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7、弃仇念(2) ...

  •   话虽如此,“太子非长不当立”的流言,仍旧引起了一阵风波。为平息此事,稳固李隆基的地位,姚崇宋璟二人进言,要将李成器以及李贤长子送去地方做官,其他的兄弟直接做太子属下,以免生事。至于太平本人,该与驸马武攸暨一道,送去东都洛阳安置。另一边,术士进言,说五日内有大兵进宫,怕是太子于他不利,弄得李旦又是一阵猜忌。这回张说跳出来,说必是馋人陷害挑拨,此时陛下更该放权太子,表明态度,以安民心。所以,他张说为了天下安定,奋不顾身,上表奏请太子监国。
      太平这里没得到好处,这人与李隆基一拍即合,很快改换了阵营。治人者善化敌为友,从钟绍京、王毛仲,到现在的张说。李隆基做出被姑姑逼迫,再三忍让的模样,博得多数同情,俘获人心做得着实精彩。
      李旦本就犹犹豫豫,听张说这一说,心思又活动了。无论姚崇还是宋璟,都不是太子的人,而是自己亲自遴选的忠义之士。他们都如此爱戴太子,想必李三郎已然深得人心了。于是他一纸制书,令太子监国,赋予其六品以下官员任免权。至于姚宋赶走太平的意见,李旦按下不表,说诸王要怎样便依他们,如今只有这一个妹妹在身边,绝对舍不得她远走的[R1] 。
      话虽如此,不过他还需要妹妹压制儿子罢了。如果赶走太平,儿子一家独大,又深孚众望,于己颇为不利。他又不傻。其实更怕妹妹何时脑子一转,回过味来,不愿替自己做嫁衣裳。所以,他只有学着母亲的手段,一步步激化双方的矛盾。
      想做棋手的人,不免亦是棋子。这便是人生与棋局的不同。
      太平盘算着,如今她最缺少的,是大臣的支持。需要先借哥哥之手,召回崔湜、萧至忠等亲信。这拨人几经浮沉,终又回到中央,自会感恩。彼时废除斜封官已有数月,又想着,或许此事也有个突破口。婉儿当年选了些人,通过斜封的路子推上去,他们也不尽是有钱的无赖。而此时,那些花了大钱,做了几个月官,忽然被罢免的官员,也是怨声载道。不如劝哥哥恢复一些,借此笼络人心。
      随后,李隆基得知此事,自然不甘落后,忙做出反应,也派人嚷嚷着恢复斜封,还美其名曰“不为陛下招怨”。两边一吹风,李旦摊开手,罢免了姚宋选官的职位,重任斜封。天子朝令夕改,在哪一朝都算不得好事。双方缠斗难舍难分,已到朝政受阻的地步。
      这个节骨眼上,线人来报,说太子府杨妃怀孕,肚子已藏不住,怕是快生了。往前算算,恰是中宗死后不久怀上的,国丧期间与姬妾同房,是十恶不赦中大不敬的罪过,可以参上一本。即便没用,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好的。
      接着那人小声嘀咕几句,说太子为了不授人口实,掩盖真相,还让心腹张说去买了打胎的药。没想到熬着熬着,药铫子自己翻了,想着也许是上天眷顾,才勉强留下这孩子。[R2]
      “没有别的了吗?”
      “公主……这事儿,还不够说明问题嘛。”那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有别的了么?”
      那人支吾了一会儿,摇摇头。
      “你下去吧,”
      他有些吃惊:“咱们不追究太子的过错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太平轻轻摇头:“我说不告便不告,你不用再劝了。”
      “为什么?现在不动作,以后可就——”
      “为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她从坐榻上站起,素白的衣衫晃动着,“因为国丧期间,我做过这样大不敬的事。所以什么都可以追究,这点,我不会追究他。”
      “公主怎能这样说呢!”那人看着都有些急了,“太子行淫有真凭实据,总不能说是杨妃与别人生的孩子,那他面子往哪儿搁啊。您的事,我们下人管不着,可无论如何又没有凭据。正你死我活之际,讲什么道义良心!”
      “我不讲道义,也不讲良心。只为不让自己难过罢了。[R3] ”
      她淡然说道,一面附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婉儿走后,这个恶习,渐渐在身上复发。只有真实的胃痛,让她觉得自己还活在世上。胸口闷闷得疼,她剧烈咳嗽起来,棋语赶紧上前扶住。
      “我说不告,就是不告。”她将木杯仍在地上,从阶上滚落,酒液洒出来,一片晶亮。
      “公主,我听人说——宰相姚崇宋璟进言,要将您安置于洛阳……背后大约也是与太子商量的。太子他欺人太甚,朝臣又不明就里,您不能就这样算了啊!”
