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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闻 ...

  •   时光荏苒,年华暗换。

      转眼又是一年春。

      大夏国都云中城,这日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无不在门前殷勤扫洒,将沿街的宅院、商铺修葺得焕然一新,全城上下弥漫在一股虔诚的气氛中。

      当街而立的一处酒楼上,一名客商正一边凭栏自饮,一边好奇地向街市上张望。

      恰逢掌柜的送酒食过来,那客商转头,带着浓重口音,朝他问道:“我说掌柜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为何大家都这般隆重?”

      掌柜的认识他,知道他姓崔,是从新罗来的客商,刚到大夏不久,平时经常来酒楼照顾生意,便一边与他布菜,一边笑答:“崔相公有所不知,今日乃三月初三,是大夏国一等一重要的日子,比春节还要隆重几分呢。今日里,天子会携皇后娘娘一起,率文武百官,前往先帝皇陵祭拜,同时举行春祭仪式,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那新罗客商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幼时也曾随父亲来大夏游历,记得贵国天子似乎姓孟?印象中是位好皇帝,如今怕是已入耄耋之年了吧?”

      掌柜的摇摇头,略压低了声音道:“先帝是姓孟,然而已在十二年前龙驭宾天了。如今的天子却姓李。”

      客商睁大了眼睛,奇道:“这可就奇怪了,莫非当今天子并非先帝宗室子孙?”

      掌柜的听他这么问,一时起了兴致,环顾四周,见食客不多,便索性挨着客商坐下,与他细细说来。

      “这其中缘由颇为曲折,却均与胡人有关。”

      “胡人?莫不是大夏国西边的胡人?”

      “正是。”掌柜的给客商斟满一杯酒,“一切还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

      “二十二年前,大夏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骁骑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掌柜的突然将声音压得极低,以手挡在嘴边小声道,“这位骁骑将军姓李,单名一个弈字。”

      “李——弈?”客商刚一字一顿念出这名字,嘴巴便被人一把捂住,掌柜的四处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松开了手,焦急对客商道:“崔相公,你且小声些!”

      客商见掌柜的神色严肃,断然不像开玩笑,只好赔了个笑脸,给他也倒了杯酒,示意他继续。

      掌柜的喝了口压惊酒,方续道:“李将军骁勇善战,年纪轻轻便已立下无数战功。当时大夏与胡人交战已久,正是靠着李将军的奇兵突袭,才大破敌军,打了胡人个措手不及,连胡人可汗也被李将军亲手斩杀。”

      “胡人那边乱成了一锅粥,老可汗的儿子匆忙即位,成了新可汗,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大夏俯首称臣,称愿缴纳岁币钱粮,乞求两国罢兵言和。”

      “此举正中先帝下怀,却遭李将军极力反对。李将军认为应当乘胜追击,先帝却认为先前大捷不过是偷袭得手,并未损伤敌军主力,加之胡境地域广袤、气候苦寒,想要彻底消灭胡人并非易事,只会徒劳消耗国力,不如先与民休息,再徐徐图之。于是便应允了新可汗称臣乞和的请求。”

      “先帝命李将军收兵,李将军竟不肯。于是先帝不悦,下旨收回了李将军的兵权,褫夺了骁骑将军的名号,令他归乡‘养伤’。”

      “岂料,三年后,也就是十九年前,胡人却突然撕破合约,卷土重来,兵分三路进攻大夏,边关连连失守。原来,那新可汗称臣纳贡,不过是缓兵之计,他韬光养晦蛰伏了三年,暗中积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反攻大夏,给他老子报仇。”

      掌柜的说到此处,气鼓鼓抿了一口酒。

      “忍辱负重,倒有点越王勾践的味道了。”客商听得津津有味。

      掌柜的差点没被呛到,听客商言下之意,似乎对胡人新可汗之举颇为赞许,不由得白了他一眼。但转念一想,毕竟他是新罗人而不是大夏人,立场不同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他还是本店的衣食父母,也不好当场与他红脸赤颈的辩驳什么。

      于是掌柜的咽下酒,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可知,胡人在卷土重来之际,还做了一件事?”

      “何事?”

      “他们派了一队精骑,掩藏身份奔袭千里,赶赴李将军的老家梁州,一夜间将李将军满门上下杀了个干净。”

      “啊?”客商显然吃了一惊,“那李将军也……死了?”

      掌柜的见他牵挂李将军,心中顿觉舒坦不少:“李将军本人倒是无恙,据说当天并不在家。”

      “哎唷,真乃不幸中的万幸!”客商吁了一口气。

      掌柜的不屑:“那是可惜他不在家!若李将军在,区区几个胡人哪里兴得了那么大风浪。”言辞间满是对李将军的崇敬之意。

      “我还听人说,”掌柜的凑近了一点,继续道:“说那队潜行奔袭的胡人,正是由新可汗亲自率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总之,李将军自此算是背负了血海深仇,屡次向先帝上书,请求带兵出战,可先帝始终不允。”

      “又过了一年多,不知是因前线战事吃紧,还是因朝中奏请李将军掌兵的呼声日高,先帝终于又重新起用了李将军,恢复了他骁骑将军的名号,令他统领兵权,还把范阳公主嫁给了他。”

      “范阳公主?”

