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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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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一轮孤月在天空高悬。
夜空下是一座陡直的山峰,山前一条清亮的小河流淌而过。在山峰与河水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上立着一处偌大的庄园。
此时仍是正月间,过年的喜庆气息还未完全褪去,庄园门口高高挑着两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写着两个字:李宅。
“少爷还没回来吗?”屋廊下,一名须发苍苍的老者向身旁的后生问。
那后生一身家仆装束,听见老者问话,便认真答道:“禀阿公,少爷还未回来。想是今日在山中多遇到了几只兔子、獐子,一时兴起,追得远了,便忘了归家。”春夜里有些冷,他冻得吸了吸鼻涕,接着问道:“阿公可是担心少爷?要不要我带几个人去山中寻寻?”
老者摇摇头道:“这倒不必了,咱们少爷多大的本事?可用不着旁人担心他,莫说普通的山间野兽,便是这山里的豺狼虎豹一齐出来,也奈何他不得。”说着,老者脸上微微现出得意的神色。
那后生也笑了笑,不再接话,显是对老者的言语极为认同。
然而不多时,老者脸上的得意神情又转为了一片落寞:“回乡以来,少爷不知已有多久没有摸过弓、射过箭了。今番遇此机会,也是难得,便让他好好尽尽兴罢。长生,你且去院门口候着,把长庚、长明他们换回来,等少爷打完猎回家,好伺候他换衣换靴,洗把热水脸。”
“哎。”长生应了一声,便将手揣进袖子里,向院门走去。
“等等!”老者将个酒葫芦从腰间解下,抛给长生,“这个拿去吧,夜里冷,好驱驱寒。”
长生转身接住酒葫芦,打开塞子,闻了一口,叹道:“好香!”随即开心笑道:“多谢阿公!赶明儿等我攒了钱,也买好吃的孝敬您!”
老者看着长生的背影远去,也转身向内园走去。
谁料,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见院门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长生?”老者回头喊道。
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并无人应答。
“长生,方才是你吗?”老者朝着院门的方向,继续问道。
万籁俱寂,仍是无人应答。
那大门虚掩着,显是长生刚刚走出去。
老者满腹狐疑,慢慢走向院门,边走边唤长生的名字,却始终听不到回应,唤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发怵。
待他推开两扇大门,迎面扑来一阵浓厚的血腥气。只见大门外的地下,横躺着三具尸首,正是长庚、长明、长生三人。长庚和长明颈部被人划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流了一地。长生胸前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正中心口,他眼睛仍睁着,脸上还挂着惊惧的神色,却已然气绝。两只红灯笼上溅了殷红的血,正覆在“李宅”两个黑字上,甚是触目惊心。
老者“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四肢并用连连后退,颤声道:“杀人了……杀人了!”他想大声呼喊,奈何胸中被突如其来的恐惧紧紧裹挟,竟喊不出来。
待他退回院中,虽是寒冷春夜,全身上下却已被汗水浸得透湿。他战战兢兢爬起来,正欲奔向中庭,却听见身后轻轻响起一声冷笑。
那声音极轻,此时却像一个炸雷般,崩在老者耳际。
笑声似乎是从高处传来的,老者不由得站定了身子,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回头看去。
只见夜色中,门楼的屋脊上立着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男子,身材修长,穿着黑色劲装,双臂交叠在胸前,臂弯里抱着一把银刀。
他抬起头,月光映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双目,高挺的鼻梁,金属发箍束着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扬。
见老者如看鬼魅一般看着他,他嘴角缓缓咧起一个冷笑,用略显生涩的汉话说道:“叫李弈带着合家老小出来受死,”接着眉峰一抬,笑容隐去了,眼中是比冰窟还要寒冷的锋芒:“免得我一个一个找出来杀。”
“胡……胡人?!”
