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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古言GL】待归 ...

  •   《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作为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作,《燕燕》中的意象被反复化用,出现在历代送别诗中——燕子来时,灞桥相送,故人不归,泣涕沾衣。古人评《燕燕》不吝赞美,称其确为万古送别之祖。
      《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衣》是中国传世最早的悼亡诗,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元穰《遣悲怀》、潘岳《悼亡诗》等名作,全由《绿衣》化出。指尖针线犹在,亡妻不归,终不复见。此诗表现手法为后代开无限法门。
      如果你是个古典文学爱好者,熟知两首堪称鼻祖的四言诗,不足为怪。但你也许不晓得,她们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一个绝美的女人,庄姜。她出身名门贵族,文采风流,有五首诗作收录《诗》三百,是诗经中能查到最早的女诗人。但她最出名的不是诗才,而是美貌。《诗经·卫风·硕人》描写过她庄严的大婚:四匹毛色鲜亮的牡马,披着朱红的幢随风扬起。身着锦褧的女子,被侍从扶下马车。黄河边秋风飒飒,吹落她披风的兜帽,国人簇拥过来瞻仰她的美貌。[R2]
      从此颂扬她的民歌在卫国流传,久久不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极为有名,评论家称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中国古代第一位女诗人,名流千古的人间绝色。这样一个女人,她的落寞和勇气,更是鲜为人知。
      “冷宫中的庄姜夫人,堂堂正正找了个女朋友。” [R1][R3]

      一 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

      她笑得恰到好处,张扬一分显轻狂,内敛一分又勉强。一双美目黑白分明,眨眨眼,莫名带几分专注与无辜。
      齐国地处东部沿海,物产丰饶,国力强盛。国君一脉是姜太公后代,为周王室倚重。她是齐君宠爱的小女儿,十几岁的年纪上,出嫁卫国国君——卫扬,即卫前庄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恰好卫君一表人才,年轻英武,令人神往。婚礼上的小公主天真地笑着,笑得很甜。她是来找爱情的,因而没有多少不舍与落寞。
      然而卫扬并不需要寻找爱情。或者说,他早已找到了爱情。卫庄公倾心于一位佣人,并与她育有一子,名唤州吁。可惜佣人不能做正妻,于礼不合,他清楚的很。其次,他也需要“东帝”齐君做老丈人,为日渐衰微的卫国寻求庇护。
      第一美人庄姜,第一天来到卫国国都,第一时间被打入了冷宫。
      也不能说这个卫扬多么专一,面对再漂亮的大美人儿,都能不动半分心思。其实他便是动心了,也绝不会动这个女人。卫扬是个精明的国君,很有政治头脑。既然没有被“爱”蒙蔽,让佣人做正牌夫人,更不会见“色”起意,让庄姜留下子嗣。庄姜若生了男孩,必然是卫国太子,往后接替他做下一任国君。那时候,强齐就是卫国的血亲和长辈。外戚势力过盛则国必乱,说不准齐国早就觊觎着,趁此吞并卫国土地。
      于是他再不看庄姜一眼。那场盛大的婚礼好似一个笑话,一场在臣民面前表演的滑稽戏。卫国夫人居住的正殿中,庄姜等春去秋来,年华随水流逝,却只有些关于国君的流言传到这里。比如他是如何宠爱州吁,纵容儿子骄奢淫逸;并为了有可立的贵族子嗣,去陈国又求一门亲。
      州吁的生母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妃子,只是个地位极低的佣人。卫扬对这个孩子,似乎有种奇怪的补偿心理。他觉得不能立其为储,实在愧对州吁母子。于是他从小被父亲被溺爱着,又清楚自己做不了国君,为母亲的卑贱感到耻辱。养着养着,公子州吁越长越歪,成了个性格很坏的少年,整日舞枪弄棒,残忍好杀。卫国大夫石碏数次劝谏庄公[R4] ,说要么就尽快立州吁为储君,要么管教好他的所作所为,否则日后国家必乱。
      卫扬不听。他聪明一世,偏偏在爱子身上栽跟头,好似被猪油蒙了心。
      冷宫的庄姜心灰意冷。每每听到脚步声,她就小跑出门迎接。她等待着,预备将所学伺候夫君妙法,尽数在那个男人身上施展,定叫他回心转意。可每次都不是他。卫扬冷淡且傲然,非得国夫人同席的大典上,他也不向自己瞧几眼。庄姜心里很悲凉,在齐国的时候,哪里受过这种苦?但她自己也明白,此时此刻,早已没有回头路了。总不能给娘家捎信儿,哭诉着丈夫的冷淡,要父兄将自己接回去。一来她肩负促进两国邦交的使命,二来即便在普通人家,父兄听闻此事,也只会叫她对夫君再好些,再贤德淑良些。丈夫不宠爱她,只能是她的错,是她没能拴住他的心。
      庄姜夫人坐在软榻上,茶不思饭不想。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国君这样冷落她?难道是这副世人所羡艳的面容,对这位自私的君王来说,还不足够?可他若本不喜欢自己,为何千万般低声下气请求,非要与齐国结这门亲?
      门外一阵嘈杂打乱思绪,她的心提起来:“国君,终于来看我了么?”
      “夫人,”仆人上前禀道,“侧妾戴妫求见夫人。[R5] ”
      “戴妫?是什么人?”
      “夫人忘了,国君几年前娶陈女厉妫做侧室,妾氏戴妫是她庶出的妹妹,陪嫁过来的。”仆人赶紧解释,“她为国君生了个小公子,这不,议定名分以后,说前来给夫人问安。”
      “不见。”庄姜长袖一甩,“什么没名分的妾,都要我见一见么?谁有那闲心,自己见去。”她心里恼火,单是妃嫔也罢,还有个大胖小子,不是偏偏怄人么?
