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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葬吾心(3) ...

  •   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仅仅三四日后[R1] ,她收到了延州豆卢家来信:小女儿万泉县主亡于馆舍,说是急病暴毙。她不太信,毕竟外婆杨夫人活了九十多岁,母亲也到了八十二岁上才仙逝,家族中就没几个短命病死的女人[R2] 。
      仔细一想,女儿的丈夫任延、丹二州[R3] 刺史,都是京畿地区,距离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往来的地方,手里还握着地方的军队。她若要与太子作对,这是最有力的外援。这小子大概是先下手了。他从小没了妈,是豆卢贵妃养大的,关系亲近的很。用这个筹码,让豆卢家转而支持自己,不是全无可能。
      也许女儿的死,就是这家人献给他的投诚礼物。是在说,他们要站在太子这边了。[R4]
      这种想法惊得她汗毛倒竖,一遍遍安慰自己,也许不是这样,大概是想多了。但在这个关键点上,女儿的离奇死亡,不得不让她心惊。如今她什么也没有了,朝中没有亲信,禁军没有将领,儿子崇简远离她,唯一有些势力的女儿,也香消玉殒。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回到公主府,只能看见两鬓斑白的武攸暨,自顾自低着头发呆。
      “我听说……县主不是病亡。就像曾经章怀太子贤的属下[R5] 一样,太子被废以后,天后没有追究他,放这人回家了。刚到家门口,父亲一刀刺入咽喉,伯父一刀插入腹中,他流着血倒在地上,最后堂哥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把脑袋和尸身扔在大街,任野狗啃食。这叫划清界限,大义灭亲。”
      传言蠕虫似的钻进她的耳朵,太平全身战栗着,恶心地快要呕出来。
      “葬了吧……”她强撑着身子,双眼一黑,险些倒在地上,“你们不是要早日下葬么?那就下葬啊——”干呕着,喉咙有一丝腥甜。
      二十四日,洪渎原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她已没了表情,麻木地跟随在礼部送葬队伍后边。那些守在昭容院中的门生,默默跟在队伍后边。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敌意。是啊,她又食言了,答应好的事,又食言了。她辜负了众人的期望,亲手将爱人草草埋葬。
      好像灵魂崩解了一般,仰头看着那些云,也纷纷支离破碎。[R6] 她倒下了,身心俱疲。
      九月,下了一场大雨,狂风怒吼,电闪雷鸣。天空的呜咽很喑哑,总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小女儿去世以后,灵柩送来长安。儿女们都赶过来吊祭,公主府乌乌泱泱的人,让她觉得厌烦。心已经痛到麻木了,脑袋也浑浑噩噩。
      扶柩回京的豆卢家,带着数十奴仆。她瞧着面相忠厚老实的,随意拉了一个人,问他:“你告诉我,县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晌,回道:“……病死的。”
      太平低头,眼睛也垂下来:“她死前,没有求饶吧?”
      那人愣在当场,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
      是我的女儿。
      天边翻滚着乌云,闪电劈开黑色的幕,她一步一步,登上城楼。城楼的砖石淋着雨,有些湿滑,她走得很慢。倚着城垛,望向洪渎原的方向,一片浓重的暗影。
      婉儿走了,身边留下的人,不是要算计她,就是想利用她。看着笑意挂在脸上,背后却不知想着怎样捅刀子。臣子为求官来巴结,侄子暗暗陷害她,儿子也不搭理自己。丈夫藏在家中,刚靠她躲过了对武氏的清算,现在更是大气不敢出。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用表面的关心掩饰着,其实比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谁也无法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绝望。
      环顾四周,寻寻觅觅,再不见那人的真诚的笑颜。[R7]
      她害死了婉儿,随后是小女儿。因为这个身份和血统,以后还要害多少人,她自己也不晓得。雨滴打在脸庞,睫毛沾湿迷住了眼,垂下的发丝冰冷地贴在脸上,水顺着流下来,从下巴滚落。一道光照出了她微红的眼,伴着惊破天空的雷。雨更大了,泪水掩藏其中,她可以骗自己,我没有哭。
      一阵窒息锁紧了胸腔。她低头,向城楼下看去——水洼泛着光,尽管很高,似乎还能映见自己那张脸。她厌恶那张脸,和那张脸背后的一切。石板有些滑,她踩着凹陷处,企图站上城垛。
      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
      她终于踏了上去,寒风猎猎吹着,水汽带走了体温。闭上眼,听着呼啸的狂风,此刻便是御风而行的凤凰。
      “阿娘!”
