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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弃仇念(1) ...

  •   “太子非长,不当立。”
      景云元年十月,流言散布进长安城大街小巷。距离唐隆政变仅四个月,姑侄之间的斗争,最终由太平公主正式挑起。她终于清醒了——对她的皇帝哥哥来说,儿子才是自家人。与妹妹表现得再亲近,不过表面功夫,没什么实际用处。屁股贴了龙椅,脑袋枕上江山,人都是有私心的。她没法怨恨兄长。
      这场战斗,孤注一掷,孤军奋战,没人可以帮她。
      “太子非长”,推出李成器挡在前边,是阴狠的一招。李成器是嫡长子,兼左卫大将军,掌管南衙禁军,即宫禁宿卫。虽说南衙不像北衙羽林那般,每次在政变中不可或缺,却也是最重要的配角。里应外合,肃清城中叛逆余党,向来是他们的任务。若能将成器拉入阵营,与太子两虎相斗,可谓上上策。
      这可把成器吓坏了,连连上表推辞谢罪,连大将军都要辞掉。这下弄得李旦也不安生——皇储是国家大计,皇储不安国本便不稳。他是责备的话也说了,规劝的话也说了,妹妹偏要抱着死去的人不放,和自己的亲儿子作对。一个还不够,非要弄得两个儿子都不好过。他忍着没发脾气,下了道制书,大意是自己对太子很满意,不会想着换人,请众人不要再议论三郎的出身了。
      这么一来,暗中的刀子摆在了明面上,这是把太平往死路上推——逼妹妹与儿子斗争,直至走到你死我活的境地。这一切,为了稳固自己的宝座,也为了天下不再混乱。武曌从龙椅上走下来以后,整整六年,动乱和饥荒苦天下人已久。想得到众人最渴望的安稳,李旦必须走上从前的轨道——祖父与父亲一脉相承的轨道。令他不安的是,与哥哥李显一样,他是被推着重登皇位的。李显要斗功臣,他就要防着儿子,用妹妹的刀对上三郎的剑,
      你死我活?太平想了想,这结局也不赖。胜了,就叫李三那贱人下地狱;败了,大概就能见到婉儿了。那时候,她会在天国的门前,再一次挽上她的手,笑吟吟迎接自己么?
      她幻想着婉儿赴死前的模样,一遍又一遍。跪坐于书案之前,那人怎样不舍而留连,写出那封绝笔。她很明白,婉儿是想叫她抽身,叫她忍气吞声,不要再掺和进什么政事。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后半生的安稳。她也清楚,哥哥说得对,叫婉儿自己选,要的必然是天下安宁,而非一个豪华的墓室。
      她笑了。她笑哥哥薄情装作深情,明明私心不浅,非要摆出爱护妹妹的模样。她笑那些“正义”的门生,纷纷鼓动她出面力争,失败的时候给她冷眼,却没一个挺身而出。她笑自己蠢笨,看不透世事,偏生相信李隆基这小子,害死了挚爱与骨肉。临了,到现在,前途一片迷茫,她进退两难,孤立无援。
      对,对,都对,是该放弃了。只要放弃,把一切丢给别人,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为了天下安宁,为了自身安危,绝不做哥哥的刀剑,激流勇退——
      但她还是要去争。哪怕只是出一口气,能指着鼻子痛快骂一场。因为这才是太平公主。不过一个性情中人罢了。
      “婉儿,我知道你很想教会我,教我什么是天下,什么是苍生。可是我太笨了,学不会。因为我永远都不是你,因为我就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因为,我永远都爱着你……”
      她默念着,在佛前叩首。千福寺的钟声响起来了。
      隋文帝的大儿子杨勇,因为宠幸小妾胜过嫡妻,为独孤皇后所不喜,从太子位上被赶下来;太宗的长子承乾,喜爱斗鸡走狗扮作胡人,又兼豢养娈童,最终被废;她的哥哥李贤更是如此,因为户奴赵道生被天后抓住把柄,流放巴州。太子失德,此事可大可小,也能上纲上线。拉拢李成器不得,太平的下一步,便是派人监视李隆基。在他府上安插亲信,抓住每一分一毫的漏洞。
      李隆基知道这事,又没办法明面上反对,毕竟姑姑教导侄子而已。他只有暗自骂骂咧咧,缩起尾巴做人。三郎本不是这样收敛检点的人,日日如此,憋得也是受不住。好在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受众臣拥戴,那是太平从来没有的东西。元老大臣本不支持女人主政,经昭容草率安葬一事,能拉拢的臣子也走了。剩下的,均是些趋炎附势、投机倒把的家伙,还有许多已被贬到地方。
      多年的政坛经验,太平也很快理清了思路——没有人望,此战胜负,便在于哥哥李旦。大唐不可能再出一个女皇,阻力过大,实力也不够,她不可能觊觎皇位。既然自己对哥哥没有威胁,关键就在于,让他发现三郎滔天的野心。让他晓得,儿子不是善茬,时时谋划着篡权夺位。一旦矛盾转移到父子身上,李旦借着君臣的优势,打击自己的儿子,轻而易举。大臣也说不得什么。
      战役在推拉中开始了。太平不断的进言,使李旦终于有了犹疑。他召了位素来信任宰相[R1] 入宫,暗中问他:“听说满朝文武归心太子,这件事,爱卿怎么看呢?”