      “朝臣不明就里?”她冷笑起来,“你错了,他们清楚的很。只是宁愿辅佐双手沾血的男人,不愿维护一个固执己见的女人罢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就这样算了,你想我怎么办?你说啊,你想我怎么办!
      那人愣在殿厅中央,一言不发。
      “去指着鼻子骂他么?好啊。”
      顺手拿起掉落一旁的大氅,披上身,束好系带,她向门外走去。满院的雪化了许多,有些潮湿的气息,下人打开大门,她跨马扬鞭而去。雪水混合着泥水,在马蹄下啪嗒啪嗒地响,皇宫的禁卫没有阻拦。她一路冲到东宫,冬日里,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李隆基,你给我出来!”
      门前的户婢连声道:“公主,太子今日不在东宫。”
      “不在?”她推开门口那人,大步走了进去。卫士们架着刀枪,又不敢阻拦太过,任由她一手拨开。前厅的书案上,磨的墨还未干,毛笔架在一旁,镇纸压着写了开头的草稿,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李隆基,你给我出来。”她盯着屏风后边。那里无声无息,“怎么,不敢了么?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你,当年不是我好心收留,你还在璐州玩鹞鹰呢。现在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要置我于死地。狗鼠辈,我羞于你同为皇家宗室!”
      “公主。”一个男人站在门前,身形算高大,声音却尖细。他打断了太平的话,幽幽道:“公主请回吧,擅闯东宫,罪过不小。我们退一步,请公主也给些面子。”
      “你是——高力士?”太平回头看了看,皱眉道,“你忘了,则天皇帝怎样赏识你,将你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公主,过去的恩情,我都记得清楚。但那些事似乎与您不相干。还是请回吧。”
      “我偏不走呢?”
      “那想来,作为东宫的侍卫,为了护主安危,有资格这么做。”
      他拔出腰间横刀,走上前,架在她的脖颈上。太平轻轻摇头,颈间肌肤磨蹭着刀口,有阵阵刺疼。她低眉一笑,斜眼看过去,转瞬操起案上的镇纸,抡着砸过去。高力士没有防备,闷哼一声,额上多了一块血痕。血流到眼中,迷得睁不开。他扔了刀,扶墙缓缓蹲下去。
      镇纸扔在他身边,重重的一声。她从袖中掏出手绢,擦了擦指上的血迹,冷冷道:“欲杀当朝公主,此罪本该株连三族,今日我只打你一下,还不跪下谢恩?”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汩汩涌出,嘴里不清不楚地喃喃。太平附身,将绢丝帕子敷在小宦官额上,拍拍他的脸蛋:“早听我的话,叫他出来,不就不用受苦了吗?现在,过去告诉你家主子,别想拿生死来威胁我。我,大唐太平公主李凝月,我不怕死。我的心早就死了。你去告诉他,今天这里凑上来的,就算是他的脑袋——”
      她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重得像钟:“我照样砸!”
      “姑母,你与从前不同了。”她循声抬头,望见三郎从屏风后边出来,“曾经你对侄儿,可是很温柔的。”
      那人还在笑着,身后跟出两个人,将倒地的宦官架了下去。
      “果真如此,那也要怪你啊,三郎。”
      你把我的温柔,亲手杀死了。全部,亲手杀死了。
      “姑母,这个时代已经不容你了。一介女流,又不能建功立业,开府做什么呢?不如……”
      “问得好。女子不该开府,那你一个庶子,做什么储君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死。怎么,你敢么?”指尖摩挲镇纸雕刻的纹理,她浅浅笑了。
      “古语立嫡、立长、立贤。乱世自然能者居之。”
      “能者?”提起那方兽形镇纸,手中掂量两下,掌心又沾上血,“李隆基,你觉得,你我之间,谁更算能者?”
