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底昂

12、第十二章 胥元 十二

　　次日夜里，俞衡依言来到戊宁院中，他留心地候了一会，未见着半个来往的人影。他对此处并不熟悉，戊宁居住的院子，从不让无关下人靠近。
　　约摸一炷香后，前头的屋门开了，戊宁自房中步出，只穿了件玄色单衣，外头披着一袭黑裘。他瞧了眼屋外候着的人，转身顺着檐下走去，俞衡会意，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没绕多远，二人来到了院子后头的一处死角，丁点大的空地，中间是棵老松树，边上则是一间窄长的小屋子，看模样，似是柴房。
　　屋门上了把不起眼的铜锁，戊宁领着俞衡走近了，自袖中摸出把钥匙，开门进了屋。
　　屋中陈设极简，无任何多余家什，只左侧顶墙设有一张香案。俞衡莫名有些发慌，心知不应乱看，却似是被什么鼓动着似的，不自主地想要仔细看上一眼，他不禁抬了头，定睛一瞧，那哪是什么寻常香案，竟是张灵台！
　　戊宁察觉到俞衡的怔忪，并不理会，径自朝里头走去，他将案上的烛灯点上，而后来到蒲团前双膝而跪，就着微弱的烛火上了三支香。
　　俞衡仍是怔然立在门前，他煞白着一张脸，死死盯着另一头的灵台。那灵台上的供品与香炉后头，摆放着一牌位，俞衡虽识不得上面的字，但能让戊宁在府中私设灵位的，莫不是……莫不是……
　　戊宁平静注视着前方，对身后的人说：“过来。”
　　俞衡僵硬地挪动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戊宁待他走近了，细细打量了他一会，那张脸上在竭力掩藏着惶恐，闪烁不定的眼神却泄出了他的不安，戊宁问：“当真不识字？”
　　俞衡双唇微颤，说不出话来，只能慢慢摇着头。
　　“怕是也识得几个罢。”戊宁将目光重新落回前方，落在那牌位之上，一字一句念道：“先妣济和妃苏氏沁妤之灵位。苏字，认识么？”
　　屋中一时间声响全无，俞衡屏着气，面朝那牌位，不忍似地闭上了眼。
　　不等他回答，戊宁接着道：“这一处，这屋子，一直由嬷嬷一人打理，如今除了本王与嬷嬷外，你是全府上下第三个知道此处的人。”
　　府里有一不常露面的嬷嬷，无人知晓嬷嬷名姓，只是嬷嬷、嬷嬷地叫，人人只道嬷嬷是从前在宫里头就伺候王爷的老人，跟了王爷一同出宫入府。嬷嬷年事并不算高，身子却不太好，又因是妇人，独居于后院之中，平日里若无大事，极少在府里走动，不承想，竟是照看这一方片瓦的人。
　　“母妃曾说，这府邸，是全数照着她过去生活的宅子而建，一草一木，分毫不差，是么？”戊宁自顾自回忆了起来。
　　俞衡立于一旁，涩声答道：“小的……小的不知，小的入苏府时，苏府便已迁至汴阳地界，府中下人亦皆是迁府后招致的，过去的宅子，老爷只含糊提过几回，似是变卖了。”
　　“是么。”戊宁轻声应道，语气有些怅然，“本王幼时，随父王母妃来这府邸时，其实是住在别的院子，本王如今住的院子则是母妃当年住的。”
　　昱王府本是天鄞二十年先帝特意为和妃在圜州中建造的府邸，屋院均按匀国风格修筑，为的便是一解爱妃的思乡之情。戊宁尚为少子时曾在此住过一段时日，待到二十岁封王出宫，他便直接入主了这当年的府邸。其实对于任意一位王爷来说，若将这府邸作为王府，着实是寒酸了些，昱王就更不必说。
　　俞衡心中说不清是怎样的酸楚，西院下人不及东院一半多，他本以为是戊宁喜静，如今看来，这其中原是另有一份顾忌，西院中有这样一处供着牌位的屋子，愈少人走动，自然愈是稳妥的。
　　戊宁沉吟片刻，吁出一口气后不复方才的神情，换了种语气道：“天鄞二十四年，先帝宾天，和妃赐自尽，随先帝殉葬。新帝继位，局势不太平，匀国想是蓄谋已久，打得大凛好一个落花流水，占去大凛边地两座城池。胥元十年，本王入主王府前，曾暗修书信一封送至匀国汴阳苏氏监察御史府，向苏府主人要两名可信之人。”
　　戊宁旁若无人平静说着话，却句句听得屋中另一人心痛也心惊。
