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胡人 ...


  •   “糟糕!”

      ——竹笠滑落的那一刻,元澄就心道不妙。

      随竹笠一同滑下的,还有束在笠中的一头长发,以及,垂落耳后的数条精致发辫。

      这显然是胡人特有的发式。

      “呵,原来是胡人……”

      “长这么俊,居然是个胡人,可惜,可惜。”

      “胡狗里也有这般好心肠的么?我看多半是装模作样。”

      “……这有什么好装的?”

      “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沽名钓誉?管他呢,反正胡狗没有好人。”

      ……

      四周的议论声,顷刻间由称赞转为鄙薄的窃窃私语,就连呆立原地的小侍卫,接过缰绳时,脸上也是一片藏不住的诧异。

      虽有寥寥几个仍旧为元澄说话的,但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鄙薄之音盖了下去。

      元澄转过身,看周围一圈人目光灼灼,眼中充满了防备和警惕,对自己指指点点,心中无可奈何响起一声叹息。

      唉——

      早知如此,早上出门时就该好好换个汉人发式,而不是图省事,直接把发辫扎在竹笠里了!

      果然,偷懒还是要不得。

      元澄颇有些无语问苍天,蹲下去默默将竹笠拾了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对于周围人的鄙夷,他却没怎么理会,因为这些都是常规操作罢了。

      从小如此。

      一向如此。

      倘若儿时的元澄碰见别人对自己的身份指指点点,尚会无助和委屈;那么如今的他已经百炼成钢,可以淡定地无视这一切了。

      别人爱怎么说,就随他们怎么说吧!自己虽是胡人,却生在大夏,长在大夏,无论如何都是大夏子民,只要没有偷鸡摸狗,没有杀人放火,只要不违反《大夏律法》,别人总不能靠嘴皮子就把他说进大狱里去的。

      就在元澄认真思考怎样才能若无其事,或者装作若无其事从围观人群中全身而退时,忽然,几匹马“得得”从队伍前方驰来,马上是几名高品阶侍卫,为首的扫视一眼乱哄哄的人群,居高临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何故喧哗?”

      看来,刚才一番事故动静不小,惊动到前面不远的祭陵队伍了。

      如果元澄是个寻常的汉人少年,此时大约会有一大票人争先恐后向侍卫长描述他救人、驯马的光辉事迹,甚至将他的精彩表现讲述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项壮举的主人公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胡人,胡人怎么可以做英雄呢?于是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言简意赅地向侍卫长说明着方才的情况。

      坠马的小侍卫往前挪了一步,却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我,我方才……那马突然……”

      侍卫长刚模糊地听了个大概,只见又一匹马从祭陵队伍的方向走来,马背上是一名身穿深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眉目间却异常凝重,似笼罩着一层阴郁气息。

      几名高阶侍卫遥见中年男子过来,不约而同朝他行了一礼,朗声道:“林大人!”

      听见这三个字,本来还算淡定的元澄立刻不淡定了,霎那间如有芒刺在背。

      林大人?哪个林大人?林文清吗?那个最讨厌胡人的老古板?

      元澄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下,立马扶额,恭喜自己中奖了。

      来人头戴官帽,身穿丞相朝服,一张脸板得好像人人欠他几千两银子似的,不是林文清又是谁?

      林文清,大夏文臣之首,国之栋梁,当今天子最倚重的臂膀之一。据说家门显赫,世代皆居高位,其曾祖、祖父、父亲乃至本人更是均位列三公。然而这些对于元澄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整个云中城都知道,林大人最讨厌的人只有三种:胡人,胡人,还是胡人。

      无数个惨痛先例表明,只要是胡人,甭管犯没犯错,撞在林文清手里,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元澄深谙此理,于是当机立断,在林文清看到自己之前,迅速从围观人群中挤了出来,溜之大吉。

