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胥元 十 ...
-
离开禁军驻地,戊宁的脚步却未往圜州城去,而是一路向南,折往了昱军营。
不过才让人接了马儿的缰绳,二人还未踏入兵营大门,便有士兵匆匆赶来,连行礼都略了去,急急禀报道:“将军!将军您快去牢中看看罢,俘、俘虏……”
这小卒两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像是有口难言,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戊宁一抬眸,朝俞衡道:“走罢,去看看。”
牢房处,士兵们将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见戊宁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牢房正中有七八人倒于血泊之中,皆是一刃封喉断了气,而另一头,手握一柄滴血长刀、神色狠戾之人,竟是俞彦。
戊宁面上未见震怒之色,反倒是隐在众人中的俞衡,满脸尽是惊愕。
此等场面在行军打仗时不足为奇,可眼下放在牢房里,却得另当别论了。大凛军中明令,不得处死已降俘虏,上至将帅下至士卒无人例外,明知故犯者,军法论处。
半晌,戊宁开了口:“说说,因何如此。”
俞彦将长刀掷于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掀开戎衣前摆,单膝跪下,沉声道:“属下愿受军法处置。”
牢房内人人噤若寒蝉,俞衡已是湿了掌心捏白了指节。
“说缘由。”戊宁重复了一遍。
任谁都能听出来,戊宁耐着性子将同样的话吩咐两遍,是在给他机会,可俞彦仍无替自己分辩之意,只是回答:“属下领罪。”
戊宁这才终于显出些愠怒来,将话挑明了说道:“俞彦,你若是不知好歹,军中私自处置俘虏,可是死罪。”
“是。”
戊宁压着怒意,眼神凌厉地看着跟前的人,半晌不作声,牢房中众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许久后他发了话:“来人,将俞彦押去刑场。”
“王爷?”俞衡惊诧出声,难以置信地看向戊宁。他一时间甚至来不及反应,戊宁的话犹如一道雷将他劈在原地不得动弹,眼见已有士兵上前押人,他方才急急站出来,跪去戊宁身前,挡在他与俞彦之间,慌忙道:“王爷!王爷三思!”转头又对着俞彦急道:“你说话啊!”
士兵见有人阻拦便收了手,俞衡在兵营中尚为生面孔,他口口声声喊的是“王爷”,又胆敢在此时出来阻止,大抵是在戊宁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愣着做什么,押下去。”戊宁对俞衡的话置若罔闻,也未看他一眼,只对那两名士兵命令道。
“王爷!王爷!”俞衡再顾不上别的,全力护下俞彦,同那二人相持抵抗,俞彦却沉声对他说:“此事你别管。”
俞衡充耳不闻,膝行过来朝戊宁重重磕了头,恳切道:“王爷,这其中必有隐情,求您容俞彦说明来龙去脉,再做处罚亦不迟啊!”
戊宁仍然不予理会,再次说道:“将人押下去。”
“王爷!”俞衡又朝前跪了跪,抓上戊宁的衣摆,伏地哀求道:“王爷,以俞彦的为人,他绝非是会私自处置俘虏之人,小的愿以性命担保,求王爷明鉴!”
“俞衡,这是兵营,兵营有兵营的规矩,凡触犯军规者,一律按军法处置,你莫要插手。将军,属下明知故犯挑衅军规,愿领罪,以儆效尤,绝无怨言,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将军息怒,莫要责罚不相干的人。”
俞衡仍在执着地求情,戊宁终于将目光垂下落在他身上,面色冷若冰霜,哂笑道:“你当兵营是王府,由得你求情?”
俞衡咬着牙关不应声,只依旧紧紧抓着戊宁的衣摆,没有一丝放弃的意味。
牢房中气氛一时凝结,戊宁瞧着跪在腿边的人,忽地似是想到什么,眸中有所闪烁,半晌未再发话。片刻后,他俯下身,凑近了看向俞衡,他眸色沉,声音亦沉,一字一句道:“俞衡,现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你若是胡搅蛮缠为他强出头,可不是什么聪明法子。”
俞衡对上戊宁的目光,望进那双眼里,不禁一愣。这话听来应是警告,可戊宁的眼神并不如口气一般硬冷威迫,反倒似有些隐隐的期许,竟像是要推着他继续说些什么似的。二人对视半晌,俞衡眼睑一颤,冷不丁回神,心中莫名踏实了少许,他再次看向戊宁,眼神不复方才的混乱,喃喃道:“小的,想试试。”
戊宁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瞥着面前二人,再次对俞彦道:“因何杀人,说。”
然而不承想,命令既出,牢房内仍是一阵沉默。
俞衡大为疑惑,不明白俞彦为何不做解释,他心中着急,向俞彦低声催促,后者却始终一言不发,片刻后才终是开了口,说的却是:“将军,您赐属下一个痛快罢。”
戊宁皱了眉,眸中逐渐漫上寒意。
“敢问王爷,俞彦在昱军名册上为几阶将士,有无职衔?”俞衡忽地出言问道。
戊宁闻言看向他,若有所思片刻,微微一抬眉,道:“并未在册。”
“那么再敢问王爷,何人何举,方可算作触犯军规?”俞衡松开抓着戊宁衣摆的手,正了正身子跪好,未挪开一寸地,“俞彦杀了俘虏,此事辩无可辩,不过小的想问一句,俞彦此人此举,能否算得上是触犯了军规?”