　　“这些是你知道的。”戊宁起了身，转过来面朝俞衡。
　　“……是。”
　　“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戊宁在屋中踱开步子，“深宫后院，许多事被挡在宫墙之外，大凛战败，和妃被构陷以勾结叛国之罪，尸骨未寒，牌位便被移出了宗庙，宫中世态炎凉，景太妃的宫墙，替本王挡了好些年。先帝送和妃的这座府邸，本也要拆，本王费了些工夫才保下来，圜州是君王的地界，封王那年，本王须迁至封地不得擅离，可本王留在了圜州，并向王兄要来这府邸做王府。当年和妃宫里头的人皆赐了随葬，嬷嬷曾是本王的乳母，不隶属和妃宫里，本王入主王府后，嬷嬷告假出宫半月，之后就再未回去。”说罢，他来到俞衡跟前，问：“知道为何让你去掺和太师府的事么？”
　　俞衡尚陷在戊宁方才说的话中回不过神，闻言一愣，不知此问为何意。
　　“你不是想着，本王要谋反么？”戊宁哂笑一声，将目光放远，“谋反做什么，本王不仅不谋反，还要将这王爷的位子坐稳了。”
　　俞衡听得云里雾里，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着，这一切……与隋家的事又有何干？
　　戊宁并不打算点明他的困惑，只问：“你与俞彦从前在苏府中都当些什么差事？”
　　“俞彦为府中护院和老爷随从，小的则是寻常下人。”
　　“那封书信，本王并未说明要什么样的可信之人，那么依你看，为何是你二人来了大凛？”
　　俞衡霎时间忆起尚在匀国时的许多事，缓缓道：“俞彦自小习武，师父是老爷旧友，后生了些变故投奔苏府，入府后，功夫便是最好的。王爷身边自然是不缺身手了得之人，可旁人终归是旁人，老爷夫人许是想着，有俞彦护着王爷周全，也好更放心些，且俞彦为人刚正忠勇，想必可得王爷全心信任。”俞衡说到这顿了顿，又道：“小的平日里则多是跟着夫人做事，许是夫人觉得小的用得还算顺心，便让小的过来伺候王爷。”
　　戊宁不禁笑笑，问：“那你觉得，本王顺心么？”
　　俞衡被问得沉默，若真要算，自打当初太师府那事起，他就没哪回做得好过，自然是让戊宁顺心不了。
　　“夸俞彦夸得倒实在，怎么到了自己这，就含糊起来了。”
　　俞衡抬眼看向戊宁，戊宁也瞧着他，挑起眉，一字一顿道：“寻常下人？俞彦若是苏府中最好的护院，你又岂会仅仅是个寻常下人，能跟在苏夫人身边做事，想必是个有能耐的。不过说实话，这么些年，本王倒真未瞧出你有何不寻常之处。俞彦功夫确实不错，让他去打仗，也算人尽其才才尽其用，至于你，自打来了王府后，一直温吞安分，实在是不起眼，可本王要来了人，总是要用一用，太师府的事和章台会，撞得正是时候。事办得如何，本王行你方便，让你拿主意，是想看看你的心思，命你回府当日改去西院当值，是让府中上下知道，本王有意提拔你，后虽是出了个小岔子，本王保你，提你做俞姓侍卫，则是让你知道，本王到了要用人的时候。至于让你入兵营，”戊宁思及此，轻笑一声，“这你须得怪俞彦了，谁说俞姓侍卫就是要往兵营里去的人？”
　　俞衡听了这最后一句不禁怔愣，显得很是不解。
　　“俞彦火急火燎地吓唬你一通，本王若不顺水推舟让你入兵营，似乎都对不住他这上赶着给你提醒的劲头了。”戊宁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俞衡，后者则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仿佛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
　　“以你的功夫底子，本也不指望你在战场上能有何作为，想着让你读读兵书也好，可到头来你竟不识字。”
　　“……小的惭愧。”
　　“俞衡，知道本王为何选你么？”
　　烛火昏暗，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亦被窗纸遮去了大半，俞衡看不清戊宁的神情。