      他取回拴在酒楼廊下的坐骑,扔下犹在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一路向北门疾驰而去。今日祭祀队伍要经南门前往先帝皇陵,因而南门熙熙攘攘巡查颇严,而北门却稀稀疏疏没什么人。

      一路驰过北门,出了云中城,再往北十里有一条小溪。元澄行至溪边,下了马,任马儿在河滩啃食青草,自己则来到溪水旁,掬水洗了手和脸,又将脏兮兮的外衣脱下洗净。

      趁着衣服晾在树杈上的空暇,他从包袱中取出另一件干净外衣换上,又将垂在耳后的发辫一一拆开,将满头长发梳成了标准的汉人式样,再以帛带束好。

      溪水清澈如镜,倒映出少年的脸。只见水中人,眉眼干净清爽,双眸明亮若星,嘴角带着天生微微上扬的弧度,长长的帛带随风轻飘于发间。

      ——分明是俊雅的汉人少年模样。

      只不过换了个发式,但此时的他从上到下,从发际到眉梢眼角,哪里还有半分胡人的影子?

      元澄枕着手臂,叼根狗尾巴草,倚在大树旁,望着婆娑枝叶,不禁想:如果不是衣着发式的影响,胡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区别?

      但想归想,汉人与胡人之间,毕竟始终有深深隔阂,出门在外,还是汉人的身份行得方便,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待衣服晾干,他轻轻吹了个口哨,正在吃草的马儿便轻快奔至他的身边。

      “枫露,准备好了吗?接下来,咱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元澄轻抚马儿的鬃毛。

      这是匹骏美的大宛良驹,通体毛色棕红,明艳若枫,唯额间一抹纯白,故而得名“枫露”。

      枫露低头蹭了蹭元澄的衣袖,右前蹄轻刨地面,元澄心下了然,知道这是“准备好了”的意思,于是拍拍马颈,纵身上马,沿大道向北方驰去。

      从云中城往北,经过几个州县,出大散关至甘凉道,再折向西,可达大夏的边境——朔方郡。从朔方郡再往西,越过射枭山,便是胡人的地界了。自古以来,胡汉商贸,多经此路。

      连日来,元澄已走过数个州县。这是他第一次来北方,路上不免兴致勃勃,每到一处,都要停下几日,游览当地名胜古迹,品尝特色小吃,体味风土人情。

      如此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般的走了一个多月,终于行至甘凉道上。

      一路北行,山川景色美不胜收,迥异于云中城。从甘凉道再往西北去,市镇便不如南方稠密,人迹也渐渐稀少起来,风景虽美,但有时行走一整天都见不到一处市镇,也是常有的事。

      这日,元澄正信马而行,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刚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忽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酒肆。

      待进了酒肆,捡了张桌子坐下,便有小二走上前来,给他沏了杯茶,道:“客官吃点什么?”

      这茶绝非好茶,乃是普通粗茶梗沏成的,味道又苦又涩,却能解渴。元澄饮了一口,面不改色向小二道:“有劳店家。敢问可有蟹黄包、醪糟丸子、红豆粥?”

      小二笑道:“客官是从南边来的吧?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您问的这些,小店统统没有。这里往来客商多,吃的方面只讲究味道足、份量够。本店招牌的有驴肉火烧、牛肉面、酱大骨,口碑都是极好的,您要不要尝尝?”

      元澄微微一笑:“那好罢,要一碗牛肉面。”

      “好嘞!”小二应声而去,厨房忙活起来,不一会便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至桌上。北方人素来豪爽,食量也大,装面的海碗竟如小盆一般。

      元澄慢条斯理吃着面,面汤中为了调味,放了不少辣椒,呛得他眼泪都险些流出来。

      隔壁桌坐着三个人,均是行脚商打扮,酒足饭饱,正在聊天。其中一个穿褐色短衣的瞧见元澄,冲他打了声招呼,便将桌上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朝他丢了过来。

      元澄接住一看,原来是半头大蒜。那人笑容淳朴,道:“兄弟是外地人吧?面要就着大蒜吃,才够味,不然不香呢。”说着,剥开一瓣生蒜,丢进嘴里,又咬了一口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元澄莞尔,道了声“多谢”,望着手中的大蒜踟蹰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剥开。他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但现在碗里的辣椒已经够呛了,再加入几瓣生蒜的话,还真不知自己抗不扛得住,只能敬谢不敏。

      那人也不以为意,继续和同伴聊天。其中一人道:“最近世道不太平,似乎又有山贼出来了。”

      另一人惊道:“山贼?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山贼?”