      她回头。她本不想回头的,却下意识看过去。雨中的女人撑着一把伞,黑色的身影向自己接近。步伐的快慢节奏,有些像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女儿是一个人来的,冷冷清清。
      “阿娘,落雨了,你淋湿了。”大女儿把伞撑在她头顶,一手扶着她,从城垛上下来。没有质问她在做什么,没有焦急,也没有劝慰。只有这么淡淡一句“落雨了”。
      是啊,落雨了。她说。
      女儿没有多说什么,紧紧拐着母亲的胳膊,陪她在那里站着。伞偏向了那边,女儿一半已经湿透,衣服紧紧黏在身上。她一手把伞推了回来,眼仍然望着远方的洪渎原,黑色的剪影。
      “阿娘,上官昭容有句话,叫我带与你。她说,让你走好自己的路,不要挂念。她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陪你。[R8] ”
      阿娘,其实她很爱你的。最不希望的,就是这么快再见。
      撑着伞,这次流下的泪,没有借口搪塞,真真切切。
      “阿娘,仔细想想,其实你不脆弱的。看上去被人逼到绝境,不过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你没法有好好站起来罢了。父母皆为皇帝,天下独一的长公主,怎会忍气吞声,甘愿遭人欺负呢。这是心魔,只要愿意求生,没人能打得倒你。婉儿姨母不行,则天皇帝也不行,没有人能打倒大唐太平公主。更不要说那位三郎表兄了。”
      站在这里,只顾自怨自艾的太平,根本不是你啊。
      女儿对她微微笑了笑,挽着的胳膊更紧了。脑袋侧过去,轻轻倚在肩上,柔软的发丝蹭了蹭。她们依偎在一处,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伞都不显得小了。她理了理女儿的发丝,孩子终究还是大了。那么自己,大概也老了吧。
      “阿娘,回去吧。热汤沐浴,再喝碗姜茶,生活总要过下去的。临睡之前,还能顺便想想,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才好。”
      恨你的人不少,但爱你的人也很多啊。女儿眨着眼睛对她笑,挽住的手终于松下来,用衣袖为她擦了擦眼角,顺便拂去鬓边残留的雨水。
      “越活越大,越像小孩子了。”轰鸣的雷在附近炸开,女儿侧身躲进她怀里,一手拿着的伞有些摇晃,“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阿娘,你还要保护我呢。”
      手触到女儿湿透的衣衫,她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一步步走下城楼的,她盘算着,是该想想以后怎么活了。在这里自怨自艾,太没出息。
      “谁做太子我不在乎,唯独隆基不行。”这是再次见到兄长李旦时,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不大,也不足够咬牙切齿,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李旦深深叹了一口气:“月儿……她人已经不在了,现在何必与活人过不去呢?再者,政变由你们共同谋划,三郎上了战场,他做的事就是你做的。非要他出面道歉,现在还要我废太子,这是做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呢?”
      “你可知我的女儿万泉县主——”
      “那种传言,都是空穴来风。就凭几个小家奴的猜测,流传到市井,变得越来越玄乎。你信这些做什么,别伤了皇室的和气,那就不值当了。退一万步说,作为长辈,你也该大度些,对吧?”
