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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柳昔君(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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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姐,从来都脑子足够清醒、心又足够柔软。但在这一切背后,使叶然成为叶然的东西——却是隐藏着一种无限忧郁的情绪,悲天悯人、怀疑乃至宿命论的情绪。人类不可知的命运使她悲哀,万事都使她落泪。
我讨厌她。可是师姐,我选择相信你。我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的人。
——即使从选择的那一天起就选择了痛苦。
我只是为了你,才会如此行事。否则尽管世间的一切向我横眉怒目,我也不会害怕不会让步。
即使只是无望的想望,不正确的梦……
“三十六度八。”李素问说,“药效很好。”
我感觉很乏力,李素问说这是正常的副作用,一会就会过去。她说,第一轮炮火已经过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病房里摆着许多担架,李素问的护士们围着病床上的伤者。
“……轻伤不要让进来,我说过了,床位有限!”
这时又响了零星的几枪,我注意到大脑已经习惯外面的那种喧哗了。一轮冲击过去,自由结社没能达到这座行政楼,可是他们突入大门了吗?那座铁门有沉重的铰链,听说是上一次冲击以后专门请了工程师改装的。那么大抵不会那么容易吧?不过为了避免被袭击,窗帘都拉着,我向外看去也确认不了什么,只是感觉那波纹十分动荡。
这很危险。这种通感或者发散是沉入潜意识的标志。这种时候不能再做梦了,我咬了自己的舌尖。铁锈味散开了,就像沉重的锁链锁着的我们的命运,两代人,从哥哥,到……再一下!真疼,这下清醒多了。
“我给你腾一个床位出来吧。”我慢慢把身子从床上挪下来,说。
“你别忙。”素问说,“你正是他们的武力所要保护的那种文明。”说着从一个她手下的伤口中夹了颗子弹出来。我隐隐觉得那个伤员有点眼熟,或许是他替我打过饭吧。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我说,“要是我都成了你所说的那种人,那只能说明人类已经完了。”
“你是重要的研究员,躺下。”李素问说,“替我们着想一下。倘若出什么事,你让我如何向叶然交代,如何向广白交代?你哥哥会做出什么来?”
“柳长官,您休息着吧。”李素问正在处理着的那个龇牙咧嘴地说,“我们,没关系的。”李素问把他按了下去,叫他安分点不要动弹。
我从床上抱起我的外套,说:“你房间里的气味弄得我不舒服,我出去了。”
麻雀们立刻就抬了一个人进来,把他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安置血肉模糊的左腿。我强迫自己盯着那个伤口看。看着,看着,世界血肉模糊的伤口,什么是真实?我走到走廊上,问他们有什么能帮忙的。
“我受过红十字的训练。”
“你能帮我们用酒精给工具消毒吗?”
没问题。酒精的味道比里面好多了,让我清醒,我很喜欢。但呻吟的声音蔓延在整个走廊中,渗透进那些沉重的墙里。即使这次能过去,日后也会在这里听见有气无力的回声,从墙壁中重新发出。那些过去的时间,永远震荡着,永远不可能过去。
手指在自行工作。再一下……或许脱下外套好一些,适度的寒冷让人清醒。我听见外套里怀表还在一格一格地走着。那是我刚刚到薤露来时,师姐送给我的礼物。后来我送给她了一个单片的金边眼镜。永以为好,我希望。哥哥根本不希望我来,可是我看见师姐带着金丝眼镜,轻轻地撩起一边的头发,微微垂头坐在桌前,睫毛投下文化的阴影,就觉得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时光曾经凝固在那里。如今时光流逝,然而不曾离去。它凝固下来的残骸,它在现实中的实现此刻在我手中。冰冷,沉重,有着向下凹陷的纹路。时间,它是先验……停下来。
师姐……
此时此刻,你所期望于我的是什么呢。
我得不到回应。把用过的酒精棉片丢进篓子里,把盛放满盘的闪闪发光的器械交给一只麻雀。将要把我交到何处?我打开表盘,指针一格一格地动着,每一下停滞都带着旧日的阴影,这是永恒的游戏。有两种游戏,其中有一种,其目的在于永远玩下去。显然我们失败了。如果这样的一支表就这样掩埋在废墟里,下一次见到天日之前它要走过多少次循环?我们的世界,为何就这样被抛在荒野的废墟中?而会不会在那之前,就会迎来毁灭?已经没有人能够上发条。但这也是傲慢。或许只是环形废墟中的一场梦此刻是谁在梦着我而我又梦着谁火啊火啊火我听见
白骨碰白骨的声音在死水里垂钓
想到国王我那兄弟的沉舟
又想到在他之前的国王,我父亲的死亡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唧
受到这样的□□
并无实体的城
莎士比亚,奥维德,波德莱尔火啊火啊火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
主啊你救拔
烧啊
滴答,滴答。冰凉的、沉甸甸的感觉在手中,我又回到时间里。表盘上方的玻璃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像,由模糊到清晰。我看到我的眼睛,如墨一般黑。我看到我的眼睛,如血一般红。
此时此刻,我应该做的是什么呢?
