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向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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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叶然。”
……
世上的事都是这样，开始时明朗简单，到头来却无比复杂。要是说记忆都不是真的，我有点觉得有什么东西贯穿了我们的命运，有什么命运贯穿了我们从始至终的那些年岁。
年年，月月，日日……【1】
“我叫叶然。”【2】
她带着黑边框的大大眼镜，长头发垂下来。一看就是那种安静沉默的好孩子。
我最讨厌这种书呆子这种大小姐这种乖乖女就知道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讨好他们谁知道背后做什么呢哈哈做什么呢哈哈哈她那么阴沉有谁会喜欢抱她你真蠢谁知道这种女的背后是什么样子呢不像我们我们坦坦荡荡我们不像那种做做的白莲花真性情对吧向晚向晚你在看什么啊你真喜欢这种书啊轻剑快马快意恩仇嘛谁不喜欢啊你们知道吗我昨天看到那个女的也在看书呢看什么啊不会是教科书吧太搞笑了比那个还搞笑世界名著谁还会看那种书啊真好笑那个女的真讨人嫌也不来跟我们说话瞧不起人的样子对吧向晚你不要看了听我们说话男主和女主亲了你们不能等一下吗我就看不惯那种女的我们整一下她吧向晚你说呢向晚把她的书藏起来吧撕了吧我们谁都别跟她说话听见了吗你们谁都不许理她【3】
“哦，叶然。”【4】
叶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刻钟前我才从怪物那救了她，一秒钟前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干嘛一直看着我啊。”
“没事了。”
叶然转过头去，把眼睛阖上了，她的眼睫毛在透过天幕漏下来的阳光里一颤一颤的。在遍地是垃圾的无人区里突然见到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很值得惊讶的。
阳光照在了废墟上，像一些金色的碎屑，让人骨头里泛起暖意。叶然在轻轻地呼吸着，我感到骨头里渐渐泛起泡沫。这样温暖的阳光也是很难得的，他们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冬天。【5】阳光静静地不动，叶然躺在那里，不理我也不动。我也闭上了眼睛。这时我闻到了那种气味。那种气味，混杂在树的味道里。【6】我必须说点什么。
“你为什么到这来啊？”
“你为什么到这来？”
“拾荒。出去卖给驻军换罐头票。你呢？”
“出去卖给驻军换罐头票。”
“……你骗人。”
“可能吧。”
“……我背着你跑了这么远，你就这么对我？”
“谢谢。”【7】
哎呀来就来嘛干嘛还拿这么多东西……谢礼？向晚！你的朋友来了对了你是……啊叶然你好啊我们家小晚就是这个样子你坐着等等……向晚！快出来！您不用急。是我来得太早了。这是哪里的话哎呀干嘛拿这么多东西呢……呃我没在这一块见过你啊你住在峰江吗？不在。唉我就说……那你是怎么过来的现在还有交通吗其他地方怎么样了向晚！干嘛跟个死人一样坐在那你朋友拿了这么多东西过来你不会招待一下人家吗？没关系的，阿姨。我还有事情，坐一下就走。【8】
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挤了三家人，也可能是四家，总之我记不清了。小孩在门廊里跑来跑去，像小狗一样互相追逐。那对男女占据了次卧，我和妈妈只能睡在走廊里。现在他俩正扒着房门往这看。男的在看叶然，女的盯着桌上的叶然带来的一大堆东西。那个老头直接走过来了，他把叶然的罐头一个一个拿起来看，嘴里啧啧有声。他说水果罐头很适合他老伴吃，那个老太婆牙都掉光了，假牙忘在窗台上，上面都开出小黄花了。【9】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从这都滚出去。那个老太婆，她散发出那种气味，我说的不是老人的气味。两个月以后我回家来，她死在过年的时候。一辆车拉走了她，老头追在车后面跑。他穿着他可笑的旧礼服，他没命地跑的时候燕尾像鸟的翅膀一样扇动。很可笑但是我流了泪。小孩在门廊里互相追逐，狗一样。他们把凳子碰倒了，一个哇哇大哭起来。就在这种境地里，叶然坐在他们中间。
我觉得丢脸。
叶然不知道从哪掏出一颗糖，弯下腰递给那个小孩。
“我遵守承诺，来见你了。”
