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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胥元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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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衡背上没一处好的地方,动弹不得便只能趴着。他总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昏睡,分不清白日黑夜,偶尔能看见人在眼前来来回回地忙活,好不热闹,有时周遭也静得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重,喉咙干涩,身上火烧般烫,还火辣辣地疼。
这么一比,当初入俞姓时的烙刑,当真算不得什么,胸前一块皮肉呲呲作响,委实比整个背上皮开肉绽要好受得多。
那日在牢里,他趴在长凳上,嘴里都咬出了血,却硬是没吭一声。他确实低估了那杖刑,哪怕年少时犯错也受罚挨打,可何曾经受过那般要命的玩意,他想着不过是寻常打板子,打在身上了才知道分量,几下子便让他额上渗了汗。
俞衡依稀记得当时自己强忍着,眼前已愈发模糊,连气息也只得由口中勉强吞吐,地上的血污中多了他的一份,他几乎觉得自己是真要丧命在那牢房里了,那一瞬他想到的竟是那两株桂树,也不知会不会有旁人接手照看。
俞衡歪着脖子垂着头,再没一丁点力气抓着凳子。他似乎听见过俞彦的反复求情,说再打下去自己便没命了,板子停一阵,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落下来。俞衡知道自己大抵是早已没了人样,他艰难地抬眼,眼前糊了血,什么都看不清,他又想起早些时候在禁军驻地,他不敢四处乱看,便只好盯着地上,戊宁当日穿着常服,那双他盯了一早上的玄色锦靴当时正同样在他面前不远处,他缓缓眨眼,想要看个真切是否有血溅脏了那鞋面……
俞衡自始至终没有彻彻底底昏过去,若昏过去了兴许还能好受些,他一直听得清楚板子一下下击打在身上的声音,脑海中有画面的记忆却是断断续续。
他不记得那双鞋是何时走远离去的,却记得自己口中被塞入了药丸,接着便是好一阵的颠簸,他身上已觉不出疼来,睁眼亦是一片漆黑。后来一直浑浑噩噩的,似是过了有十日八日那么久,他却一刻也没能好过,只觉得浑身烧得难受。
日头升又落,不过第二日傍晚,俞衡便醒了过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了王府,且还是回到了自己屋里的榻上,身上的伤应是被料理过,也换上了新的衣衫。他恍惚地趴了好一会,才大致清醒了过来,稍一抬胳膊,牵动了后背的伤,便疼得龇牙咧嘴。这第二夜也难熬,他后半夜发了热,一身一身地出虚汗,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身上的疼又显了出来。
再次醒来时,已是隔日的入夜时分,有婢女送来汤药,俞衡不习惯让人伺候,搪塞了几句,把药留下后,便将人打发走了。
他精神了好些,晚些时候又有人推门进屋,光是听脚步声,他便知道是俞彦。
俞彦见一碗凉透了却没下去半点的药搁在床榻边的矮几上,不禁皱了皱眉,责备道:“怎么不喝药?”
“让人伺候得别扭,便先放着了。”俞衡本想自己将药喝了,可这身伤实在是拖累,药放凉了,也没能喝上一口。
“那闻着药味就能好?不喝药等着受罪么?”俞彦走上前来,端起碗,径自坐到床头,他舀起一勺来,递到俞衡嘴边,见他盯着自己却不张嘴,便说:“看着我做什么,我来伺候你,也别扭么?”
俞衡憋了一会,仍是不禁笑出来,一笑又牵动到身上伤口,便又皱着眉头哭笑不得。
俞彦将勺子放下,沉默地看着他,直至他笑够了,才把药重新喂到他嘴边去,粗声粗气地说:“药凉了,凑合喝罢。”
俞衡将药咽下,抬眼一瞟俞彦,打趣问道:“彦侍卫会伺候人么?”
“你眼下无非是仗着身上有伤,我也不能将你怎么着,老实喝你的药罢,多嘴。”俞彦耐着性子没撂勺子,盯着俞衡尽数喝完了药才罢休,“郎中来瞧过,只伤在皮肉上,养个四五日便可下地了。”
俞衡侧枕在枕头上,闭着眼悠悠道:“多谢彦侍卫手下留情了。”
俞彦不理会他的调侃,沉重地一叹气,欲言又止。
俞衡听出他叹息间的愁闷,有些诧异,失笑问道:“怎么了这是?”
“你知道你挨了多少杖么?”