      “姐姐。”说话间,那女子竟已挤进殿内,唇边挂着媚笑,“不见妾身不要紧,孩子总要见一见的。姐姐是卫国的夫人,这也算是你的孩子。”
      她怀中抱着半大的小人,脸蛋粉嫩嫩的,可爱极了。这可算正正戳到庄姜痛处,她顿时脸色泛青,牙也咬起来。
      “这是国君的四公子,受他父亲喜爱,亲取的名儿,唤作完。姐姐你看——”
      “谁让你进来了?”她正襟危坐,毫不客气地打断女人的喋喋不休。
      “怎么?姐姐不想见我么?”那女人竟又上前几步,眼含笑意,把怀中的孩子往她眼前凑,令庄姜更是心烦。
      “你看他多可爱呢。不如这样,姐姐将他收养了吧,解解深宫寂寞也好。往后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再给我养育不迟。”她一手逗弄着儿子,孩子攫住她的指尖,“小完,这是你的嫡母,叫娘亲。”
      “不必!”庄姜侧身避开,那个小孩几乎要被递到她鼻子下边了。她总觉得眼前的女人没安好心,这几句话,句句都在揶揄她。嘲讽自己得不到国君的宠爱,只好四处偷别人的孩子。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女人让她收养了公子完,以后子以母贵就能做卫国太子。本来该跪下求她,却句句带着讥笑,哪里有这样求人的!
      “把小公子带出去。”她冷冷吩咐侍从。
      “姐姐!”女子这一句带着微嗔。庄姜才不理她,斜了一眼女人,不屑道:“男人就喜欢你这样骚浪的么?可算是世风日下啊。”
      没想这女人也不气,大眼睛盯着她,一幅无辜的模样:“或许呢?外边说周王室礼崩乐坏,照应到卫国——”
      庄姜双眼一咪,皱眉道:“你这样的人,他为什么宠幸你,他能喜欢你什么呢?”
      女人将面庞凑近,半是认真半是笑:“怎么,姐姐不喜欢我么?”
      庄姜闭了眼,憎恶仍留在眉间,只是不回话。她一闭眼,女人无骨般的身子就贴上来,鬼魅低吟一般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没有国君相伴身边,姐姐寂寞么?未经云雨之事,姐姐也想晓得什么滋味,是么?”
      说完玩笑一般,在她耳廓吻了一下,很轻。
      “你放肆!”庄姜霎时瞪大了眼睛,抽身斜到一边。女人没有再跟上来,还是那双单纯的鹿眼,眨巴眨巴:“姐姐你说,你我谁更美呢?”
      “你——”庄姜攥紧拳头。
      “姐姐也说是我啊,那妾就——却之不恭了。”她咯咯笑起来。
      单论长相,戴妫不如她,只是算得入眼。可那么瞬间,她好像明白了这人的意思。戴妫口中的“美”,不是面容造成的,而是人全身散发的气性。她本身似乎缺点什么,尤其是这种引人入胜的气质,再好看也显得单薄木讷。
      真正让她震撼的,是那么一瞬间,自己的身子竟有些发软。尤其是那女人在耳边吹气的时候,脑中闪过只有空白,四周嗡然作响。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绝不能忍受,竟为这种无耻挑逗,沦落到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默念着。她是国夫人,怎么被一个名分都不清的媵妾,轻巧地玩弄于股掌。尊严何在?
      “滚。”她指向门口,平复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不想说第二遍。”
      女人抿嘴,微微颔首致意,退了出去。
      戴妫,以妫河为姓,出身陈国贵族。可贵族又如何,州吁是国君的爱子,亦不能有所作为。她姐姐是嫡出女儿,真正嫁与卫国国君为妃的女人,她只是陪嫁来的“嫁妆”。作为庶女媵嫁,在那个时代,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嫡女有什么意外,她就可以顶上去,作为一个替代品,继续稳定两国关系。
      她是姐姐的影子,从小到大都是。譬如唱戏的代角儿,练一样的词,对一样的戏,但出场机会寥寥。倘若正角儿病了……倘若姐姐正在孕期,她就像个渴望成名的小角色那样,扑到国君身边,使出浑身解数,极尽婉转柔顺能事,在他的身上绽放。
      她有了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可她的孩子与她一样,是个碰上时运才能出场的人物。姐姐的儿子孝伯血统高贵,那才是国君的不二人选。不幸又幸运的是,孝伯从小身子弱,长到两岁上早夭而亡。那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条黄金阶梯,通往荣光的黄金阶梯。于是抱起孩子,匆匆往国夫人的寝殿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庄姜,国夫人是个温婉的大美人儿。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良善有余,狠辣不足。拼力装出来全身是刺,一戳就要泄气的。她似乎起了奇怪的兴趣,半是解释半是炫耀,用对国君那种柔弱无骨,对她的假锋芒。
      她果然将她赶了出去。她果然也在第二天,就派人传信,要再召见她。戴妫脸上泛起得胜的微笑,提着衣裙进殿,伏倒在地:“拜见夫人。”
      “我可以收养小完……”
      听到这句开门见山的话,她心中一喜,就要磕头谢恩。
      “但——”果然夫人也不那么好对付,“但你这等狐媚女人,在国君身边,扰乱君上心性,实乃国家祸乱。本该杀之以儆效尤,我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准你以椓窍之刑悔过。你有诚心,我才能尽弃前嫌,竭力教导你儿子。”
      上位的女人,唇边飘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怎样?”
      她咬了咬唇:“那以后……”
      “以后你不必服侍国君了,留在身边伺候我,做国夫人的女婢。这也是无上荣光嘛。”庄姜一边说着,手中把玩起刑具。那东西形似黄铜柱,尺寸不小,周有倒刺,看着令人周身发寒。古时男子宫刑,女子幽闭。幽闭本是将女子幽禁于密室,断绝生人来往,后世却觉得太轻。一来二去,残暴的椓窍刑罚被发明出来,与骑木马有些同工处。[R6]
      看见跪着的人沉默,眼中闪过一瞬惊慌,庄姜方觉那日羞辱大仇得报,可谓扳回一城。她将麻布沾水,擦拭铜棒两下,抬眼问:“你还没答我呢,怎样?”