　　“俞彦心中有旁念，旁念未了，总是不够踏实的。你也有旁念，但你的旁念，与俞彦的正相反，可对？”
　　俞衡心下大为震动，哑然片刻后不答反问：“王爷要小的做什么？”
　　“眼下仍是那句话，不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还急于这一时。”戊宁定睛瞧着眼前人，牵起嘴角，幽声道：“本王总得先把你养熟了，才敢放心用你不是？”
　　这话听着有些许刺耳，俞衡滞了滞，答道：“小的为王爷效力，绝无二心。”
　　戊宁踱步至窗前，徐徐道：“本王选你，原是只能选你，可如今看来，你倒也并非全然如面上那般温吞安分。赏你的那匹马，一直未有主，是因其性子烈不服驯，牵了来让你骑，是本王有意吩咐过，要试你御马之术，不承想那马在你□□竟然没尥蹶子，许是你天赋异禀，许是运气使然，日子长了，自然见分晓。召你们几人去书房那日，本王敷述周边情形时并未着重于河道，自古人们应水而生依水而存，有活水，便有生路，援军扎营，也须得是在河流两侧为妥，当日无人提及这几点，你称你看不懂兵书，却能想着利用河道，倒又是稀奇。军中立了规矩，便要让人知道厉害，一边是亲信侍卫，一边不过是些俘虏，于情，死罪犯不着，可于理，本王保俞彦难排众议，让你强词夺理一番，事不仅了了，了得竟也算合乎情理。俞衡，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的就是平头百姓，能跟随王爷是莫大的福分，王爷让做什么，小的便做什么，王爷方才说的这些……”俞衡抿了抿唇，迟疑道：“如您所言，想是小的运气好罢了，将来还须王爷多提点着，小的才好让王爷多顺心。”
　　戊宁淡淡地应了一声，诸如此类的话他听得多了。
　　俞衡此人，时而老实，时而机灵，时而冒失，时而谨慎，本以为他没多少胆量，然而短短一段时日内，他说过的大胆的话和做过的大胆的事皆不少，看着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言语间又时常有些不亢不卑的意味，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都不急，日子且还长着，他会更深地了解俞衡，俞衡也会慢慢知道他该知道的那些事。今日他人既来了此处，踏进了这间屋子，见了这牌位，听了这些话，便再无退路了。
　　俞衡见戊宁再未说什么，便稳了稳心绪，犹豫道：“王爷，能否容小的……给太妃磕个头？”
　　戊宁闻言微怔，看了俞衡半晌，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后才沉声应允道：“去罢。”
　　俞衡来到灵台前跪下，缓缓躬身，磕下一个头，背脊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接着他却并未起身，而是盯着前方牌位上的苏字，轻声向戊宁问：“王爷与太妃，从前在宫里头，过得好么？”
　　戊宁心间霎时翻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如此一句近似关怀的话，无人会这样问他，连嬷嬷也不会，此时此刻却从这么一个侍卫口中问了出来，他张了张口，最终也只说：“好，很好。”
　　“王爷，您都知道的，是么？”俞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些人，您是在救他们，对么？堵住了徒惹是非的口，便好歹留得了他们一命在世上，可他们还是……”
　　“俞衡，你该明白言多必失。”
　　被打断的人置若罔闻，心中似落了一块大石般沉重，他又问：“若将来大凛和匀国再起战乱，您会出征么？”
　　戊宁抬眼看向他，未曾犹豫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