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10】
我成了她的秘书，中间有一点波折。她让我读书，读书，读书……我的工作就是读书。所有的那些旧时代的书，有什么意义呢……我见过他们在峰江的广场上焚烧书籍，萤火虫从冒着黑烟的火堆里飞出来。气味散发了出来，那种气味。它们是死亡的精灵，有什么无声地哀嚎着消失了。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让我看这些东西。
这是你的工作。【11】
我还得伺候叶然，我不太清楚秘书是干什么的但是应该不是像这样。我是她的学生兼保姆奇怪的身份奇怪的重叠但是柳细菌还气得要死就是这一点让我开心。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做得熟练起来了。向晚，向晚别睡了叶然看她的文献看到一半时要是我还没醒她就这样叫我。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得赶快洗漱然后做早餐我们拿票证换了东西叶然放在角落里积灰的财产前所未有地飞快消耗她之前都不用那些东西谁知道我来之前她是怎么生活的不过他们有食堂公务员真是不错即使世界已经毁灭过一次了……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会耽误你的早餐了不要再喊了。气味我闻到了那种气味，一种空白的感觉压了过来。那时候我们形成了固定的程式微妙的程式。早餐鸡蛋还是吐司面包？我今天心情不错……吐司里面加一个鸡蛋鸡子天如鸡子地如鸡黄浑天说这是浑天说盖天说是天如盖笠地如棋局日月右行随天左转宣夜说天了无质日月浮于虚空由气运行。【12】叶然我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你让我做其他事好不好？天圆地方地方如棋地圆如球天不变道亦不变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叶然这些到底有什么用现在一切都完了那种气味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一切都完了啊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天哪我在认真读你的书呢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13】我没有走神但是到底为什么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醒醒向晚醒醒别睡了快起来
起来，起来，起来……
可是我闻出了那种气味。
我看到叶然永不回头地走进那片浩然沧海。她沉下去了，泡沫从她身边流过像珍珠一样。【14】
……
没入深海永不回头。
没入高深莫测的人生。【15】
我把名字写在水上……【16】
向晚，向晚
她像一个世界那样……
可是我真的闻到了吗我那时能闻到吗？还是我的脑子回溯了这些虚构了这些气味？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17】
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你要继续沉下去吗你不能再沉下去了。可是叶然沉下去了叶然沉下去了珍珠像气泡一样。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结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已往的春天是无法复原的那最狂乱而又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静止的脱离回忆的时间完全揭示了的确定了的未来超脱了被纸牌骗人的窥伺和卜算扰乱了的流年。【18】天哪我竟然记得这么好我得让叶然夸夸我叶然夸夸我。我为什么记得这么好你不能再沉下去了向晚你不能叶然在等着你你们要在真实的世界里相见叶然你夸夸我叶然你看看我。向晚你没有闻到吗你没有闻到那种气味吗？你听一听。醒醒向晚醒醒，醒醒向晚醒醒。
我相信这是司韶月的声音。
她躺着，像一个世界那样。雪白的身躯，起伏的山峦。
我俯下头，咬住……【19】
“向晚！”
天哪，你不要再喊了。我正忙着呢。你怎么会这么急呢，司韶月？陨石砸下来了吗？我以为你会永远得心应手。
叶然不在这里，我拥抱一片空气入怀。【20】