      底下那人仍然跪着,仰脸强笑道:“姐姐不要说笑了。”
      “我是卫国的夫人,从不说笑。”她起身向戴妫走去,俯下身,用铜棒顶住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妹妹意下如何呢?”铜棒的尖端拨开她鬓边乱发,庄姜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叫我收养小完么?听话。”
      原来权势是这等好东西,以权压人是这等痛快事。
      戴妫侧脸避开,咬着牙,身子有些微微战栗。那双抬眸望她的眼,如同落入陷阱的牝鹿,闪着无助的晶亮。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没有反驳,没有气急败坏。庄姜撇嘴笑起来,就料这身份低微的女人,没见过此等阵仗。她怕了,她要逃了……
      她侧身贴着殿中的红柱,瘦削的身形显得更弱不禁风。
      她解开衣带,轻纱从肩头落下,薄雾般滚落在石头地面。内里是件不算华贵的锦缎,指尖拨开,白嫩的锁骨、圆润的肩头一一显露。庄姜不是没见过赤丨裸的女人,却头一次如此震撼。她不明白这种震撼从何而来,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是呆呆看着,脑中轰然作响。
      这么走神的片刻,女人已然夺去她手中刑具。背靠着红柱,没有过多犹豫停留,甚至没有闭眼,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她的指尖有一点抽搐,面色也苍白,冷汗从额头落入眉间。
      “够了!”庄姜回神,一把捏住她白皙纤细的手腕。齐人生长于沿海,鱼虾甚多,长成人后高大有力。戴妫挣扎一下,自然没能拗得过她,便不再保持无用的倔强。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冷笑。
      “你在做什么?”那人狠狠盯着她,一手扭着她的手腕,举到眼前。好在阻止得及时,没进去太深,铜橛子的尖端聚着两滴鲜红的血,落在地面。
      “我只是……谨遵夫人的命……”她秀挺的胸脯起伏着。
      庄姜眉眼闪出些愤怒,一把丢掉铜棒,扔在地上叮当作响。她几乎是恼火极了,一手扼住这人的脖子,将她挤在柱上。戴妫还是笑着,额上汗珠滚落唇边:“姐姐……你总是要收养一个儿子的,对么?孝伯早夭,公子晋在邢国做人质。看不上小完,难道你要去收养那个暴戾的州吁……”
      “国君年富力强,他还会有孩子的。我何必盯着你的孩子不放?”她掐的又紧了些。
      “因为……因为……”她苍白的脸因为喘不过气而泛红,微笑有些变形,“因为姐姐你喜欢我啊……”
      “你胡说什么!”她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就要打到时,忽起了种无端的怜悯。不知从何而来,就是不忍,不忍在张脸上留下五指印。掌心一转,她顺势打到自己的虎口,生生将扼人咽喉的手打落了。
      那人靠着红柱,剧烈咳嗽着,周身白得耀眼。腿弯处贱了几滴血,触目惊心。庄姜脱下罩衣,盖在她身上,护住这副稍显病态的躯体。庄姜毕竟名门贵族出身,从小学的都是些诗书,不是什么虐人为乐的妖魔。公主之荣华,她一出生,就轻而易举得到了。国夫人之尊贵,还是卫扬三番五次去齐国,献上珍宝美食,才求她来的。
      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孩子的地位究竟能有多重要。庄姜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为了让小完做太子,她可以抛却尊严,她可以自残,甚至可以去死。她就是憋着那股劲儿,一定得叫小完出人头地,登上国君宝座。
      她不要做那个影子,小完也不能做那个影子。同一个父亲的孩子,凭什么要她永世在背面,在阴影之下?她要被卫国的太史,用刀笔深深錾刻进青史,而不是无声无息地死去——如同一滴水落入水中,震荡之后,千古再无波纹。
      庄姜手忙脚乱,给她系好束腰的绳带。她只敢用余光去瞥,仿佛多看一眼就是什么罪过。只要掩上,只要遮好,刚刚的一切就没有发生。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不知是悔过,一伙只是些廉价的同情。她搞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倏尔间泪流满面了。
      “姐姐真的,那样厌恶我么?”她听见她轻轻问着。
      “够了,够了……”声音闷下去,系好绳结她便放手,背过身去,“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走,你走啊!”
      那一天,她一瘸一拐走出正殿。天空劈过一道闪电,随之轰然巨响。雨点飘下,侍从过来扶住她,她只是望着天空。
      身子稍好些,戴妫就像记吃不记打一般,又天天抱着小完求见夫人。庄姜的侍卫站在门前,像尊塑像般拦着。那人告诉她,夫人身体不适,她说,谁也不见。
      “身体不适?那更应由妹妹照料才是。”她对侍卫灿烂地微笑着。侍卫不动,她便守在门前,用衣袖为小完遮太阳。一天天的没动静,她就一天天来,装作关切地问侍卫,夫人今日身子有没有好些。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一天天过去,庄姜终于再次宣她进殿。她笑靥如花,迈着步子进来,只见国夫人正襟危坐,脸色阴悒。与上次截然相反,她身边站着许多仆从,有的端茶有的送水,有的只是静候。
      “戴妫,”她的声音也很沉稳,“我会收养你的儿子完。你的愿望达成了,我恭祝你。”
      你的愿望达成了,别再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听见了吗?
      “好。”心愿已了的时刻,她忽而又有些辛酸。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儿子,正攫着她的衣角,吮着小手指。
      “来,小完,见过国夫人,叫娘亲。”她摸摸孩子的头,“叫啊。”
      孩子直往她衣服后边缩。
      “小完怕生,过些时日就好了。”她略有些尴尬,仰脸对庄姜笑,“那孩子就拜托了,有夫人教导,一定能成大器的。”
      她转身告退,把孩子留在了殿中。小完跟上去几步,走不及绊倒在地,哭了起来。侍从赶紧扶起小公子,擦脸的擦脸,掸灰的掸灰,最终把一个干干净净但是大哭不止的孩子,塞到庄姜手里。
      “娘亲……”小完扭头望着母亲消失的地方,哭的鼻子红眼睛肿。
      庄姜面色冰冷,侧手轻拍他的小脸,似乎要把脑袋扭过来:“我才是你的娘亲,从今天起,此时此刻。”
      都说孩子忘性大,小完倒不同,脾气倔得很。已过十天半月,庄姜喂一点水都不吃,还是哭着要妈妈。他把眼前人当作罪魁祸首,一定就是因为她,自己才见不到娘亲。于是庄姜也不免感慨,戴妫与完母子情深,居然可以忍受余生骨肉分离。就为了那太子名分,值得么?
      “娘亲什么时候来看我?”小完对她只有这句。他小小的一团,倚在窗边,半个身子探出去,脖子也伸长了。仿佛再努力些,就能望见妈妈从远方赶来,伸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庄姜拿起木尺,缓步走去:“小完,我才是你的娘亲,以后不准这样叫她。手伸出来。”
      孩子畏缩了一下,还是摊开手心。
      伴随清脆的“啪”一声,庄姜拧起眉毛逼问道:“你记住了么?”