“挨了多少不要紧,左右是挨完了,我只知道你若是不一个劲地求情,我兴许能少受些罪。”
那头便不吱声了。
俞衡故作埋怨:“王爷是料定你手下有分寸,让你掌刑拿捏轻重,给我留口气,此事便算囫囵过了。打多少杖,那是打给旁人看的,王爷自有数,你倒好,愣是听不明白话,王爷不说打多少杖算我受住了,你便真以为会让你一直打下去?”
“军中杖刑,一百为限,可向来无人活着挨过一百杖,我以为……”俞彦说着便又没了声,垂下眼,显得十分懊恼。
“你以为真是一命换一命,取我的命,诛你的心,亏你想得出来。”俞衡轻笑一声,又问:“那你是何时明白过来的?”
“打完五十杖,王爷没说什么便走了,我方才……”
俞衡无奈地叹气,只好说:“也亏得你没真认死理,若打真格的,我只怕连二十杖都遭不住。”
“你就别取笑我了。”俞彦仍是颇为沮丧,“军中皆是习武之人,我下手如何,任谁都看得明白,在旁人看来,王爷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今后定是少不了闲言碎语的。”
“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如今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旁人有话便让他们说去,横竖嘴长在人家身上,咱们管也管不着。”俞衡复又闭目养神起来,“王爷没为难你罢?”
“没,王爷那头倒没什么……”俞彦将手中空碗放下,略显担忧道:“眼下我只怕待你好些了,王爷得为难你,当日你虽是为了保我不假,可那般冲撞冒犯,王爷若要追究,你怕是好过不了。”
俞衡闻言一抬眉梢,本以为这人想明白了,现下看来倒也没明白个通透,“情急之下,哪里思虑得了那么多,铤而走险罢了。”说罢他打量似的看向俞彦,含笑道:“关心则乱,同你一样。”
俞彦面上有些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俞衡又问:“你杀那些俘虏的缘由,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可以说么?
俞彦闻言沉默半晌,依旧是不言语。
过了好一会,仍是俞衡开了口:“罢了,你不想说便不说罢。”
“那是匀国俘虏,还听么?”
见他果然一怔,随后轻微地点了头,俞彦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说来奇怪,明明是护卫王城的驻军,昱军营地里却设着牢房,两年前我入营时,那七八人便已被关在那处了,王爷特命我多加留意他们,我方才知道那是匀国俘虏,且皆是哑了嗓子的。那些人一直以来很是安分,不得出声便不生事端,可那一日我前去牢房,其中一人扔给我一片衣衫,其上血书四字,”说到这俞彦顿了顿,自怀中掏出一片揉成团的碎布,递到俞衡眼前,将布团在榻上铺开,一字一顿念给他听:“和亲有假。”
俞衡蓦地瞪大双目,眼中满是惊诧之色,他紧攥上那片碎布,手腕有些颤抖,不识字却一遍遍地看那四个字,似是要将布看出个窟窿来。
“他怎么、他们怎么会……”俞衡颤声说着,极力挣扎起身,却因扯着了伤,吃痛跌回榻中。
俞彦将他牵制住不让他再动弹,安抚道:“你镇定些,无论他们知道什么,只当是无中生有,况且人已全都灭了口,你莫要自乱阵脚。”
“将这东西烧了,快,烧了。”俞衡胡乱将布团塞进俞彦手中,镇静片刻后,道:“匀国人……不,这太可疑了,照你的说法,他们既已安分了这么长时日,为何那日突然……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俞彦摇摇头,“我半月便会去牢房走一遭,已是熟面孔,他们想自我口中传出些风言风语未尝不可,可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那日我动手前,那些人毫无畏惧求饶之意,反倒像是了却余念赴死似的,此事可疑之处颇多,可惜探不着个究竟了。”他边说边去点上灯,将那片碎布悬于烛火之上,燃着了丢入火盆中,看着其逐渐化为灰烬,“看来这天底下,知道当年之事的人,比咱们以为的要多。”
俞衡听罢哑口无言,半晌后思及什么,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当日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缘由说出来。”
俞彦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许久后只轻声道:“你这是头回见我杀人。”
屋中迟迟传来一声回应,俞彦回到床头边上,沉吟道:“我随军打仗,手里的人命数不过来,哪怕知道他们是匀国人,我亦从未起过半点恻隐之心,这便是我。若要说顾虑,我的顾虑也只在你,我不知你会如何想我,可我仍是那两句话,我并非忘本之人,大凛亦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了叩门声,新的汤药煎好了,婢女正好端了送过来。
“好了,你多歇着罢。”俞彦换回平日里的语气,离开前嘱咐道:“莫要胡思乱想,切记按时喝药,安心让下人们伺候着便是了。”
又过了两日,俞衡勉强能下地了,费了好一番功夫将自己拾掇妥当,由下人领着去了暖阁。
暖阁内,戊宁坐于软榻一侧,手头无事,似是特地等着他来见。俞衡低头行至跟前正要行礼,戊宁打断道:“免了罢,少些动作,站着说话。”
“是,谢王爷。”
俞衡往后退了两步颔首而立,戊宁半晌未听得他再开口,不禁问:“你来见本王,见了又不出声,还等着本王与你说话不成?”
