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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尚小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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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要的是有用的人。真正理解的人,真正支持的人。把什么流氓都拉进来,去年秋天就出过事。在那个无人区里我们刚走他们就就为非作歹,借着自由结社的名义。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恐怖分子吗?你以为我们要做什么?
“导师,我明白。可是,他们是本地的大势力——”
“所以?”我说,“所以要再找一群流氓进来,然后他们就可以借结社的名义胡作非为,新联合政府就可以继续抹黑我们?”
“他们有枪……”
“不错。”我说,“但我们有脑子!让他们把那堆药全烧了,把那几个杀人犯枪毙,把抓来的人放走,然后我们再讨论其他的事!你不应该来问我可不可以让他们加入,你应该来问我要不要向他们宣战!”
“好了,阿年,别这么凶。”司韶月说,“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我的手下就这样出去了。
“他们倒是听你的话。”我说,“和我在这里扯淡,你一开口倒是就听话了。”
“哦,阿年啊。”
我说:“我看你在这里很可以反客为主。”
“他出去不是因为听我的话,而是因为你太凶了,我只是给了个台阶罢了。你不清楚吗?”他说。那边烧着的水咕嘟咕嘟的。
“哼……”我很不愉快地说,“这帮人脑子不清醒,你用不着给他们解围。你看看,这一个二个,说的都是什么话?是人话吗?”
“哦,凡人说出来的都是人话。”他说,“别那么本质主义,阿年。”
“别和我扯这些!”
“你不要这么暴躁。”
我不说话了。烧着的水咕咚咚的。司韶月看了我一眼,说:“嗳,别生气了。”他把那个破壶拿起来,高高地往杯子里倒水。热气腾腾,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水柱滑得像丝。他说,“是我不好。”他拿着个破壶,倒出来的水却像上等的紫砂壶一样。白雾中他很平静安详,就像以前一样。以前他用最好的器具沏茶,在水雾中闲谈着那些风雅事。我不感兴趣。他有漂亮的手。
“你们这还有茶叶,真不错。”他说,“喏。”
而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末日纪元的最初,我愤而出走。怎么可能继续忍受这一切,给他们做事情?于是我便走开了,最后去见了他一面告别,并没有抱着还能见到司韶月的希望。我也以为他不会喜欢拿着这样的水壶泡这样的茶。
他像有读心术一样,一如往昔:“哦,阿年,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想了想,确实,他是可以拿着最好的壶泡拍卖场上的茶叶的,但也并不一定要这样。
“第一次发现变异者的那些能力时,”我说,“我都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因为早就觉得你有读心术了。”
他微微一笑,和煦而甜蜜:“当然啦。”
我也笑了,渐渐地放松下来。我接过杯子,也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太阳正照进来,掠过对面残破的楼,没有什么暖意。秋天已经渐渐地来了。我和他在一起,总能得到难得的平静。以前我晚上去到他的家里,却一言不发地在客厅里狠狠徘徊,像一只高大的困兽。他坐在那里喝一杯茶,直到深夜。
“你现在又在思考什么问题呢?”
“死亡和人类的一切未来!”
哦,好吧。他说,我先去睡了。你思考好了就休息,需要人讨论的话就把我叫起来。
我的最好的一些作品是那个时期产生的。我知道他们称其中的一本为预言书。真是不幸被我言中。
死亡的问题萦绕心间,那个小丫头的形象飞快地滑了过去。我适时地抓住,问:“那个小孩怎么样了?叫向晚是吗。”
是的。向晚是那个叶然的秘书,司韶月带着她一路穿越无人区。这么说,我们这一群人,我领导着结社反对政府,司韶月漫无目的。柳杨哲那个混账为虎作伥,全然不顾他的师妹被逼死。柳杨哲的师妹是岳山关,岳山关早在战前就自杀了。岳山关的师妹是叶然,叶然背叛了她的理想。叶然的师妹是柳昔君,也就是柳杨哲的妹妹,如今接手了那个研究所……确实是纠缠复杂的关系。
“没办法啊,然然那样拜托我了啊。就算是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司韶月说,“阿年,你是没有看到然然,她太像关关了。通信的时候我就越来越有这种感觉,可是真正和她面对面的时候——真是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一样。太像了,虽然长相上并不相似。那种由内而外地,照亮她们的东西……没法拒绝啊。”
“哪里像了?”
“哪里像了?哪里都像啊!”
“别——这么说。”我不想和月发生争吵,说,“说那个孩子吧。你今早去看过她,向晚怎么样?”