      孩子眼里噙着泪,就是不说话。
      她又打了一下,声色俱厉:“娘亲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小完的掌心微微泛红,泪也掉了下来:“你不是我娘亲!我娘亲比你漂亮,比你对我好!你才不是她。”他说着,最后一句低下声,闭眼皱眉别过头去。便是如此,仍倔强地伸着手,准备迎接重重一击。男孩子长得有些像母亲,小完这样拧巴的性格,让庄姜不由想起那天的她。她流血的身子,瘫靠在鲜红的殿柱,抿着唇也是那么副表情。
      “小完。”她不再坚持,牵起孩子的手,“那我带你去见娘亲,好么?”
      “真的?”孩子抬头看她,眼睛闪着期待的光,又带几分狐疑。
      “真的。”她抱起小人儿,向殿外走去。
      国君的宫城不大不小,妃嫔之间住得不远不近。她正走到门前,早有人进去通报,见戴妫提着衣裙匆忙出来迎接。
      “姐姐。”她说着,目光却落到小完身上。
      “娘亲!”孩子双眼放光,庄姜刚放他落地,就朝母亲跑去。
      “小完。”她刚弯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容忽然僵住了,仰脸向庄姜看去,“姐姐?”
      “你也看到了,”国夫人摆出了国夫人的架子,一挑眉,“这孩子,我养不了。他不认我这个母亲,以后怎么会尊敬我?我看,还是你养着合适。”
      “姐姐,小完他只是一时不适应,你再给他一点时间——”
      “我给他很长时间了,到今日,他甚至还不愿叫我一声娘。你说,就算是州吁见我,于礼也会呼嫡母为娘。这孩子倒好,只与你一人亲。那我养他有何用?我堂堂国夫人,又不是乡野村妇……”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戴妫摇晃着小完的肩:“我不是你娘亲,她才是!”说着别过他身子,让孩子面对着新母亲。
      “快,喊娘亲,喊啊。”
      小完咬着牙,眼泪簌簌落下。他脸都哭红了,没什么能比生身母亲的苛责,更能让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委屈。更何况他只是想要他的娘。
      戴妫又是一巴掌,他的小脸更红成一片,抬头时嘴巴翕张了一下,仍没喊出来。眼看着第三个耳光就要打下去,庄姜嘴角抽动一下。她实在心疼坏了,也不管不顾什么尊严,三两步跑去夺过小完,抱他起来。
      “你别逼他了,把孩子打坏怎么办?”说着拍拍他的背,哄着孩子,“别哭,别哭,不必叫我娘亲。”
      孩子在她背上一抽一抽的,眼泪落到肩头,一片冰凉。庄姜长长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女人:“我们一起养他吧,一起做他的母亲。小完是个好孩子,我会对他好的。能给他的,全都给他。”
      戴妫这才转过脸看她,脸上也挂了泪:“姐姐。”
      庄姜对她笑了笑:“明日就搬来吧。”
      搬来是能与孩子在一处,却也有好有坏。国君整日流连于妃子住所,一年不来两次夫人正殿,戴妫连带着也见不到卫扬。她从不抱怨此事,也没显出半点不满,只是安静的做事。庄姜也感到奇怪,初见的狐媚子好似换了魂儿,颇乖巧可人。小完念书识字,庄姜讲学问给他听,戴妫就在一旁掌灯。夫人总是肃然,她就负责逗孩子开心。小完经常笑着扑进她怀里,她紧紧拥着孩子,彼时忽而意识到什么,警觉地朝庄姜望一眼。
      庄姜放下竹简,挪着坐到他们身边,侧过脸玩味地笑着:“小完,是不是更喜欢你娘亲,不喜欢我呢?”
      孩子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好似仔细斟酌一番:“嫡母和娘亲,我都喜欢。”
      “小完自然是更喜欢自己的娘亲喽,”两指顺势点了下戴妫额头,“我不让去别苑猎场疯跑,可娘亲偷偷带你去啊。是不是?”
      “没有!”孩子和大人异口同声,而后相视而笑。小完有些害羞地钻出怀抱,跑去案边继续念书。庄姜覆上身边人的手,望着孩子笑:“他真好啊。以后一定比他父亲称职。”
      他父亲?作为国君,卫扬勉强说得过去。作为父亲和丈夫,就不能算是半点尽责了。戴妫知道夫人在冷宫呆了近十年,日日只有老树鸣蝉为伴。负心的男人招媳纳妾,从不考虑冷宫的幽暗艰涩。这个女人多少次希望,多少次失望,甚至怀疑自己年老色衰。可她明明还那样美,美极了。双手伸向庄姜夫人,戴妫环住她的腰,脑袋倚上她的肩:
      “姐姐,多谢你了。”
      “谢我做什么。”她低眉,发丝落在那人额头,“你不是说了么,除了收养小完,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扬起脸,吹开那几缕秀发:“谢谢你,选择了我。”
      她俩能恬然自得,庄公却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君主,他时时想到什么就要什么。发觉多日没见着戴妫,便命人宣她侍寝。仆人到了夫人正殿,直将她接去了,给庄姜浅浅留了个口信儿。她在这边安顿好小完,问起戴妫去向,才有人禀告。她点头,绕过帘幕,独自睡去了。可翻来覆去,竟生生睡不着,心里着了火一般。
      她挠着心口,闷闷地要出火一般。于是忽的从榻上坐起,披了外衣,往院中去了。穿过水榭,瑟缩在前门,夜晚寒风凌冽。再等等,她就该回来了吧。国君从不和妃嫔温存,同房后即刻差人送回,只有他爱的那个佣人例外。他一向视其为特殊恩宠。
      她侧靠在户橼上,寒夜在唇边氤氲白汽。等候越久,她就越是心焦,好像心中有一块被挖去似的,自己也难说究竟为何。她反复想着,为什么卫扬叫戴妫去,她就必须去,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下。为什么呢?想得久了,头脑有些混沌,记起读过涂山氏怀着夏启,每日立于山巅,望穿秋水。她便低声吟诵道:“候人兮,猗!”