      太平冷笑起来,应声道:“大度?是,好,我大度。但他绝不能做太子。”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贬谪他提拔的宰相,政变的功臣也全部调离中央[R9] ,三郎什么都没说。你看他这样子,根本是束手就擒嘛,不像是个野心勃勃的逆子。之前的事,多少也有些教训,你再给他点时间,慢慢就能学好的。再说,要不是他为了大唐披荆斩棘,哪有我们的今天。当年则天皇帝打压我,害他们幽闭宫中不得出,我也是十数年不敢接近大臣。这样的痛苦,不该再延续下去。时至今日,我多少有些对不起他的。”
      “阿兄,我策划政变,也是为你做的。如今,你怕任何一点异议,怕儿子的错误连累到自己,于是想包庇他,对么?好。”
      “我——”李旦不由得皱眉,“月儿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是你兄长,也是大唐的皇帝,你就这样对我说话么?。”
      “那就换种方式说吧,”太平淡然道,“你需要我,需要我再敲打敲打三郎,免得他再起提早夺权的心。这样讲,是不是容易理解多了?”
      “李凝月!”
      “被我戳穿,恼羞成怒了?”她轻轻勾唇一笑,“我做你的刀,做你的剑,做你制衡儿子的工具,没问题。你就是要杀我,我也只有受着。但是他还做太子一日,你我的兄妹情谊,就只有现在这般。我说到做到。”
      “月儿,别那么上火。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怎么怨气那样重的。”李旦换回了温柔的口气,一副大哥哥安抚顽劣妹妹的模样,“太子刚立不久,这么快就非要废了他,我大唐天子威望无存啊。要是弄不好,再来一场政变,又是苍生之祸。月儿,在朝廷也待了几十年,你该懂点事嘛。三郎这个太子,众望所归。就连婉儿,不是也认定了他么?回想起来,正月里的马球赛,婉儿还叮嘱我好好保护你。其实啊,她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爱你。她都这样说,你也该听进去才是。”
      我不要她爱我,我要她活着。谁杀了她,我便恨谁。那人打断他,毫不客气。
      听着妹妹不容置疑的口气,李旦痛苦地摇了摇头。

      [R1]《万泉县主神道碑文》:神龙元年春,加实封三百户,县主既通籍门阑,奉御又尚司殿省。……景龙四年二月,以奉御出为丹、延二州刺史……辞宫阙而岁阑,恋庭闱而日远。肥泉永叹,邪气攻衷,楚祝招而不来,秦医来而不及。景云元年八月二十一日,倾逝于延州之廨舍,春秋二十有四。
      后来万泉县主之子豆卢建娶了玄宗之女建平公主,他们的女儿被李三送去和亲了。李三啊李三,这也太记仇了。
      [R2]除了安定公主哈。
      [R3]都在现今延安地区,距离西安三百公里。
      [R4]这一点是群友曌雪最先提出的。原文为:其实不止这些,为啥我阴谋论薛小县主非正常死.亡,就是从墓志铭来看薛小县主在她丈夫影响力不小。除了薛小县主可以斩断太平外援。所以我更倾向于小郡主为二州刺史,唐隆李三先内杀婉儿,然后废太平特权不成,再外除小县主(个人意见)。内除婉儿,外除万泉县主。李隆基你可真行哦。
      [R5]高正。
      [R6]为什么我要这样处理婉儿的葬礼,简要来说是因为几个疑点显示婉的下葬十分匆忙:
      1.有壁画,未上保护层导致损毁严重。(画都画完了,刷个白灰层不愿意?)