下命令吧。
下命令吧,注视着这双眼睛的人无从违抗。
我不再徘徊于潜意识的界线上了。神经的痛楚是真实的,药物的作用也是真实的,但无从影响我了。该死,这还是太冲动了,谁知道过后会发生什么?但是目前的状态很好……好得不正常。但是很好,这就够了。这个身体可以继续用下去。
我留在此界——
“谢谢您。”小姑娘从我手中接过盛满器械的托盘。
“真是劳动你了,小公主。”李素问从里面走出来,说,“再测一下体温?”
我拒绝了。我问她,师姐的计划,你知道的那部分是什么。
“唉,你怎么就是抓着不放呢?”
我说,告诉我你知道的,我有权了解。告诉我你知道的,然后我就放弃,不会再试图寻找师姐。
——我有权了解,因为我将会接下研究所。
素问没法真正拒绝。走廊里满是人,在僻静的大厅的角落里,她在我耳边说:“文件。我负责善后,稳住研究所,抹掉她的行为留下的痕迹,妥善地处理那些她认为重要的文件,还有安置向晚的母亲——还有她的辞职信。”
辞职信?
没有什么退出机制的。对新联合政府来说,命令就是不容置疑,一切疑问皆被视为反叛,意图退出即为叛逃。
素问嘟哝着:“叶然多多少少有点行为艺术的倾向,是吧……研究所以外还有一个人在帮她,名叫月的。就这些了,小公主,你可要信守诺言,接下来乖乖的。”
月?如果是那个司韶月,那么以前总是凑在一起的那帮人算是集齐了。师姐和司韶月在一起,尚小年干脆地反对新联合政府,如果岳山关还活着,也一定会在他们这边。原来孤家寡人的是哥哥,从来都顺从地对待上面。但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不过,如果洛笑笑知道了,恐怕会和他闹离婚吧。虽然本来就是假结婚……
既然你要留在研究所,那么如果有一个人陪着师姐,那就是广白了。我回过头,小白正从台阶走上来,身边跟着三个卫兵。我说:“对吧,小白?”
小白说:“医生,她怎么还在这?”
“我管得住她吗?”素问耸了耸肩膀。
一个卫兵说:“把作战图挂在这里,这里。有磁铁吗?”
素问说:“那边我的办公室里有。”
“请问是……”
“左边,左边。钥匙给你。”
另一个卫兵问:“白长官?”因为这个错误的称呼,我在心里笑得直不起腰来。
广白指示道:“行政楼的大门太宽敞了,不能中门大开。只留下一个通道,在其他地方设置防御设施。”卫兵拿着对讲机下令,更多的士兵有序地向这边退过来。他跟素问说,“战线推过来了,这里要作为新的指挥处。伤员和医护人员请移到后面的图书馆去。”他问,“轻伤的人有能回来作战的吗?”
“哦,只要你想就会有。”
“你也和他们一起走。快点。”广白这时才对我说。
我问:“怎么回事。大门破了?”
那个卫兵挂好了作战图,回答我说:“他们拿卡车把门撞开了。”
“卡车?”
“两辆。”
一群疯子。素问的小姑娘们已经排成列,外面的声音渐渐降低了,那是这一轮的攻守结束了。看来这会是持久战。广白下令说趁此空隙来移动。素问催我走,我说你们走吧。
广白皱着眉头:“昔。”
“哦,到结束时你舍得这样叫我了,是吗小白?”
他说:“不要再固执了,你快点到安全的地方去。”
太阳已经落下来了。我什么时候避开过祸患,或者什么时候听过你们的话?唉小白师姐的事就让师姐自己来处理吧不管那是什么,我要处理眼前的事。我来接受研究所我来守住她,人如薤上露。我是说我留在这,就在这里。哦你会需要的,因为你首先会同意,然后你就明白我多有用出了。除此之外我有协调指挥权。所长不在现场副所长还在停职——当然咯那个家伙,自己的地下室自己管不好害得实验动物跑出来,就是从那时起泄密的。所以最高指挥权落在我头上了,周边的军队不听你的对吧他们认为你权限不够。真蠢。我的权限足够,而且我的哥哥是部长呢。我留下来了。
其他几位指挥官也撤了进来。枪声响了。广白敬了一礼,说:“柳长官。”
我笑了,说:“那么,让我们来看一看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