俞衡一时语塞,十指不自在地蜷了蜷,应道:“王爷恕罪,小的今日是来请罪的。”
“请何罪?”
“那日在牢里,忤逆王爷、对王爷出言不逊之罪。”
“算你眼里还有本王这个王爷。”戊宁哼笑道。
“小的该死。”
几步开外的人说罢又没了话,戊宁瞧了他一会,颇有些费解地问:“你究竟是请罪来了,还是邀功来了?”
俞衡一愣,磕巴地答:“小的自然是请罪来了。”
戊宁有些无言,倒也并非不耐,这日本没什么事,有得是工夫能同他耗着,只是这人,说请罪的是他,问一句才答一句的也是他,哪里还有当日辩口利辞的半分影子。
“俞彦因何杀那些俘虏?”
俞衡心下一滞,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俞彦既说王爷并未为难于他,想必亦是未再问过他缘由,而自己与俞彦交好,王爷想是觉得哪怕旁人不知,其中原委俞彦也一定会对自己说明,虽然这确实不假,可今日换作是他,他也一样说不出口。
“你也不愿说?”俞衡的缄默不言其实也并未出乎戊宁的预料。
“回王爷,小的……不清楚。”
戊宁一抬眼,淡淡道:“俞衡,欺瞒之过,欺为大,你若是不愿说,本王不逼你,此事已由你领过罚,便算是了了,本王也犯不着再追究,可你若是装糊涂,本王有得是法子让你说出来。”
俞衡盯着地上,低声应道:“小的知错。当日俞彦不作任何解释,对其自身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哪怕要失了性命亦未曾松动,俞彦如此这般,想必只会是那缘由不好解释,小的如今确实清楚了个大概,可小的同俞彦一样……不愿说,望王爷见谅。”
戊宁蓦地一声嗤笑,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嘁,还真是……给台阶就下,果真会钻空子。方才还觉得你沉闷,说两句话倒是生动回来了,怎么,莫不是当日罚得轻了?”
“王爷,您方才说,若小的不愿说,横竖受过罚,此事便算了了,王爷就莫要为难小的了。”
戊宁闻言愣了愣,他本也不打算再深究那个缘由,只是这短短几日,竟又被这人拿着了自己说过的话,半晌后他问:“你从前,也是这般放肆的么?”
俞衡微微皱眉,这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主要他也没觉得……
“不觉得自己放肆么?”戊宁留意着他的神情,又问。
俞衡被说中了心思,不禁一惊,连忙又想要请罪,可不过站了这么一会,身子带伤僵得快,一动又扯着了伤,眉头便皱得更深了些。
戊宁瞧着他这一连串的举动,觉得好笑,无奈道:“让你站着就老实站着,挨打的时候尚且一声不吭,怎的这会还得皱眉。”
俞衡低了低头,正正身子重新站好。
“从前一直觉得你老实,如今看来,心思倒是活络得很。”戊宁摩挲着指上的玉戒,徐徐道:“过去有人纵着你便纵着了,如今是在王府里,在本王身边做事,礼数规矩还是要有的。”
这话的语气听来竟似是好言相劝,俞衡讪讪地应了声“是”,思忖片刻后,复又开了口:“王爷,小的心中有疑,不知可否问上一问。”
戊宁一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牢中关的那些俘虏……”
“是胥元十年匀国派来的死士。”戊宁径直将话接过,他知道俞衡想问的是什么,“行刺大王未果,活捉的被下至天牢,处置前,本王用计将人换了出来,喂了喑药,以俘虏之名带去兵营关押。”
“那王爷为何要救……换下他们?”
“死士被活捉却不自裁,事必有蹊跷。如今看来,这蹊跷谓何,便是俞彦动手的缘由罢。”
俞衡心头仿佛被什么堵上了似的,想说些话,却沉重地发不出声音。
“行了,你若无事便下去罢,明日亥时,来本王院中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