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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回老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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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里谭俊忙得不可开交,年中会汤会长还是将他推举为副会长候选人,总共五个名额,除他之外还有大哥谭志卿和另三名商会成员。
下半年汤会长提出了各行整合的建议,例如统一采购、统一加工、统一运输等,的确是个好想法,能大幅度降低成本,但整合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需要沟通联络的事很多。
宁城有几家洋货行,最大的就是谭俊经营这家,如今谭俊有了自己的货运队,虽然洋货货源现在没办法整合,但从上海港到宁城的货运可以由他负责。
商会内部有人听说谭俊在整合货运方面的事情,便有好多商户私下跑来与他商议,说南方来的货能不能烦他一起运输。
主要原因是现在从南方运来的货全靠谭志卿的货运行,可谭志卿经营布料生意,自己的货就很多,外人想运货需要排队等时间,而且价格也贵。
“四爷,您就行行好,我这也是没办法,只能求您。”刘老板经营了一家成衣铺,凭着手艺高超生意还不错,只是布料经常耽搁在路上。
“我现在是给钱还要看脸色。”刘老板叹气,“四爷,就烦您运货中途帮我把我的货捎带运回来就行,价钱还是原来的价钱,我只求货能运得快些。”
谭俊笑了,整合自己行内的货运已经影响到谭志卿货运行生意,如果行外的也管那岂不是和他大哥对着干?
虽然在他刚来宁城时谭志卿就断了他原有的货运队,之后又在货物上做手脚,但谭俊没想主动招惹他这个大哥。
“刘老板,不是我不帮你,属实我也自顾不暇。”谭俊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就一个运货队,行内的货物勉强能顾得上,您这……”
“四爷,您当我什么都没打听就直接跑这来求人吗?”刘老板有点急,“早前故城镖局的老把头被你叫来了,他还带了一队兄弟骡马,您这的运货队可不比大爷那的人少。”
谭俊低头点了支烟,他从别的地方挖来镖局把头,但不能不管手下那帮弟兄,反正身边无人可用,他便将一众近百号人都带来了宁城。
风声是怎么走漏的他不知道,但自打年中会开完,至少有十几家商铺老板来找过他,希望他能帮忙从南方运货。
谭俊呼出一口烟,“你该知道的,我不缺你那点运货的钱。”
“我懂,我懂。”刘老板很是上道,“四爷,只要您愿意帮我这个忙,年底竞选时……”
谭俊干笑两声,又立刻收了脸上笑容,“那你也该懂,爷我竞选时更不缺你那两票。”
“这……”刘老板挺尴尬。
谭四爷自打回到宁城,有关于他的传说便风风雨雨流传到现在也没停息,豪掷近十万银元买了座贝勒府,又花近三万块买了三辆美国造的小轿车。
早就有人说过,谭家四少爷钱多脾气怪,喜怒无常又难以捉摸,刘老板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你先回吧。”谭俊撵灭烟,直接起身,“如果我真打算开放南方这条运货线,会派人通知你。”
“诶,好,多谢四爷。”刘老板没再多说,迅速起身离开了。
谭俊在桌前慢悠悠踱步,运输问题阻碍各地货物流通,而且远路途运输成本过高,耗时又费力,导致运来的东西价格高到离谱。
运输要是能彻底解决,对谁都是好事一桩。
“四爷。”程管家敲了敲门,门没关,他便急着走了进来。
“怎么?”谭俊见他喘着粗气,“慢慢说。”
程管家:“刚谭老爷派人来捎话,让您今晚回老宅吃饭,说是家宴,几位少爷都会去。”
谭俊皱眉,“家宴?老爷子最近身体好些了?”
“好多了。”程管家刚和捎话来的小哥聊了一会,“说是最近精神不错,每天早上还能去花园里逛一圈,胃口也不错。”
谭俊点头,他也有阵子没回去了,家里几个哥哥也只在回宁城那天见过一次,最近发生不少事,大家是该见见面,“行,晚上给我备好车。”
“好的。”程管家又拿出一封信,“这是娄家大少爷邮来的信,上面收信人写的是四爷您,我就直接拿过来了。”
谭俊接过信,立刻拆开。
“还有,”程管家接着说道,“外面又来了几家商铺的老板,四爷您看?”