      “便是先帝的嫡孙女、前太子殿下的长女。据说从小就倾慕李将军,非他不嫁,即使在李将军被罢黜回乡的那三年中,也不离不弃、不肯嫁了旁人的。”

      “那倒是个忠贞女子了。只怕先帝此时将孙女嫁与他,也有想同他冰释前嫌的意思。”客商思索道。

      掌柜的笑了笑:“无论怎样,李将军与范阳公主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身份地位又般配得很,称得上是佳偶天成,这段姻缘也早已传为美谈。”

      “朝廷重新起用李将军后,全军士气为之一振,很快便扭转了对胡人作战的劣势。在大夏军民心中,李将军的威望升得极高,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然而那胡人的年轻新可汗竟也不是省油的灯,能耐比他老子大得多,用兵竟与李将军不相上下,于是两军陷入僵持,这一对峙便又对峙了好几年。”

      掌柜的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

      “对峙好几年,然后呢?最终谁胜了?”客商追问。

      掌柜的低头饮了口闷酒,继续说道:“大约这样僵持了五六年罢,其间你不能胜我,我也不能胜你;你不敢进,我也不敢退。直到淳安七年——也就是十二年前——发生了一场巨变。”

      “巨变?”

      掌柜的语气渐渐沉重:“那一年,胡人一反常态,忽然集结重兵,大举进攻李将军镇守的南安郡。朝廷立即从各处调兵增援,岂料,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胡人趁京师守备空虚,与细作里应外合,出兵偷袭了云中城。京师失守,前太子殿下兵败自刎,先帝亦旧疾复发而驾崩。”

      “虽有李将军火速赶来救驾,但为时已晚。胡人孤军深入,自知不可久留,攻陷云中城三日后便撤走,临行前还将所有皇家宗室都一并掳了去。”

      “胡人撤退后,李将军入主京城,收拢军队,安抚百姓。群臣商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彼时先帝已殡天,太子自刎,唯一的皇孙也被胡人掳走,孟氏皇族皆已不存,唯有李将军,既有极高威望,又是先帝嫡亲孙女婿,唯有他可以服众,满朝文武官员便一致推举李将军登基为帝。”

      “李将军再三推辞,奈何民心所向,加之情况危急,急需一人统领大局,只好黄袍加身,做了新一任的大夏皇帝,直到今日。”

      客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你不让我直呼其名讳,原来,原来……”接着便不敢说下去了,额角隐隐出了一层汗,只觉连连后怕,天子名讳岂是庶民可以随意嚷嚷的?

      “你倒也不必过分忧虑,以后小心些便是,”掌柜的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惧,笑道:“当今天子虽贵为九五至尊,却也是亲民爱民的有德仁君。自他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广施良政,大夏百姓都爱戴得很。”

      “别的不说,且说他与范阳公主,也就当今皇后娘娘神仙般的姻缘,天下谁人不称许?”

      “陛下昔日遭贬谪时,有皇后娘娘不离不弃;后逢陛下荣登大宝,坐拥天下,后宫却并无三千佳丽,而是只有皇后一人。伉俪情深至此,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帝王能做到?”

      客商连连咂舌,想不到那李弈身居天子之位,竟也能如此专一,如此痴情。他松了口气,复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那么胡人呢?后来败在李……圣……圣上手中了么?前朝宗室被胡人俘虏之后又如何了?”

      掌柜的抬起头,听见酒楼外大街上隐隐传来喧嚣之声,料想是出城祭陵的队伍快过来了。

      “前朝宗室被胡人掳去后,不久便尽数殁在了胡地。”

      “圣上闻讯大为哀恸,为此还辍朝一旬,以示哀悼。你想啊,那样恶劣的去处,普通人尚且会水土不服,何况那些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再者,大夏与胡人素来不睦,一旦落入胡人之手,又怎可能得到好生对待?”

      “唉……”客商不由叹息。

      “自那以后,大夏与胡人又交战了数年,却始终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经过长期的消耗,两国也早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战。但双方谁也不肯拉下脸皮,坐下来和谈。于是,八年前,两国各自退兵,默认以射枭山为界,射枭山以西为胡人境,以东为大夏境。”

      “如此说来,大夏与胡人的怨仇颇深了。”客商思忖道。

      “可不是嘛。虽说如今两国休战已久,民间早已恢复通商,有不少胡人长住在大夏,可又有多少汉人愿意给他们好脸色?相传胡人个个心狠手辣、心肠歹毒,就说那……”

      “掌柜的。”

      忽地,一个清朗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要一碗甜水面,多放红糖。”

      掌柜的循声望去,只见邻桌坐着一位俊俏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身穿淡黄衣衫,头戴竹笠,肩上背着个包袱,腰间悬着一柄剑,脸上正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少年双目极亮,嘴角勾起的柔和弧度,使笑容有如和煦春风,让人倍感舒畅。