      辕车的声音近了,女子被侍从扶下车,刚落地就见庄姜铁青的脸色。
      “夜晚露重,姐姐站在这里做什么呢?”她赶紧上前,用身上的罩衣裹住夫人。庄姜把那罩衣又抓下来丢给她,转身进院子了。
      “姐姐!”她丢下侍从,几步追上去,“姐姐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她瓮声瓮气,头也不回。两人走到殿内,戴妫才又扯她的衣袖:“姐姐,我是他的妾,你是他的妻,本该如此……”
      庄姜回头瞪她:“本该如此?为什么本该如此?凭什么本该如此?他有那么多小妾,各个赶着给他生儿子,我只有你一个。我只有你一个,他为什么连你都要夺走!”
      殿内只有豆大的灯火,映照着青绿与昏黄。
      戴妫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阿兮,不生气好么?”她的鹿眼顺着望去,一片清纯无辜。那目光仿佛在说,这是我们都没办法的事。所以夫人,你不要这样,无济于事。庄姜看着怒火便涌上胸口,呵斥道:“曾经你想做的事,豁出命来都要做到。到了这时候,就没办法了是么?我看你就是倾心于他,我看——”
      她把住戴妫清癯的手腕:“他是怎么对你的?”她几乎把这人按倒在墙上,在侧脸狠狠亲了一口:“他怎么对你?这样么?“
      “不是。”戴妫觉得有点可笑,“你停下,好么?”
      庄姜似乎没听见一般,胳膊死死钳住她的腰:“还是这样?”她太用力,好像两个人就要融到一处,呼吸都贴合着。戴妫仰起头,她便狠狠亲下巴,力大到使人有些钝痛。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局促,戴妫躲避着毫无章法的吻,奋力挣脱开紧箍的双臂。那人还是看着她,绝美的面庞爬着泪珠,双眼像深渊一般吸引她。
      “阿兮,亲吻不是这样的。”手指轻轻抚上庄姜的唇,“这里张开些,不,不用那么大。”待唇微张微阖之际,她吻了上去,舌尖撬开牙关。齿如瓠犀,她浅浅品尝着,吮吸着。她感觉着对方的呼吸错乱,进而全身失了气力般瘫软。她伸手解开了腰间系带,庄姜的衣裙便散开了,像一朵深夜绽放的昙花。
      (此处不得不删去一些文字,维护网络健康,是你我共同的责任)
      四角席镇的兽首倒下,不知是因为碰撞还是拉扯。它落在地面,咯噔咯噔地滚,还睁着迷茫的眼。它看着她们无休无止的亲密,肌肤的磨蹭和紧贴的依偎,只是它不会说话,不会羞赧,更无法阖上双眼。
      领如蝤蛴,月牙般白净的脖颈,她吻上去。这个女人太美了,实在太美了,像一个毫无瑕疵的工艺品。女人紧紧拥着她,咬着唇瓣,眼底泛雾,茫然无助,乖巧得想不到是初见的她。国夫人的威压和气盛,似乎老成练达,却是个未经人事的。戴妫感到好笑,又觉甚是可爱,看着便忍不住亲吻她。
      艳红的双颊,含苞的花次第绽开,盛放的牡丹芍药不过如此。任谁看,都是震撼人心的美。可笑的是,这样的美好,她真正的丈夫从未见过。要不依着男人的性子,还管什么国家,便是死了也要做风流鬼。
      戴妫卷起衣衫,细心帮她擦身子。她仰在那处,撑起身子,幽幽看去:“你也这样对他么?”
      戴妫扑哧一笑。笑得肩都耸起来。
      “我们……”侧躺的人睫毛很长,微微抬眸,“我们以后还可不可以这样呢?”
      “你很喜欢这样么?”她擦拭着,回避了对面的灼灼目光。
      “我——我不知道,”庄姜皱眉思索片刻,轻叹道,“也许不一定喜欢,但我感到我想要。可能因为那个人是你。和你一起做什么都——”
      “那么我们就不可以。”她摇头。
      “为什么不可以。”她几乎是弹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戴妫低首为她拂去凌乱,悄然红了眼眶。
      翌日,晨雾薄薄,鸟鸣啁啾。小完心思总往树上的鸟窝飞,庄姜却难得的缺少耐心,训斥了几句。小完便可怜巴巴望向娘亲,娘亲仍如往日,抚着他的脑袋,叫他听嫡母的话。就是这份泰然,让庄姜心下不是滋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只是嫖宿了自己,还能这样道貌岸然。想到这里便胸闷,不由咳嗽两声。
      “若是学不进呢,”戴妫对小完的温和,听来越发刺耳,“就先去院里那棵树上看看,了了这桩心愿,如何?”说着她望了一眼庄姜。庄姜只有点头。
      小完蹦跳着出了屋,戴妫掸掸桌案灰尘,二人沉默着,谁也没有先说什么。庄姜忽被一双细手从背后拥住,那人的身子贴上来。她亲吻了她的耳廓,蹭她柔软的脸颊:
      “姐姐。”
      她笑。
      寂寥冰冷的深宫,老旧斑驳的院墙,两位截然不同的女子,成为彼此炽热的新生。

      二燕燕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诗经·邶风·燕燕》

      公元前735年,卫庄公去世,太子完继位。五年前,庄公命州吁领兵为将,获良田封地奖赏。大夫石碏谏曰:“庶子好兵,使将,乱自此起。”庄公不听。州吁骄奢,自然不服弟弟——同为庶子出身,只不过有了嫡母收养,完便可以高他一等。他又残忍好杀,在封地不改作风,结交郑国兵变出逃之人。[R7] 一来二去,一场腥风血雨无可避免。
      桓公幼弱好欺,臣子乱作一处,很快州吁的军队便兵临城下。大厦将倾,无力回天,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野火烧毁民居,州吁手持铜剑闯入大殿。
      庄姜站在小完身边。
      “州吁,你犯上作乱,罔顾人伦,竟要害死亲兄弟。“庄姜厉声呵斥,”嫡母在此,还不跪下谢罪!“
      年轻人的脸上,沾满鲜血的痕迹,和着泥土和烟灰:“你是什么人?算什么东西?”他眼里满是疯狂,笑容狠毒。
      “下臣州吁,不得无礼!”小完稚嫩的声音传出来。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来不及好好学习如何做国君,只是刚刚有了威严的模样。
      州吁斜眼瞟去,冷笑一声,三五步上前抓住弟弟的衣领:“蠢东西!”说话间一剑刺进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涌出来。小完瞪大了眼睛,全身战栗着,手足无措,求助般地望向庄姜:“娘亲——”
      “小完!”她被州吁的作为惊呆了,上前要阻拦,州吁早已一脚踢开弟弟,将剑拔了出来。她几乎是爬着去抢孩子,州吁手快复上一剑,插进弟弟咽喉。庄姜怀中的小完,已然说不出话,嘴里吐成血沫,脖颈的伤口还在蠕动翕张。空气中弥漫了浓重的血腥,小完伤重,呼吸很艰难。片刻,血流进他的眼睛,也不再眨眼了。小完死了。卫桓公薨逝了。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她的眼泪滑下,融掉脸颊鲜血。
      州吁剑指她的脖颈:“他母亲在哪儿?”
