺胡思乱想之际,那青衣男子忽然轻声开口:“姑娘睡了么?”
黄莺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片刻后,只听那人低声一笑,自言道:“看来姑娘是还醒着。”
黄莺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暗怨自己大意,她不应声,青衣男子似乎也未指望她会说些什么。屋里熄了灯有一段时候,四周却依旧是暗得紧,黄莺稍稍偏过头,瞧不清那人,只听得他问道:“姑娘可想好了今后的去处么?”
黄莺沉默片刻,正要出声,她看不清周遭,却感觉那人走了过来,伴随着轻嘘一声,她把话咽了回去。
隔墙有耳。
黄莺思虑再三,终是起了身,伸手摸索上跟前那人的一臂,顾不得礼数,端起他的掌心便上面划着写起字来。
青衣男子一愣,微旋手掌,轻声说道:“对不住,姑娘,我……不识字。”
黄莺闻言亦是一怔,松开双手,有些颓唐地坐于床榻上。那人未再言语,半晌,黄莺似是泄气一般,低声答了他方才的问话:“我没有地方可去。”
青衣男子犹豫片刻,斟词酌句道:“在下不敢擅自揣度姑娘所想,却多少有所耳闻……”
“公子,我大他八岁。”黄莺打断青衣男子的话,“且不论我大他八岁,他是名门之后,而我不过是个风尘女子。”
青衣男子微微皱眉,不禁道:“姑娘莫要如此说。”
“百姓心中存的芥蒂经年累月,青楼营生虽在明面上摆着,却终是上不了台面,章台会的光鲜令人艳羡,亦令人嫌恶。青楼里的女子是妓女,是连那街角叫花子都要鄙夷一番的,哪怕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花魁,又能得到多少真心爱慕。身在这青楼中的,大抵都是身不由己,各有各的苦楚罢了。”
多年来心中的酸楚,黄莺从未对旁人说起过,眼下对着这位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神秘公子,竟鬼使神差地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痛快,说得怅然。
“姑娘……”
“公子,我确实是匀国人。”黄莺开门见山,决心赌一把,问道:“公子可会害我?”
“在下与姑娘无冤无仇,怎会害姑娘。”
“那公子,可愿成全我?”
寅时末,圜州城门开,百姓客商可自由往来于市。
天色尚暗,将亮未亮。南城门前人流熙攘,一双男女行至城门下,随着队伍顺利出了城。
男子并未与女子一同走太远,二人寻了个僻静之隅,就此分别。
“公子,这一夜的变故,以及你是何人,我大抵是此生都无法知晓的,是么?”
“姑娘见谅,姑娘不问,亦是成全了在下。”
黄莺轻叹声气,道:“我与公子萍水相逢,此一别不复相见,敢问公子尊姓大名?黄莺此生哪怕报答不了公子赎身之恩,日后也要念着公子才好。”
青衣男子稍显为难,略一犹豫后,只道:“我姓沈。”
黄莺微微颔首,朝青衣男子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姑娘!”青衣男子喊住她,见人回过头来,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黄莺略感疑惑,片刻后终于听得那人说:“也替我……回匀国看看罢。”
不顾对方面上的惊异之色,青衣男子转身朝圜州城门走去,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