“终于醒了。”司韶月说。他没有再问“你能不能听出来有没有变异的动物”或者其他什么的。他说，“我听到什么声音，大概是有东西过来了，坐好抓好。”他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的状态，跑车的震动已经停下来了，但他依旧紧紧抓着方向盘，脚搭在油门上。他大概想驱车撞死那个即将出现的东西。
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是感到我的内脏。也感觉不到疼痛了，所以也不害怕了。司韶月全身都警戒着，从他的样子，我看出来那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又靠近了一点。可我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倒是想起了我第一次在无人区见到叶然的样子。她昏迷在一堆钢筋水泥里，一只巨大的变异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正靠近，我背起她没命地跑。然后她醒了，在我的背上……【21】
“是个瞎子。”叶然轻轻地说，“xx视力很低下，靠听觉袭击猎物。不要跑了，趴下。”那时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是那种动物的学名。从那天起树的香味就萦绕在我的生活里，她是百科全书，用树的汁液做出的、用油墨印刷的百科全书。她说过司韶月那些人比她还厉害，我不相信会有比她还厉害的人。但如果司韶月能看见那个动物，他就能判断出那是什么，然后知道应该怎么做，而不是在这里紧张地等待。
如果我的能力在他们身上……【22】
我的能力应该在他们身上的，所以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应该让他们拿我去做研究的，为什么那么强烈地反对……【23】
我依然听不见那个即将出现的动物的声音，但是司韶月说话了：“……等一下我撞过去，如果不成……”
他把声音压在我刚刚好能听见，但又不至于太大的程度。但我依然听不清有些词，我的听力又下降了。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恐惧和痛苦都离去了，只剩下一股极其疲惫的感觉：这就是结局了吗。风中传来腥臭的气味，司韶月没有错，确实有东西过来了。从我再次见到叶然开始，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但是没关系了。真奇怪，一旦疲惫透了，达到这种状态是多么轻而易举。
司韶月说完了。到了最后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听见他在说话。现在他停住了，我想到，我就要死了。和叶然失散了，没有能再次见到她，然后把她的前辈和旧友拖累到死。这股念头骤然而至，带来了巨大的空白。气味沿着空无的边缘溜了过来。
“别哭，”司韶月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这次也没问题。我会把你带到叶然那，我答应过。”
那只野兽沿着空无的边缘溜了过来。我说：“你快走吧，你别管我了。”
“真不知道然然是怎么教你的。”司韶月说，“我看她是往你脑袋里塞了太多的书。你要是想说话，就说一点自己的话。你还要不要见她？告诉我这个就行了。”他说着，猛然一打方向盘。
“过来了！”他喊道，“晚晚抓紧！”
他一定是把油门踩到底了，我感觉内脏都被甩出去了。现在我也能听见了，那种暴戾的吼声，我看见掠过的种种线条样的影子。被风压在座椅上，这就像以前坐过山车一样。随着风传来了气息，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大片空无。我闻到了味道。它不具有形状，但是占有了空间，朝我压了过来，分量很重。我闻到了味道。两个月以后我回家来，她死在过年的时候。一辆车拉走了她，老头追在车后面跑。他穿着他可笑的旧礼服，他没命地跑的时候燕尾像鸟的翅膀一样扇动。
“像狗一样！”司韶月破口大骂。他放弃了那种想撞死野兽的打算，现在只想摆脱它。他一定是把油门踩到了底，但那些东西如影随形。我的胸口重得像压了石头。
“我想……”我的话刚说出来就被风扯碎了，我也想就像这样撕毁与死神的契约。“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空虚的东西被腥臭的味道挤开了，就在我们的面前。司韶月猛地打方向盘，车子发出巨大的刺耳的声音。他又骂了一声然后继续转向，像要把所有东西都抛在后面一样奔驰。就在这时枪声响了。我听见非人之物的哀嚎，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们没有枪，我很清楚。随后又是一声枪响。追逐我们的东西消失了。