      “他母亲就在这儿!”庄姜仰头,字字铿锵。
      “别跟我装傻,戴妫在哪儿!”剑尖刺破了她皮肤。
      “你要杀她么?你杀了小完还不够,连他的娘都不放过?”她的衣服已然被血浸透,贴在身上,“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
      州吁的眼神利剑一般,狠狠对上她的,谁也没有让步。
      “你没必要护着她。”年轻人开口。
      庄姜起身,那柄沾血的利剑正中心口:“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
      年轻人轻佻地笑了:“我会找到她的。”语毕,收剑扬长而去。州吁虽然残暴,对嫡母仍存三分忌惮。亲手杀母,天下人所不能容。他放过庄姜,不是好心,是不得不放。也要她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庄姜起身双腿有些软,发丝被血粘于额前,她失魂落魄,直往寝殿赶去。小完死了,他永不会睁开那双眼,永不会坐在床边念书,小完啊!她进殿便被槛儿绊倒,戴妫瞧见血人坍塌下来,上前拥住她
      “怎么了?”她撑住瘫软的人,“他对你怎么了?你伤着没有?”
      “这是……小完的血。”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水痕遍布面颊,“小完被他杀害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恨我,你杀我吧,我答应你护好他的……”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我真是没用啊,我——
      “小完死了,是他的命。”戴妫出乎预料地平静,轻拍她后背安抚她,“不是你的错,不是。”她伸手擦去夫人脸上的血痕和眼泪。
      “都结束了,别哭。”她的指尖停留在眉角,“坐过来罢,我为夫人篦头。”
      …………
      宫漏还在滴答着水声,长夜终于过去,拂晓的日光映在天边。
      嫡母的拼死相护下,新国君没能奈何的了戴妫。可他怎能轻易放过二人?一个是前国君的生母,一个是前国君的养母,二人关系亲密人所共知。放任她俩在冷宫中,整日顾影自怜、自怨自艾,难保不出什么幺蛾子。
      硬的不行,新君州吁有命,庶母戴妫生子无德、扰乱后宫,令其“大归”。春秋女子出嫁曰“归”,被夫家遗弃永归母家,即所谓最终归宿,曰“大归”。庄姜动不了,这么个陈国陪嫁女,还没奈何么?
      二人相顾无言。便转身,咽泪。
      外边车马已经备好,人仰马嘶,还有甲兵剑镞之声。戴妫还在整衣,庄姜坐于正殿木榻,朗声向臣子宣布:“先君之妾大归,作为夫人,我要去送她。送她去陈国。”
      大夫石碏拱手劝道:“夫人,戴妫她连宠妾都不是,就是个陪嫁的媵妾。你是堂堂一国之母,送她于礼不合。违礼被国君抓住把柄,往后不好立足。便是为自己着想,也不能去啊!”石碏本不是州吁一党,只因儿子石厚从小与其为伴,叛乱中又助他起兵,未受牵连。
      “于礼不合?”庄姜起身走了两步,冷笑道,“于礼不合?庄公为了卫国利益牺牲我,冷落明媒正娶的妻,宠幸小妾之子,导致卫国大乱,生灵涂炭,他不算于礼不合。州吁流窜他国,阴谋弑君夺权,残害兄弟,忤逆嫡母,他也不算于礼不合。我没有行凶撒泼,非强留她在此,只是去送别,怎么就于礼不合了?我问你,我庄姜何错之有?”
      “夫人,可是——”
      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必须去送她。越过臣子们悉悉窣窣的议论,指指戳戳的目光,她向门口的阳光走去。
      她曾经衣锦褧衣,为符合礼教的温良恭谨,在大婚的嫁衣外套一层麻布衫。她曾经巧笑倩兮,天真地以为典籍写的、父母说的不会有假,会有一个雄伟的男人给她幸福。她曾经自我捆绑于深宫,曾经是温良不妒的妻。
      她如今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州吁还是提着剑,在殿门口等着她。年轻人把剑一横,拦住去路,兵戈相碰之声令人惊心。
      “州吁,你要杀我么?”她笑了,“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我是齐国公主,杀我之后,齐公不免兵戎相见。我是你的嫡母,杀我之后,天下必然口诛笔伐。”
      她是齐国公主,为两国邦交需要,落入婚姻樊笼。她恨父亲,却又不得不依靠父亲的淫威。她是州吁的嫡母,卫国的夫人,为这身份套上了多少枷锁,泯灭了多少天性。她恨礼教,却又不得不依靠礼教的淫威。
      她坐上独辕马车,静候车夫扬鞭。
      陈国在卫国西南边,那一段路很长,并不好走。“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城外谓之国,国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已行至野外,她们坐在辕车上,紧握着对方的手。在冰天雪地里,竭力用残存的体温相触,体会着彼此的存在。
      “你此生就不该遇见我。那样你的儿子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被这样赶回去。”她说。
      “阿兮。”戴妫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目光从未如此温柔坚定。
      “阿兮,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么?你坐在那里,我蛮力闯进来,抱着必要你收他的信念。没有多余的顾虑,毕竟那时谁也不晓得以后的事。如今想到那天,或有嗟叹,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是今生今世,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
      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遇见。[R8]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时间从未流逝如此之快,冬日也从未冰冷至此。不过几个日夜,车马便来到国境线附近。二人都有些心焦,不自觉伸颈寻觅着,怕陈国接应的车马忽然引入眼帘。皑皑大雪覆盖山川,终于那几个黑点还是出现了。勒停马匹,戴妫扶着车辕落入雪地,回头望去。庄姜夫人起身了,她只是站在那里,含泪望她。仿佛多停片刻都好。
      “你不下车送我么?”她仰脸问,“我扶你下来。”
      听了这话,庄姜才把手交给她,缓步下来。刚陷进雪地,便拥紧了对面的人:“不能不走么?不能……不走么?”