老者蓦地呆了。
那男子不答,只是淡淡盯着他,如同盯着落在罗网中的猎物一般。见老者转身奔走呼号,也不加阻拦。
霎时间,整个庄园的灯光都亮起来了,人声也嘈杂起来,众人都提了灯笼火把,拿了武器,赶到前院中央。有人看见院门外的尸首,跑去扑在尸首旁嚎哭,也有人不断喝问屋脊上站着的黑衣男子,问他姓甚名谁、来此何干,更多的人则沉默不语,看清了来者不善,暗暗将武器摆好起式,预备进行一场恶战。
李府的家丁,很多人都是行伍出身,曾上过战场厮杀,见过许多血肉横飞的场面,因此现下得以临危不惧,冷静应敌。方才那老者却是打小在庄园内长大的家仆,所以才会惊慌失措。
眼见院中乌泱泱的聚起了三四十号人,屋脊上的黑衣男子转了转脖子,众人只当他要说话,个个凝神戒备。
那黑衣男子却仍默不作声。接着,众人惊骇地看到,在黑衣男子身后,在院墙四周的屋脊上,从屋顶各个阴影处、角落里,无声无息走出来十余名黑衣人,皆是同样的装扮,手中或提着刀,或拿着弓箭。
这些黑衣人静默地立在四周屋顶上,站位看似随意却暗合阵法,已对院内形成合围之势,没有留下一处死角,谅是一只麻雀也无法从院中飞出。
院内众人无不骇然。许多人已看明白,这些黑衣人是想赶尽杀绝,今晚势必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
“你们是谁?到底与我们有何怨仇?”院中有人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为首的黑衣男子不发一言,而是将目光冷冷扫向院内诸人,随即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微顿片刻,便利落挥下。
顷刻间,屋顶上的黑衣人纷纷跃入院中,与院内众人厮杀起来。李宅家丁多出身行伍,富有作战经验,但显然这批黑衣人更加训练有素,以少战多,竟毫不落下风。不多时,一片刀光剑影中,李宅众人几乎已被黑衣人斩杀殆尽,只余最后一人还在奋力抵抗。
这人的武艺,显然比李宅其余诸人要高强得多,穿的也不是家丁的衣服。此时他手执长剑,身披数创,被四名黑衣人团团围住,犹作困兽之斗。黑衣人进攻,他便全力防守,待黑衣人稍有破绽,他便瞅准时机一剑刺出,是以黑衣人一时间竟奈何他不得。
为首的黑衣男子本来一直立在屋脊上,冷眼旁观这场打斗,此时却一个箭步跃入庭中,格开围攻执剑男子的黑衣人,以极快的身形一脚踢中执剑男子的膝盖,左手在执剑男子肩部一击,后者手中的长剑便脱了手,紧接着一把泛着森森凉意的银刀已架在了他颈侧。
执剑男子单膝跪倒在地,心知大势已去,便闭目等死。
这时,一名黑衣人走到为首的黑衣男子身旁,向他恭敬行了一礼,对他说了几句胡语。
黑衣男子闻言,眉间的寒意更加凝重了,他用银刀挑起执剑男子的下巴,端详了对方许久,忽道:“我认得你。你叫……郎钦。”末了,又冷冰冰的补充了一句,“李弈身边的一条狗。”
郎钦此时被迫与黑衣男子对视,离得近了,方才发现这黑衣男子虽身形高大,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加之这男子的长相、手中的银质弯刀、胡语、生涩的汉话……所有线索串在一起,郎钦心下登时明白了所来者为何人,以及他们为何而来。想到这里,郎钦不由得转过头去,轻笑了两声。
那黑衣男子却不理会他的笑声,而是俯下身去,径直扳过他的脸,厉声问道:“李弈呢?李弈哪里去了!”