      三郎,我知道,你心里觉得我俗气,认为我过时,把我看做前朝的老古板。你嘲笑我不懂变通,不明白那些陈旧的,注定要被新的抹去与代替。但其实,年轻的时候,我跟你一样,也喜欢最新的,喜欢最好的。数十年过去,我不再是追求新奇的孩子,开始热爱过时的人,过时的物,过时的一切。你觉得我老了,是吗?你就是这样想的吧,想把陈旧的世界与我一并抹除。可我告诉你,喜欢那些蒙上灰尘的理想,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不过物是人非,最新的和最好的,最终有一天破碎了,变得丑陋而古旧。可我依然爱着她们,一如既往。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最美的生命,那么留恋过去,自然无可厚非。等你活到我的岁数,那一天你也会这样。那时,该用生命献祭,从舞台退场的,就是你了。三郎,今日我把它教给你,你要记好了。
      “你要……记好了……”把眼泪咽下去,喉咙一阵冰凉。放下了镇纸,在案上抹干血迹,转身,离去。
      那日横车阻拦宰相退朝,众人皆绕道散去,最后留下的,是姚崇。他白须沾着雪花,手执马鞭,向太平行礼,“公主,往后,好自为之吧。”
      独孤皇后废黜杨勇,则天陛下除掉章怀,韦后斗败节愍太子,她们都是皇帝的正妻,夜夜睡在一处的。轻吹吹耳边风,势不可挡。彼时太子的势力,也远远弱于她们,并不如现在。而公主您呢,只是陛下的胞妹,怎能和皇帝的宠妻相比。姑姑挑拨父子,有几人能成功?我姚崇虽老,看的却清楚——皇帝遏制太子,只是为了保证活着的时候,自己保有最大的控制,并不是死后也不要太子即位。那时候,公主您也不免……
      “我懂得,我全都明白!”猩红的眼眶,她别过头去掩盖,“可是姚相,你知道他做什么吗?你知道他怎样对他的姑母,你知道他——”
      所有人都说,那张脸与则天陛下相似,姚崇细细看着,却感觉不出。他总觉得,这张脸上少了些什么,与不怒自威的女皇相去甚远。
      “长公主,这世界上对错的确分明。但有时候,对的事不该做,而错的事,也许必须去做。希望您多多思量这话。”
      六年了,六年间国不国、家不家。天下需要的是安定和平,而不是又一番动荡。公主!
      太平的手指抽搐起来,真怪,明明已经初春,没那么冷了。她的唇也在发抖,脑海中浮现婉儿的绝笔:天行有常,以血肉之躯驭天道,妄也……我们这群人中,只有你不必寻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
      语句的飞旋让她迷乱,仿佛婉儿正牵着她的手,凑过来耐心地讲道理。婉儿正对她笑着,告诉她,不懂也没关系,总有一日会明白的。她会明白自己要什么,找到自己的路。伴随复仇的信念与渴望燃起,李隆基不怀好意地笑,她不知道何去何从。
      木然站在马车上,她对姚崇点了点头。
      那是姚崇第一次觉得,她有几分像则天陛下。不是面容,而是神情。老朽之躯,翻身下马,跪倒在雪化的泥水中,他深深长拜稽首:
      “主上寡断。公主,我替天下苍生,谢你了。”
      朝服沾上泥水,半黄半褐。胡渣落在泥地中,灰白沾染了颜色,脏兮兮的。他长拜不起。太平下了马车,扶起这位忠心不二的老臣。望她一眼,姚崇终于明白,太平与则天皇帝的相似。可惜只是相似。
      姚崇离开了。马蹄达达,望着空旷的街道,她的眼眶,终于肆无忌惮地红了。
      仰头看天,阴沉地像要坠下。她笑了起来。

      [R1]朕更无兄弟,唯有太平一妹,朝夕欲得相见。卿勿言,余并依卿所奏。
      [R2]这件事有争议,有学者认为真,有学者认为假。但毕竟是《旧唐书》正史记载,《太平广记》有所提及,且肃宗李亨生日推算,同房之事对得上国丧,我暂时就写在这里。不过很有趣的问题是,假如为真,为何太平没有抓着大做文章呢?
      另一种解释是,唐肃宗李亨的生母——元献杨皇后是太平送给李三的,也就是监视他的“内奸”。杨皇后的姐妹,一个嫁给武攸暨的儿子武胜(是不是太平生的很可疑,估计不是她亲生,虽然有人说胜是“月生”),一个嫁给李重俊。可以说,杨皇后与太平的关系比较亲密,非常可能是“后景云元年八月入选太子宫”,也就是李三刚做太子时,姑姑给他的“礼物”,和堂姐妹杨淑妃等一同入宫。所以,由于出身的缘故,李隆基那么想打掉李亨,也就不足为怪。李亨被父亲冷落不喜,挂在嫡母王氏名下,不敢与生母相认。他后来做了皇帝,对生母杨氏的外戚也比较冷淡,没有封赠。
      不过想想,太平派出卧底的儿子,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最后把李三打成太上皇自登帝位,忽然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R3]政变前最后的温存,她不忍心将这些定义为罪过啊!

  •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给我去磕三高!
    感谢读者“梓曦”,灌溉营养液+8,梓爱妃明日侍寝……(bushi)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