      “我也是听人说的。前几日,有人出门贩枣,图省时间抄了个近路,行到一处偏僻之地,隐约听见打杀声,便壮着胆子偷瞄了几眼,好家伙,你们猜他看见了啥?两伙山贼火拼!打得那叫一个凶,血肉横飞的!”

      “那人给吓得,屁滚尿流就摸着原路回去了,再也不敢抄近路,生怕再遇上山贼,把他的枣都劫了。”

      “还惦记着枣呢?几个枣算什么呀,人命才重要!要是碰上穷凶极恶的匪徒,怕是小命儿都要丢咯!”

      “大家还是小心为上。出门在外,平安第一,没事多拜拜菩萨,少往僻静地方去。”

      聊完,三名行脚商收拾了货物,喊小二来结了帐,便往大道上走。临出门前,穿褐色短衣的人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元澄郑重道:“小兄弟,近来世道不太平,你一个人出门,可要万事多加小心啊!”

      元澄向那人抱拳回礼,道:“多谢仁兄叮嘱,在下自当谨记。” 面对这样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他只觉心里暖暖的。

      几个行脚商言语着便离去了。元澄当下也结了帐,还买了几斤牛肉干,当作干粮带上,又将水囊储满清水,以备不时之需。接下来的路行人渐少,说不定连行几日都见不到市镇,必须有备无患。

      出了酒肆,一人一马继续沿大道而行。当晚并未遇到客栈,他便在路旁土地庙借宿了一晚,第二日醒来,吃了些干粮,方才接着赶路。

      约行至第二日中午,大道中依旧没什么人。此时已是初夏季节,空气中有些闷热,像是要下一场大雨。长路漫漫,元澄渐渐有些困倦起来,便索性闭上眼睛,静心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接着,劈里啪啦的雨点便砸在了脸上。元澄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伏在枫露背上沉沉睡去。

      待取出竹笠戴好,他仔细打量周遭环境,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大道上,而是身处一处陌生的山间。身边皆是奇花异草,风吹得绿草起起伏伏,却看不清路,也不知枫露驮着自己,究竟是从何处走来。

      雨势渐大,天地间转眼已茫然一片,竹笠能遮挡的风雨有限,眼看衣服越淋越湿,只能先找地方避雨。

      元澄环顾四周,唯见前面山崖前有绿树掩映,便驱马向山崖走去。

      到了崖下,元澄抬头一望,不禁喜不自胜。原来,陡峭的崖壁间,一株斜逸而出的苍翠古木后,竟藏着一个山洞。此时风大雨大,能有山洞避雨,自然再好不过了。

      他将马拴在一棵大树下,自己则轻身向洞口攀去。崖壁虽陡,怪石嶙峋,但却难不住他。不一会儿,人已攀至洞中。

      山洞直径并不宽阔,向里却延得很深,黑黢黢得望不到底。元澄衣衫已湿,此时无意探秘寻幽,只想安安静静避会儿雨。

      瓢泼大雨冲刷着洞外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土腥气。

      他找了一块平坦的位置坐下来,摘掉斗笠,将外衣脱下正欲拧干,却忽然瞥见洞壁的岩石上,沾有一抹血迹,断断续续,直向洞内深处延去。

      元澄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正欲起身查看,却迟了一步,刹那间,只觉后背一凉,一把剑已抵在了自己背心上。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道:“动一下,就杀了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