      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摇头。
      “如果不能不走,你——”
      戴妫侧头吻了吻她的鬓角:“我不会再嫁的。[R9] ”
      红颜白骨,碧落黄泉。若复得见,必如初相恋。
      戴妫又一次挣脱了她的怀抱,就像曾经那般。伸手掸去发上落雪,为卫国的夫人戴好兜帽,整理衣襟:“照顾好自己。”
      还有,谢谢你选择了我。
      陈国接人的车马等在国境线那边,她语毕望了一眼,扭头朝着那边走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深邃空洞的脚印。
      “戴妫,我等你回来。”她听见身后人说了那么一声。她停了片刻,终是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一气愈走愈远。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那一双上下翻飞的燕子啊,仰着头的那只要回娘家去,抛弃以往的不堪,开始她的新生活。低着头的那只呆呆望着她的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远,终要消失于雪中,只有低声叹息:“从此我就是孤家寡人了。”
      那身影爬上了陈国的车,车夫挥鞭,清脆的一声响彻天空。马踏雪簌簌,身后想起凄清的呼唤:“戴妫!戴妫!”那声音久久不息,喊着就带起哭腔,愈发令人心疼。戴妫沉默不语,面如死灰,只强忍着不回首。车夫勒马,扭头问她:“庄姜夫人在喊你呢,回去么?”
      “快走,快走。别停下。”
      再不走远,就走不了了。一辈子也走不了了。
      终于转过山坳,再怎么寻也看不见,再怎么听也无声息。只剩下车夫的吆喝,马匹的嘶鸣,和远方天空蒙蒙大雾。终于走远了,她再支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落在车架、轮毂、白雪。车夫忙停马,侍从便围过来询问,她只笑,唇角带血:
      “走吧,不用关照我。”
      后人读至此处,不免嗟叹:
      送别千里,再无相见。
      燕燕于飞,终成绝唱。

      三绿衣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故人,实获我心!——《诗经·邶风·绿衣》

      被赶回娘家的女子,又不愿再嫁,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就像根扎入手指的刺,碰了便疼,眼泪就要流下来。时时不防碰到这刺,庄姜夫人便叹息担忧。州吁掌权,与外界音信不通,只有独自胡思乱想——她会怎样呢,家人会逼迫她再嫁么?她还会有孩子么?她还会……想到我么?
      她答应我了啊。
      州吁得位不正,不受百姓拥护,他便向外寻求扩张——以入侵他国转移视线,缓解国内矛盾。这人本来就是个战争狂热者,欺负不了大国,就在附近揪着小国打,搅扰得边境不宁。偶尔安分的时候,便去冷宫深院,对从小看不惯的嫡母极尽嘲笑、侮辱、挖苦之能事。[R10] 这来来回回,比他父亲跑得勤多了。庄姜不动怒,也不回话,等到这人表演尽兴,问一句:“陈国可有消息?”
      州吁有时大笑,说陈国贵族早都被他杀光。有时又说和陈国结盟了,条件是让对方杀了戴妫,没个准话。似乎是怎样让她心焦,就怎样说。随后拂袖而去,命侍卫对庄姜严加看管,务必“保障她的安全”。
      可卫国这么一直乱下去,于周边国家剑拔弩张,白白消耗民力,也不是个事儿。为取得国人的支持,州吁派石厚回家问他父亲,要老大夫给他出主意。石碏抓准了机会,假意说:“国君想要稳固地位,必须得到周天子的接见。”
      石厚忙问:“那怎样才能得到周王的接见呢?”
      “陈侯同周王关系亲密,如果国君亲自去陈国讲和,疏通两国关系,再让陈侯与周王沟通,此事必定成功。”
      州吁带兵打仗是好手,政治却从没弄清楚过。他认为石碏的话很有道理,精心准备了重礼就,与石厚一起去陈国请和。那陈国人不傻,打了这么多年仗,哪有一笑泯恩仇的事。尤其还一件,卫桓公是陈女戴妫的孩子,对他的死陈国一直耿耿于怀。石碏趁此机会,给陈国大夫子针修书一道:卫国太小,而我已经老了,没有力量为国除害。此二人是杀害卫桓公的凶手,请您立刻将他们逮捕!
      于是州吁和石厚刚入国境,便被陈桓公抓了起来,幽闭在密室中。不久,卫国派使者到陈,州吁被其斩杀。石厚是石碏的儿子,有人主张饶了他,下不为例。石碏听了,严辞拒绝这人,亲自派人到陈国杀了儿子。史载石碏“大义灭亲”,便是这个成语的由来。
      旧君暴亡,经历数十年的幽闭,庄姜夫人终于重见天日。站在殿外,她却突然不知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了。
      去哪里都行,只是不要呆在这里,这个囚禁她一生的牢笼。
      收拾好箱笼,仆从替她放到独辕马车上。车辙两道划开积雪,出了宫门,行驶至卫国国都的大街。
      百姓围拢过来,有青年,有壮年,有老、幼、妇、孺。他们站在街边伸头远望,都想看一看这曾经的传奇,华夏大地上最美的女人。
      “长得也就那样吧。”
      “以前再漂亮又怎样,还不是老了。我看不怎么样。”
      “都成了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自称美人。”
      人群想起悉悉窣窣的议论,对她指手画脚,露出了颇为失望的表情。她只靠在车上,没听见一般,指望着口中呼出的白汽。老了,她的确是老了,银发生出鬓角,眼角爬满皱纹。她不是从前的齐国公主,也不是从前的庄姜夫人,此刻起,她叫做阿兮。也只是阿兮。
      人群中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将身上的麻布解开。庄姜挥手让车夫停下,附身望那妇人:“好漂亮的孩子,可以让我抱抱么?”
      女人愣了一下,一幅受宠若惊的表情,咽了口吐沫就将孩子递上去。
      “好漂亮的孩子,他以后会有好运的。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庄姜笑着,抚了抚孩子的脸蛋。女人听了好话,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儿:“借夫人吉言,借夫人吉言!”