谭俊一边看信一边说,“不见了,就说我有事要出门。”
“好的四爷。”程管家退了出去。
娄煜远这封信写在刚到黑河落脚时,距离现在已有两月之久,内容没什么,大体就是一切都已经安顿好,让他们不必挂心。
另外一件就是,娄煜远说等娄煜恒放暑假时,希望谭俊能让他去洋货行做伙计,一来能帮谭俊的忙,二来对娄煜恒也是种锻炼。
谭俊明白,娄煜远是觉得自家弟弟在他这白吃白喝不好意思,所以想变个法回报下自己。
可他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也许小鬼头去了忙没帮上,反倒添乱。
谭俊这样想着,便将娄煜远的信收了起来,晚上出门前又告诉家里下人,说等娄煜恒回来就告诉他,他哥哥来信了,黑河那边进展顺利,让他不要担心。
*
谭俊的车停到老宅门口时,已经有好几辆停在那,看来今天谭家人很全。
他迈步向内走,这片连着两条街都是谭家祖宅,小时他和母亲阮青凤住在正院西厢房,东厢房是大太太和谭志卿住,其余那些姨太太都住在偏院。
谭俊幼年时的记忆其实挺美好的,那时候父亲身体康健,最疼的就是母亲,三个人偶尔会去家里的小戏台,父亲抱着他,听母亲唱昆曲,一唱就是小半天。
可这些记忆,在谭俊十岁左右就戛然而止了,父亲病重,外面的事情操劳不过来,家里的事几乎不闻不问,母亲被大太太和姨太太们排挤,但所有苦只能一个人咽进肚子里。
谭俊走得很慢,院子里的回廊似乎翻新过,和他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十一岁那年,宁城闹瘟疫,谭家上下保护得很好,虽然城里感染了不少人,但谭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发病的。
那时候几个孩子被单独隔在小屋里,毕竟小孩子抵抗力差,老爷这么安排也是为他们考虑。
可就在谭俊和母亲分开的第三天,阮青凤就莫名染上了瘟疫,而谭俊对此一无所知。
这场瘟疫持续了近一个月,等谭俊从小屋再回到西厢房时,母亲早已被火化,就连衣服、平时用的器物也全部销毁,连点念想都没给他留下。
谭俊脚步顿住,心口莫名开始刺痛。
那是个冬天,雪很大,外面冷得滴水成冰,记忆里,似乎连眼泪都能冻成冰溜子。
“小坛子?”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张妈笑着迎过来,“老爷和少爷们都到了,就等你了。”
“张妈。”这栋宅子里,能这样叫出“小坛子”的,只有他儿时的奶妈。
“我今天给你做了山楂糕。”谭俊十三岁离开家后,张妈留了下来。
“上次你来得急走得也急,山楂糕没弄好,今儿做的是你小时候最喜欢那种味儿,不太甜,酸酸的。”张妈走到谭俊身边,想拉他手,但刚伸过去,又顿在半空。
离开近十年,也许真的什么都变了。
“谢谢张妈。”谭俊伸手挽住张妈胳膊,像小时一样。
张妈笑出满脸皱纹,拍拍他的手背,“都回宁城了,没事就多过来看看老爷,他最近隔三差五就提起你。”
“好。”谭俊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上一次来老宅子是他刚从美国到宁城,匆匆忙忙,所有人都跑马灯似的照了一面,真没什么感觉,也没勾起什么回忆,但这次却不一样。
“快进去吧。”到了门口,张妈松开谭俊的手,又叮嘱道:“别和他们吵,他们说什么,你就当没听见。”
谭俊笑笑,眉眼弯起的模样很乖,和小时候一样,“好。”
桌上坐满了人,只有老爷子右手边有个空位,谭俊扫了一眼,左手边分别是大哥谭志卿,二哥谭思嘉,然后是大太太,姨太,还有嫂子。
而右手边,空位是他的,接着是三哥谭玉翰。
“愣着干嘛?”谭锦昌拍拍自己旁边的椅子,“老四,过来坐。”
谭俊走过去,挨个打了声招呼,这才坐下。
一顿饭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中间老爷子咳了几次,都是谭志卿在旁又拍背又递水。
这种家庭氛围让谭俊很不自在,也不知道他不在时,谭家是不是也这样。
应该不是吧。
“老四,你那个货运队的事,怎么样了?”谭老爷用手帕擦擦嘴,放下了筷子。
桌上所有人立刻都放下筷子,擦嘴的擦嘴,擦手的擦手。
“还算顺利。”谭俊也放下筷子。
“老大那天跟我说,他们那个货运行供不上你销货的速度。”老爷子咳了两声,“不用他那运货也好,他自己都招呼不过来自己,你就单独弄吧。”
“是。”谭俊不想解释或辩驳什么,沉下目光,刚好山楂糕转着停在他面前。
“四弟是能人,刚回来没几个月,这次副会长选拔他也在候选人之内。”谭志卿在旁边酸溜溜来了这么一句。
谭俊笑笑,没说话。
“怎么来的名额还不知道呢。”老二谭思嘉在边上咕哝,“拿着家里的钱使劲败。”
潭老爷子年岁大了,耳背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声音稍小点,压根听不见。
但老爷子听不见,桌上其他人又不聋。
谭俊歪头看向谭思嘉,“怎么算把钱使劲败?”