牢房内众人大吃一惊,戊宁不知是诧异还是怎的,闻言竟未恼怒,反倒饶有兴致道:“俞衡,本王提拔你,可不是让你今日明目张胆地挑衅军规来了。”
俞衡始终紧绷着脊背,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稳了稳声线,接着道:“王爷曾亲口对小的说过,战时,俞姓侍卫是随您上阵杀敌的将士,平日里,则仍是您府中的侍卫,王爷说过的话,如今还作数么?今日之事虽说发生在兵营中,可小的胆敢问一句,今时今日,能否算得上战时?俞彦若为王府侍卫,所作所为为何算作犯了军规?”
“俞衡!”俞彦大惊,连忙出言喝止,随后膝行向前,跪到戊宁跟前去,急切道:“将军!俞衡不懂军中规矩,有口无心,将军切勿动怒,属下甘愿领死!”
“小的自然明白军规不可违,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军规说到底亦是规矩,小的不知俞彦于军中是否要紧,可小的清楚俞姓侍卫于王府中、于王爷而言有多要紧,王爷何必为了那死规矩,落个得不偿失。”
此言一出,人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戊宁缓缓转了转脖颈,许是怒极了,面上反倒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谁给你的胆子,敢与本王说规矩?”
“小的今日不过第二回随您入营,自问算不得军中人,确实不懂这军中的规矩,今日见王府同伴在此命悬一线,那么小的哪怕同样豁出性命也是要求这个情的,胆子,自然是王爷给的。”
戊宁眯了眯眼睛,又是半晌无言,好一会才道:“你当真会钻那咬文嚼字的空子。”
俞衡重重地一磕头,没再直起身来,声音从地上闷着传来:“王爷谬赞。”
牢房内鸦雀无声。世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军规即铁律,今日之事就算是俞衡负隅顽抗,可营中皆知,俞姓侍卫确实不是昱军的“兵”,官兵名册上从未记过他们的姓名,若规矩要从这儿说起,倒还真有了余地。
片刻后,戊宁一扬头,“把人抬下去埋了。”
几名士兵上前将那些个已断气的俘虏一一拖了出去,俞衡仍旧以额点地,匆匆的脚步自他身侧不断来回。
军规军法都是幌子,是死是活,只凭王爷一句话,无论是俞彦的,还是自己的。
“取杖刑来。”戊宁再次垂下视线,打量着腿边伏地跪着的人,道:“你既拿王府侍卫的身份说事,那本王便用王府的规矩来同你说道说道。”
这下则换俞彦慌了神。
“将军,您要罚就罚属下罢,要杀要剐属下都受着,可是俞衡……”俞彦心急如焚,朝前跪了两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那头俞衡已让人剥去外衫缚于长凳之上,掌刑者手握长竹板,立于一旁静候命令,而戊宁却对俞彦吩咐道:“你来。”
俞彦旋即一愣,全然没了反应。
“怎么,下不去手?”
“将军,俞衡比不得属下,这一杖杖打下去他受不住的,将军,将军,俞衡是一时情急绝非有意冲撞,您罚属下罢,属下……”
“谢王爷。”趴于长凳上的人出声打断了俞彦未说完的话,朝戊宁谢了恩。
这砸在地上坚定的三个字令戊宁心中微动,竟多解释了一句,对着俞衡,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你想为俞彦求情,本王成全你,你若受住了,本王便破这个例。”
“是,谢王爷开恩。”俞衡垂着头,目光只能落在肮脏污秽的地上,他双手抓上长凳边沿,静静闭了眼。
俞彦此番,弃有弃的道理,保有保的法子。可戊宁身为主帅,若堂而皇之保他,便是徇私枉法了。
非议乱军心,俞衡知道戊宁难做。
这杖责是再寻常不过的责罚,却也是能将人活活打死的,若俞彦的死罪无法下定论,自己方才的忤逆在场皆是有目共睹,一命换一命,勉强也说得过去。
况且俞衡还知道,戊宁不会让他死,起码不是这个时候、死在这个地方。
俞彦堪堪接过那长竹板,手握得发了白。
戊宁冷声道出一字:“打。”
挥得稳大刀长戟的双手此时却在颤抖,牢房里这么多双眼睛,俞彦纵使万般挣扎为难,却别无他法,甚至连片刻也再迟疑不得,终是将手沉沉举起,又重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