      她将孩子还给妇人。生命的轮回就像四季,从不会为谁停下。
      “众位父老乡亲,我是卫国曾经的国夫人,庄姜。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叫我姜若兮[R11] ——阿兮。我生在齐国,祖上是姜尚姜子牙,助文王、武王平定天下的大贤。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齐、卫两国永世修好,边境不再有争端,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几十年过去,可我姜若兮还是没有做到,给父老乡亲们赔罪了!”
      她站在车上,深深地拱手鞠躬。
      “当年我十四岁,踏上卫国国土,本以为能寻到一生的幸福。我等了很久,庄公却冷落我,无视我。后来有一日,他的侧室陈女戴妫来见我,请求我收养她的儿子完……”
      她站在车上讲演着,底下百姓越聚越多,他们仰脸静静地听。她虽没有开创什么,却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走出了这一步。数百年后,老子聚徒问道,孔子杏林讲学,相似的一步。
      “我远嫁他国,不是为受国君冷落,庶子嘲讽的。更不是为眼睁睁看儿子惨死,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我姜若兮有不平,有怨愤!一问天地,庄姜一生,所做何事逆天不道?二问天子,庄姜一生,所做何事可为无礼?三问苍生,庄姜一生,所做何事愧对子民!上苍何以对我残忍至此?”
      她嗟叹一声,跌坐在辕车上,泪流不止。
      车又缓缓行起来,百姓不再私下议论,纷纷让出道路。人群中隐隐有哭声,车拉得慢,男女老幼抹着眼泪,跟在车后边走。他们沉默地跟在车后边,一直送到城外,走入郊野。庄姜回首,解下身上罩衣,向他们抛去:“回去吧,都回去吧!”
      车夫狠狠抽了一鞭,轮毂轱辘轱辘滚起来,人群停住了,在雪地中慢慢隐去。
      “夫人,往西南去么?”
      “走吧。”庄姜懒懒道,忽而一转念,“等等,算了,往北去吧。我们回齐国。”
      “夫人——”
      “都结束了,”她笑起来,“她跟我说别哭。”
      柔和迷离的日色,映照苍老的面庞,有时斑驳的树影映上去,更添沟壑。回忆从未随时间流逝而模糊,反而愈发清晰。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袭来,生与死仿佛没有了界限。这究竟是她的独角戏,还是两个灵魂的奔赴,不会有人清楚。山川之内,孤零零的车马上,她仍旧眺望着远方,却好像不那么孤独了。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很想笑,想哈哈大笑,想笑得喘不过气。她果真咧嘴笑起来,声音穿透雪山密林,回荡在山谷中。她笑着,好像这样,那人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罩衣已经丢了,她只穿一两层薄丝[R12] ,独坐在毡车上冻得僵直。
      现在的姜若兮,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
      冰川之上,水凝成冰,一如她十数年静待良人归来,已等太久。冰川之下,水流不息,一如她内心思念不息。待归,何时归?
      “停车,停车!”
      车夫诧异地看她。她没有解释,好像也不在意他诧异的目光,只笑嘻嘻下车。她远望戴妫向她走来,眉目疏朗依旧,微笑牵起她的手:
      “我来了,跟我走吧。”
      “好。”她笑着答应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盛放的花儿一般:“好。”
      她们挽着手走入雪中。
      并肩看,白茫茫天地,一片浩大。

      东汉初年,礼崩乐坏的起始。奴隶过着非人的生活,诸侯觊觎周王室,内部又淫乐□□。我望向腐朽人骨的缝隙,惊诧不已——这里竟能长出这么鲜妍的花儿来。
      千百年来的儒生们守旧,讶异于女诗人的才华横溢,更讶异于这样不伦的恋情,竟被圣贤孔子收入《诗》三百。他们将故人解释为古人,用各种方式将此诗安于他人,甚至以为公子完被庄姜收养,是因为戴妫早亡。那么《燕燕》送谁?[R13] 是齐国太子得臣送庄姜出嫁?可庄姜并非“仲氏”,她并不是二女儿啊!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抗,一个怒放生命的绽放,就这样变成浅薄的送别。
      读来不禁长吁一声,究竟是庄姜太逾越礼教,还是吾辈思想之禁锢,冠“孔教”之名,却比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更愿意将自己关在囚笼中,顽固不化。

      [R1]本文多按照流沙河老师所述《诗经点醒》所作。我查阅了《春秋左传》与《史记》,与其还是有一定出入,不要当真。但我仍然相信,世界应有一处,留给我们这样的人。
      [R2]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诗经·卫风·硕人》
      至于为什么是黄河、为什么是秋天,欢迎自行前往《诗经点醒》节目找答案。
      [R3]国学大师流沙河老师所言。
      [R4]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
      [R5]文中“庄姜”,“戴妫”均是谥号在前,姓在后。谥号是人死后才有的,为了便于理解(不用另外随便取名)就按照名字用了。
      [R6]《尚书·吕刑》列举杀戮无辜的酷刑有劓、刵、椓、黥等,孔安国认为其中的“椓”就是“椓阴”。《诗经·大雅·召旻》有“昏椓靡共”句,前人注云:“椓,毁阴者也。”椓和杙的原意是拴牲畜的木撅子,用这样的木撅子摧残女性□□。
      [R7]就是《郑伯克段于鄢》的共叔段。
      [R8]白棠大人视频里对“先君之思,以勖寡人”的翻译,原文直译为“先君送她到我身边,来帮助我这个孤家寡人。”前排推荐此视频,入坑作。
      [R9]“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一句所指,即“她既温柔又贤惠,一定会善始善终。
      [R10]庄姜诗作《日月》即为控诉此事。
      [R11]后人附会的名字,我借用下。
      [R12]絺(zī)兮(xī)綌兮,指的就是夏天的薄衣服。
      [R13]《毛诗序》、《史记索引》、《诗经原始》等典籍都记载《燕燕》为庄姜送妾之作,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也有“看燕燕,送归妾”句,且与昭君元帝、汉武阿娇送别典故并用,一直到近现代,才被解释为得臣送妹妹出嫁。其实古人可能更晓得“燕燕于飞”之意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古言GL】待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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