向晚的情况“不太好”,尽管已经做了手术。医生说她曾经颅内感染过,“以这种情况而论,她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听说她的眼睛已经不会看到除了色块以外的东西了。才不到三十岁,她还要带着这双眼睛多少年啊。
可惜常山已经被带走了。
“我见过那孩子。”我眯着眼睛对着秋天的太阳,也并不觉得很刺眼。去年的秋天有过一个日光温暖的日子,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大概在去年的这个时候。”
司韶月说:“哦?”
“去年我带着结社的骨干在全国巡回,希望能扩充组织。无人区里有很多官方之外的聚集地,我当时在做演讲。那孩子大概在台下,和叶然呆在一起。当时感觉看到了熟人,果然不是错觉。”
“唔,晚晚确实讲过她和然然是在无人区里遇到的。”
“当时有很多人还在。常山也在,可惜现在已经不在了。”
“常山吗?是一种中药呢。”
“他是个能力者,能治愈他人。”
“你说不在了,”司韶月说,“是在冬天的大清扫里被抓到了吗。”
枪响了。我们这边予以回击。建秋把泄密者按在地上,他还在辩解,建秋只一枪。于是里里外外都开始乱斗。出来!投降,缴械!建秋从窗户给拿喇叭的一梭子……他被推下窗口了。三楼是可能会死但也可能不会的……但是建秋没有死。景林说,我把那些人制住,赶紧从窗口往下望。建秋大概是把腿摔断了,还在那里动弹,他们就过来把他拉走了……我开枪打死了第一个,但是他们都拥上来,又往上开枪,我只好退回去。再看的时候,建秋已经没有了。半个月以后景林也没有了,他的右腿恶化到不得不截肢的地步,而截了以后也没有能够留住性命。因此我时而是很庆幸月和我不在一起的,他那双手只适合握着笔,或者高高地拿起茶壶。我愿他永远地坐在灰尘而非炮火四散的图书馆里。
“是。”我说,“我们的行踪遭到泄露,折损了很多骨干。等突围出来的时候他和其他很多人都已经离散了。”
“唔,所以是下落不明。”
我很生硬地说:“相当于已经死了。”
他又说:“别这么说。”我想起来他所回护的叶然也是在失踪状态。他说,“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是下落不明的状态,那时候你也当我已经死了吗?”
“常山是在那种情况下失踪的。新联合政府一直在搜索能力者,他们怎么会放过他?要是他还在,早就循着我们留下的密语找回来了!联合政府……”
“唔,你又激动起来了。”
“他们做出那种事情!要是常山还在,也就能治好叶然的秘书。可是常山被他们那边抓走了,那叶然的秘书也就没救了。”
“第一,”司韶月说,“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晚晚还好好地在那里躺着呢。”他把手指头举到我面前掰着,“第二,我看你很怪罪然然的样子。这不公平,你是在迁怒。”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她的行为,她来承担后果。她的研究所,她应该负责。岳山关尸骨未寒,是她接手了薤露,一年之间就拱手送给新联合政府,换她的安稳。是她——背叛了——一切!”
“别这么咬牙切齿的,像嚼着碳火一样——你眼睛里像有个地狱似的。照你这样说,那小树呢?”
我说:“让我再见到柳杨哲的话,我一定照着脸给他来一拳——我要把他的手脚都打断。”
我的手被握住了。低头看,是司韶月。我的手是筋脉肿胀,骨节分明,黑中透出红来。他的手很纤细、洁白、柔软又无力。阿年,帮我拿这个。阿年,帮我拿那个。往昔那双手仿佛拿不起比一本书更重的东西。可是有些书也够厚的,放在那里,像是世纪本身。旁人有的称岳山关为藏书家,可是我知道,司韶月的书斋,他的个人图书馆,那是岳山关的藏书无论如何也不能及的。世代流传的书凝滞了时光,只掀起灰尘和阳光。他坐在书的山谷中间,仿佛迷失在了过去的许多历史之中。有一天的黄昏时分我到他的个人图书馆里,薄暮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把金色和橘色投到他的脸和半边身子上。他在薄暮中读着预言书,渐渐地与书籍一起淹没在沉郁的暮色中。他要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从未像那个下午一样感到如此明确的恐惧、迷惘和沉痛。人生啊……他轻轻的叹息沉重地压在我心上,以其全部的威力。
“阿年。”他说,“你来了,为什么不帮我开一下灯?”
我乐于为他效劳,替他拿起这个或那个。从小我就知道他的身体不好,我这个在五服边缘的远房表弟。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愿意为他效劳。很多年过去了,他那双无力的手握着我的手,依然在这双手上倾泄了他全部的力量。时间磨得我更瘦硬了,甚至就连他的手都生出一层薄茧。
“阿年,”他说,“不要这样,就算是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