      2.墓志选石上乘,雕刻精美,为唐代墓志上乘之作。其中内容却有疏漏,比如“婕妤”和“昭容”称呼混乱。
      仇鹿鸣《上官婉儿墓志透露出的史实》:唐昭容上官氏墓志一合,青石质,正方形。顶面四周和四侧减地线刻牡丹纹带,四刹在整体联珠纹框内各减地线刻瑞兽一对……志盖四刹和志石四侧的线刻图案造型优美、錾刻精细,在唐代墓志线刻装饰图案中属难得的上乘之作。
      《上官婉儿墓志引发的身份之谜:昭容还是婕妤》: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上官婉儿墓的考古领队李明说:“志盖与志石上称呼不一的情况在历史上非常罕见,墓志出土时我们对这个情况也很惊讶。”李明介绍,唐代的昭容是正二品,婕妤是正三品,官职之间相差两个级别,志盖上的官职比志石上的官职级别要高。参照史书记载,专家们认为上官婉儿去世时身份应该是正三品的婕妤,但当朝皇帝给了她至高的哀荣,因此追封她为正二品的昭容。李明说:“通常情况下墓志撰写于追封发生之后,就应该以追封官职‘昭容’作为称呼,以此判断墓志铭开头写婕妤并不符合惯例,墓志全文都用‘昭容’称呼她,只有首题用‘婕妤’,这非常奇怪。”
      陆杨《上官婉儿和她的制作者》:首先谈一下我对上官婉儿墓志的印象。若熟悉唐代墓志的书写,那么不难发现这篇墓志的文笔,包括谋篇、用典、遣词等等,都相当平庸。若换成别的书写对象,那么这种平庸在更多程式化的唐代前期墓志里未必值得惊讶。但这种情况出现在当日文坛女主和有昭容身份的婉儿墓志里,就令人费解,至少说明撰写者不大可能是文章名手。以上官昭容之身份和文名,墓志却不署撰者,加上不出色的文笔,使我们可以推断这篇墓志撰写者绝无可能是当时的高层文士。
      我原来也以为混乱的称呼是因为刻上去不好改了,后来才知道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在《写本刻本拓本——唐代墓志的生发、篆刻与流传》这篇论文里写到:因石刻较诸写本有一特殊的优势:若刻字过程中发现漏刻和误刻现象,可随时将误字铲除或磨平,再将正确的文字刻人,可以使石刻更为简洁和美观。除了模勒上石以前需要对石材进行甄别以外,刊刻过程中还有一个环节——检校,也极易为研究者忽视。实际上,检校乃是唐人极为重视的刻石环节。唐人对于志石极为重视,有些较为讲究的家庭,在刻石完毕后均会专门请人校字。
      那么婕妤和昭容称呼混乱就更难以解释,但凡多个一两天就能改过来的东西愣是没改。所以我认为,婉儿的下葬是极为匆忙的,很好改的称呼都没改,也没有让人检校。墓志中称呼李隆基为皇太子,《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记载:七月己巳,睿宗御承天门,皇太子诣朝堂受册。是日有景云之瑞,改元为景云,大赦天下。七月二十日,李隆基刚刚册为皇太子,可推定墓志的撰写时间是在景云元年七月二十日至八月二十四日之间,其实也很短,不像是计划好的时间。这里不多说了,详见我曾做过的论证《上官婉儿墓仓促下葬的痕迹考辩》,说明了我为什么这样处理这段历史。
      3.停灵时间是官员地位的象征,婉儿的停灵时间,相较于同时期二三品官员,算是很短的。如果是尸身腐烂因素,同期死亡的安乐也是斩首,却比她晚了三个月下葬。即便是太平为了恶心李三,也应该无限延长停灵时间。
      最后以《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的这段话结尾:与他曾祖父一样,玄宗也亲自插手干预了他这一时期的历史,以确保任何史料都不能与这种官方解释有矛盾。但种种事头却暗示了不同的解释。
      我探寻不了真相,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
      [R7]这根据群友镇魂公主的话改编的,原文为:唐隆之后,周围全是要算计她的人,要利用她的人。笑意挂在脸上,心里却想着怎样捅刀子。不敢想象她那时的处境环顾四周,再不见那人的真诚笑颜。
      [R8]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了,这是第二十一章内容,婉儿说:“小家伙,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如果姨母回不来了,你就告诉你阿娘,让她走好自己的路,不要挂念。我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陪她。好不好?”,这里梦幻联动!
      [R9]上位不久,李旦就利用立功授奖的机会,将参与唐隆政变的万骑将领调离禁军系统。两个月后,他又惩处了一批人,说他们仗着平韦后功劳,多为不法,是长安百姓祸害。这纯属扯淡,这同一批人,神龙政变没“多为不法”,现在就做了?再说,是祸害,到了地方也祸害啊。就是李旦为了巩固权力调走了儿子的人。李隆基也聪明,明白君要臣死,父要子亡的道理,没有吱声,以此赢得了李旦的怜悯和信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灌溉营养液+5!时隔多年(也就一个月吧),终于有人投喂我辣,感动!(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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