      话不好说,若承认朝廷心向太子,便是告诉皇帝,这儿子势力太大,不得不防。若不承认,首先是欺君罔上,其次也是给太子抹黑。那宰相从武周时期就是出名刚直,当面折辱二张兄弟,多年过去,更加老成持重了。他微微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怎么能说这种亡国的话!这必然是太平公主的阴谋。太子有功于社稷,仁明孝友,天下所共知。愿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R2] ”
      帘后,太平咬紧了牙。仁明孝友,他李隆基就是这样仁明孝友?他做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拥戴他,仅仅因为他有能力,可以将大唐重新推向巅峰?
      她有些委屈。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感到这样委屈。伴随着孤独感,委屈愈发浓烈,只想抱着爱人哭一场。那人却离她而去了。
      “杀。杀了他。”她对哥哥说。
      “好,好。”不涉及原则问题,李旦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不过一个老的快要死去的臣子罢了,下狱问斩,也不算可惜[R3] 。幸得将军郭元振力保,这位老宰相改为流放[R4] ,四年以后,在贬所寿终正寝。
      公主府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她设宴招待大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凡是愿意来府上的,金箔玉器,豪礼相赠,与数年前养精蓄锐的情景相似。推杯换盏之中,那个公主却不是从前进退有度、波澜不惊的太平。她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景云二年一月,朝会散去,冬日寒气逼人。宰相们瑟缩在官袍中,伏在马背上,从皇城中稀稀零零出来。远远看见一辆马车,横在路中央,挡住了众人去路。马车上是皇家的徽,鎏金錾银,绝对来头不小。众人引颈看着,待他们三三两两聚齐,车中走出一位披着毡皮大氅的女子,妆容华美。
      “诸位饱读诗书,必知古人云‘不知礼,无以立’。太子非嫡非长,承继大统不合礼数。诸位都是忠臣,难道不该进言陛下,纠正这天大的错误么?”
      宰相们望着她,一言不发。姚崇仰头,欲言又止,耳边只剩簌簌风声。最终,是宋璟拍马上前,对上她凌厉的目光,直视她微红的眼尾,铿锵道:“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这般说话,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天空飘起小雪,她无意弹去袖上雪花,“李隆基此人不学无术,庶子罢了,只怕他坐不了江山,还要败坏掉的。他杀——”
      “女皇退位后,留下多少年的混乱?我看这其中,上官昭容执掌中枢,不能尽心辅佐君王,其罪无可赦。太子英武,思虑长远,并无错杀。”
      并无错杀?她笑了笑,凉薄淡然地望去,那一片人,尽数沉默着。宋璟三朝元老,为人忠直,声望颇高,他这么一说,别人不敢多言什么。僵持片刻,宋璟拍马,从侧边的窄缝,摇摇晃晃地过去,留一个没太多情感的背影。紧接着,又有宰相跟过去,三五成群,不再理会公主的车架阻拦,一个接着一个,远去了。
      “公主。”最后留下的是姚崇,他白须沾着雪花,手执马鞭,向太平行礼,“公主,往后,好自为之吧。”
      马蹄达达,望着空旷的街道,眼眶终于肆无忌惮地红了。
      仰头看天,阴沉地像要坠下。她笑了起来。
      对手的这场失败,让李隆基着实暗暗讥讽了一阵。当街拦着宰相,大骂太子,怕是没脑子才能做出来。也许真是上官昭容的离开,让她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才会如此急躁愚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跟着她,必然是毁灭的下场。
      高力士呈上一盏清茶,自从他做出孝子贤孙的模样,连茶也饮的淡了。
      “幸亏这个蠢女人沉迷情爱,”李隆基摇晃着木杯,双眼紧盯着其中的清亮,“但凡她多清醒理智一些,凭着自己的权位,绝对比那上官难对付得多。要我说,她这一辈子,就输在情之一字,这么容易就昏了头。性情中人,为情所困,为情所误。否则……哪有我什么事情。”
      所以我李三郎,定要无情。什么毕生挚爱,全乃身外之物罢了。

      [R1]韦安石。
      [R2]《资治通鉴》:上尝密召安石,谓曰:“闻朝廷皆倾心东宫,卿宜察之。”对曰:“陛下安得亡国之言!此必太平之谋耳。太子有功于社稷,仁明孝友,天下所知,愿陛下无惑谗言。”上瞿然曰:“朕知之矣,卿勿言。”时公主在帘下窃听之,以飞语陷安石,欲收按之,赖郭元振救之,得免。
      [R3]李旦明明知道是妹妹做的,史书记载,他还是想要将韦安石下狱(别说是太平干的,她没有这个权限)。包括后来的流放,肯定也是皇帝的旨意。其实,他应该是有动摇的,并不是将儿子支持到底。
      [R4]这说明太平真的不够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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