司韶月喘着气，说：“知道了。你会再见到她的，就像她会再见到你一样。”
【1】向晚联想到的是阿斯图里亚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总统先生》中一卷的标题。
【2】向晚凭借叶然的自我介绍，在不同的回忆中跳跃。这里她进入的是她真正最初见到叶然时的情形，也就是她与叶然的学生时期。
【3】这一时期的记忆十分模糊，向晚沉入了混乱的回忆。本段中她的友人的话与她自己的话交缠在一起。
【4】此处向晚跳过了模糊的回忆，直接进入了在无人区遇到叶然时的记忆。她逃避了之前的混乱与不堪，直接对“我叫叶然”作出了回应，于是进入了这段记忆。在叶然揭示两人曾经是同学之前，向晚一直认为这就是她们二人的初遇。
【5】指核冬天。大战后并没有进入真正的核冬天，但核战争与并发的其他灾难一同使得气候变得极其紊乱，地表温度下降。
【6】现实的感受在侵入向晚的无意识。本篇中这种情况反复出现，并最终将向晚拉出了昏迷。向晚本人既接受又抵抗这种情况。
【7】由叶然所说的谢谢，向晚又联系到自己的母亲对叶然的连连道谢，以及叶然的“谢礼”。这些将她共同引入了对叶然来到峰江时的回忆。在无人区中叶然曾经承诺去找向晚。从无人区离开后，相隔一段时日，她前往峰江履行诺言。在那里叶然透露了自己研究所所长的身份，并揭示了二人曾经是同学的事实。
【8】最后两句话是叶然的话，除此之外本段是向晚回忆其母的话。向晚有关叶然的记忆较为清楚，这也将她的意识带到了相对不那么混乱的层面。
【9】假牙上开出小黄花是《百年孤独》中的情节。向晚用所记忆的书中的情节填补或替换了自己的真实记忆。叶然让向晚读书，是希望藉由她的异能记住尽可能多的书籍，但关于这些书籍的记忆最终在向晚重伤、陷入意识模糊时溯回覆盖了她对事实的真正记忆。这种情况散布于她的回忆之中，并且最终她侵入对现实的感受。向晚并不能在意识的层面真正记住或理解这些书目，只是藉由超常的感官留下了对他们的精确印象。
【10】意识与无意识对向晚的争夺具象化了。这既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呼喊，也是司韶月对她的呼喊，但向晚时时把这句话与叶然叫她起床相联系，从而反遁入更深的回忆与无意识。
【11】这是叶然对向晚疑问的回忆。在薤露研究所，向晚担任叶然的秘书，实际的工作是照顾叶然的生活起居以及读书学习。叶然既想要培养向晚，又隐隐希望能借她的超常记忆留下这些昔日的遗迹，她并不怀有明确的目的。
【12】向晚由“鸡蛋”联想起了曾经学习过的浑天说等知识。
【13】此处有多个文本的混杂，主要是艾略特的《荒原》。向晚以为“醒醒”是叶然在叫自己，因此争辩说自己“没有走神”
【14】这是向晚对自己梦境的回忆。她曾多次进入这个带有预知和象征性质的梦。
【15】出自辛波斯卡的诗句
【16】济慈与阿蒙特都说过类似的话。把名字写在水上意为在人世间未留下深刻的印记，表达对人生与事业的失望。阿蒙特的名言是“你所做的一切好事，都将记录在水上”。因此济慈的“这里安息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既有“朝露待日晞”之意，又有暗示其通过诗歌“为世界做些好事”的毕生用心。叶然曾经引用这个意象来形容自己，她的研究所又名叫薤露，同时水的意象与向晚的梦重叠。多重的联系使得向晚回忆起了这句话。
【17】由此向晚进入了对张爱玲作品的回忆。这同样是她的异能所记忆的文本。在下一段中，对文本的回忆以及向晚自身的意识与回忆交缠，十分混乱。
【18】在这里向晚进入了对《百年孤独》文本的回忆，但她并未准确地将句子记住。
【19】这是向晚对她与叶然的爱情的回忆。
【20】向晚回忆她与叶然的爱情，但骤然发现叶然已经不在这里，由此回到了当下的现实。
【21】向晚虽然醒转，但一时依旧模糊。由当前在无人区中遭遇野兽的情景，她轻易就联系到并滑入了对她从无人区救起叶然的回忆，从而又进入了其他回忆。向晚救起叶然后，叶然醒转，并且凭借她对变异生物的知识使得二人脱险。
【22】向晚的异能是感官特化，她的视力尤其突出。向晚认为如果司韶月拥有她的视力，就能够辨识出当前的情况。她常常认为自己与自己的异能不相匹配。
【23】在薤露研究所秘密进行的研究是对变异者的人体试验。副所长一度想研究向晚，最终成为了向晚与叶然离开研究所的导火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向晚（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