      掌柜的应了一声,对客商拱手道声“失陪”,起身去备菜,心中却暗有一丝忐忑,竟不知这少年是何时坐到邻桌的,无声无息,也不知方才两人的对话有没有不该说的,被他听了去。

      不多时,甜水面端了上来,莹白的面身裹着鲜红浓稠的酱汁,点缀以芝麻和花生碎,散发出诱人的甜香。黄衫少年又要了一碗莲子羹佐餐,这才起筷吃面。

      此时店中食客已寥寥无几,而外面大街上却早已人声沸腾。

      祭陵的队伍正渐渐临近,大街里里外外被热情的京城市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争先恐后欲占一个好位置,一睹帝后圣容,于是临街的露台、阁楼窗前,都密密的挤满了人。

      半盏茶的功夫后,随着数列身着铠甲的皇家侍卫在前开路,又有几排侍卫护立两侧,长长的祭陵队伍便已走到近前。

      看到这等场景,酒楼里为数不多的几名食客也争相丢下碗筷,跑到门前看热闹,店中只独剩那黄衫少年一人,还在安安静静专心吃面。

      祭陵队伍行过酒楼前,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执戟的仪仗士兵,接下来是皇帝皇后所乘玉辇,再往后是文武百官,最后是持着祭祀礼器的内廷仕宦。

      帝后玉辇经过时,大街两侧百姓无不乌压压跪了下去,激动又虔诚地呼喊着“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风吹起玉辇四周的金色帷纱,隐约露出辇中衣着华贵、坐姿典雅的两个身影,却因高高在上,让人瞧不真切。

      直至文武百官的队伍走过了一大半,人们才纷纷起身,拍拍衣上的灰尘,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瞧见了吗,陛下和皇后娘娘恩爱如初,我看见陛下似乎握着皇后娘娘的手哩!”

      “苍天保佑,我女儿日后出嫁,也能遇到一个如陛下般深情专一的好夫君。”

      “也不知娘娘几世修来的福气,嫁给了英明神武的陛下,真是羡慕啊……”

      “得了吧,别做梦了,陛下十几年来从未选过妃,再英明神武,那也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轮不到你。”

      “讨厌!但凡我家那个天杀的有陛下千分之一专情,我也知足了!今晚就回去叫那个死鬼把几个妖里妖气的小妾全送出去!”

      “那百官之首的,是林文清林大人吗?”

      “嘘,别瞎说,现今最得圣宠的可有好几位大人,像什么林大人,褚大人,卫大人……哪里有什么首不首的?哦对,还有那个晋王。”

      “晋王?那个丑八怪?没见到他啊,难道今儿没来?”

      “我靠你小声点!再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亲外甥,搞不好日后要承袭大统的,什么丑什么怪,叫人听见,你不想活命啦?”

      “实话实说,本来就丑么。”

      ……

      外面乱糟糟的议论来议论去,一会儿说起帝后情深,一会儿聊起官员帮派,一会儿又讨论起了坊间八卦和桃色新闻。这边店里的黄衫少年却是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莲子羹,结了帐,才心满意足踱出酒楼来。

      祭陵的队伍已行至末尾,大街两侧依旧人山人海。少年对着密不透风的人墙咂咂舌,转身向廊下走去。

      突然,随着一声刺耳的嘶鸣,一名侍卫□□的坐骑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忽然发狂,将背上的侍卫一把掀了下来。

      那侍卫年纪尚轻,骑术看来也并不精湛,被掀翻在地后爬起来就傻了,只呆呆盯着狂躁的马儿,不敢近前。马儿愈发躁郁起来,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纷纷闪开,霎时空出一大片场地,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还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片惊呼声中,马儿高高跃起前蹄,眼看就要向小女孩脑袋上踏去,胆小的人已经吓得扭头蒙住了眼。却只听众人的惊呼突然转了个调,原来,就在女童即将血溅大街的一瞬,一个淡黄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掠来,飞速将女童扑入怀中,抱着女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黄衫少年坐起身,见护在怀中的女童安然无恙,顾不得许多,便立刻朝那惊马走去。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猛扯缰绳,马头受力后转,双蹄高举,待再次落地时,少年已伏在马的颈侧,抚摸着它的前额和双耳,伸手轻轻笼住马儿的眼睛,在它耳畔低语着什么。

      少年的举措似乎奏了效,马儿折腾一番,不再像先前一样狂燥了,动作也渐渐和缓下来,不久恢复了平静。少年又继续轻抚马头片刻,拍了拍马颈,像鼓励它似的。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虽然少年身上的衣衫已经在救小女孩时,在地上滚得脏污不堪,头上竹笠也松动得有些歪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他的赞美:

      “好厉害的身手!好俊的功夫!”

      “功夫俊,人更俊。”

      “这孩子宅心仁厚,将来定有神明保佑,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

      黄衫少年一转头,见小女孩已由家人抱起,转危为安,脸上绽出一个微笑,便纵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那呆立的侍卫,物归原主。

      谁料,从马背跃至地面时,少年头上本就歪垮的竹笠,经这么一颤,竟堪堪滑落了下来。

      “啪!”

      随着竹笠坠地,刚刚还赞不绝口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异道:

      “……胡、胡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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