老爷子这回听到了,皱眉看向兄弟俩。
“怎么算败?”谭思嘉不屑地冷笑两声,“您四爷手笔多大啊,刚回宁城就花十来万买了座贝勒府。”
“八万。”谭俊眯着眼,神情慵懒,似笑非笑看着他二哥。
“行,八万,八万可是我那茶叶行半年的利润。”谭思嘉用手指点着桌子,“还有三辆林肯小汽车呢?”
“咱爹是疼你。”老二看了眼老爷子,“但给你钱也不是让你这么花的吧?”
老大也瞥向谭俊,摆出一副大哥的威严劲,“钱财要省,否则万贯家财也会被你败光。”
谭俊将手里帕子丢在桌上,瞧着面前的山楂糕,红彤彤的,特惹人喜欢。
他直接伸手,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你!”大太太急了,“你还有没有点规矩?老爷已经放下筷子,你居然敢……”
“我又没用筷子。”谭俊靠着椅背,山楂糕入口即化,强烈的酸味刺激着味蕾,让他整个人清醒不少。
谭俊笑了声,“钱是我自己的,又不是从家里拿的,我怎么花,不需要你们来教吧?”
潭老爷子瞬间拉下脸,“这不是哪里拿钱的问题,就算是你自己的,你也该适可而止。你就没听听现在外面人怎么评价你?花钱如流水的宁城第一少俊。”
谭俊还在慢慢咀嚼着嘴里的山楂糕。
“你当这是夸你吗?”谭老爷看向谭俊,“这是在说你人傻钱多,不务正业!”
原来今天这顿家宴就是要煞他的威风,教他在宁城该怎么做。
他万万没想到谭锦昌会和大哥二哥一起唱这出戏,人老了,是禁不住吹耳边风,果然吹吹就能把人吹糊涂。
谭俊露出个无所谓的笑,也看向潭老爷子,“怎么叫务正业?”
谭锦昌被他气得够呛,原本蜡黄的脸竟气出几分血色来。
“看看你大哥、二哥,每月八成的利润都从他俩那出来。”谭老爷又看向老三谭玉翰,“你三哥不用说了,你呢?差不多只能赚一成多点。”
老三谭玉翰出生没几个月便得了小儿麻痹,虽然家中一直用最好的药治疗,但腿上还是落下残疾,走路不利索。
谭玉翰也没什么大志向,自己经营一家酒楼,平时再拿点分红,不争不抢,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谭俊点点头,“那父亲您的意思,只要赚钱就不算不务正业,对吗?”
谭锦昌:“在商言商。”
“行。”谭俊点头。
“还有,乱码七糟的地方少去。”不止一个人对潭老爷子说过,他的小儿子没事就往酥醉楼跑,手笔大得很,据说还在酥醉楼里包养了个姑娘。
大太太自然明白老爷什么意思,挺直了脊背拿出副家母做派,“你也是堂堂谭家四少爷,就不怕那种地方不干净?”
潭老爷板着脸,“老四,你尽快找个靠谱些的姑娘,早点完婚,好收收你的心。”
谭俊今天自打进门就气儿不顺,老大二老为了在谭锦昌面前表现,胡乱颠倒黑白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扯到这种事上。
谭俊用帕子擦擦嘴,直接起身,拉开椅子。
桌上其他人全部愣住,老爷还没离席,哪有晚辈先走的道理?
谭俊绕到谭锦昌身后,伏在他耳边道:“如果您年轻时少去点乱码七糟的地方,今天就不用再为这些事烦心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
“逆子!咳咳……”谭锦昌在谭俊身后大骂,屋子里瞬间乱糟糟一片。
谭俊头也没回。
在他最需要管教那几年没人管他,在他远离故土时没人关心过他,在他差点饿死街头时,更没人给过他一个子儿。
那现在他用自己的,过自己的,活自己的,怎么就谁都想要横插一杠?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
“小坛子。”
谭俊刚要跨出大门,身后有人低低叫了他一声,他转头,张妈提着个食盒快步走来。
“里面都是你爱吃的点心,山楂糕有一大碗,拿回去慢慢吃。”张妈把食盒塞进谭俊手中,眼眶似乎有些红,“别和他们置气,身子骨是你自己的。”
“嗯。”谭俊点头,一时间百感交集。
光阴所过处的甜和涩,全被劈头盖脸扯了出来。
他不是菩萨心肠,也没有心坚如铁,正因是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凡人,才会总因别人的恶而退让。
但万事皆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