郎钦望着黑衣男子,坦然与他四目相对,大声道:“今日你们命好,李将军不在家。你也不用白费力气了,你父亲是我杀的,脑袋是我亲手剁下来的!我只恨,恨时间不够,没能亲手杀尽你们这群胡虏,恨……”
话音未落,黑衣男子便一把扼住了郎钦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郎钦登感血气上涌,几欲窒息,两眼却仍决然地瞪着面前的人。
黑衣男子脸上的怒气翻滚许久,眼见就要将郎钦扼死,却忽然把手一松,将郎钦抛在地上,随后淡淡比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名黑衣人便四下散去。
郎钦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他看懂了那个手势是“搜”的意思。
庄园内的男丁除了郎钦外,皆已战死。其余女眷,也被黑衣人搜出,一刀一个,尽数杀死,便是庄园内的鸡鸭豚犬,也皆尽被杀。与此同时,四面屋顶上始终都站着八名黑衣人,手执弓箭,确保无人能够逃出。
此时庭院中央,只剩了黑衣男子与郎钦两个活人。黑衣男子瞟了一眼满地尸首,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郎钦,便向后宅走去。
忽然,耳畔风动,黑衣男子忙侧身闪避,同时举起银刀格挡,只听“叮”的一声,一柄匕首击在了银刀上,随即掉落在地。
几乎是同时,四方屋顶的弓箭也纷纷向郎钦射去。黑衣男子望向郎钦,见他身中数箭,身下鲜血淌成一片,已然活不成了。
匕首显然是郎钦所掷,然而奇怪的是,明明他掷出的匕首并未击中黑衣男子,且他本人也已中箭濒死,但此时此刻的郎钦脸上,却似有似无挂着一抹笑容。
黑衣男子顿生警觉,待他的目光扫到郎钦身侧时,瞬间反应了过来,急向郎钦冲去,然而为时已晚,只见从郎钦身侧的一个小小机括中,冲天迸射出一发烟火,那烟火升得很高很高,随后在天际绽成数枚金色光团,于空中闪烁了片刻,才徐徐落下。
霎那间,整个庄园,乃至于庄后的山峦、庄前的小河,都被照亮得有如白昼一般。
随着空中的光亮渐渐黯弱,黑衣男子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怎会不识,那是军中用于示警、求援的信号。此地虽地处梁州,位于大夏国腹地,离边境尚远,但这枚信号一旦发出,附近的州县、乡屯,乃至附近的保甲皆会发现情况有异,并且在第一时间赶来。自己的人马虽身手不凡,但终究抵不过绵绵而来的汉人兵卒。
更何况,若是被官府发现了行踪,沿途设卡拦截,想要脱身可就非易事了。
但倘若此时撤走,他又不甘心。三年的卧薪尝胆,千里迢迢的隐蔽奔袭,眼见仇人近在眼前,岂可于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黑衣男子蹲下身,伸手探试郎钦的鼻息脉搏,却发现郎钦安静不动地躺在原处,已经气绝身亡。
此时,一名黑衣人走过来,恭敬向黑衣男子行了一礼。黑衣男子用胡语向他问道:“都搜完了吗?”
黑衣人亦用胡语答道:“仅剩内宅最后一间,其余都搜遍了,没有留一个活口。倘若李弈仍躲在园内,则必在此房中。”
黑衣男子不再言语,神色冷峻阴沉,提了银刀便大步朝内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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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门闩折断,木渣齐飞。
房内并无一人,却有着淡淡的幽香。这似乎是间闺房,靠墙摆着一张绣榻,上面挂着藕荷色帐幔,帐中除了一床绣被外也是空空的。床头是张精致的梳妆台,台上一面铜镜,镜下细细摆着胭脂、香粉、螺黛、金钗、玉簪、象牙梳等。再一侧是一面小轩窗,窗下有一张书案,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案头还有一只白瓷瓶,瓶内供着一枝红梅。
眼见房内空无一人,立在门口的黑衣男子却不气恼。他踩着满地木屑,缓缓走到绣榻前,冷冰冰道:“滚出来。”
绣榻下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响动。立即有一名黑衣人蹲至塌旁,以短刀护在身前,将覆在榻沿的布幔一掀。
接着,他盯着床下,愣了片刻,才用胡语对黑衣男子说道:“床下有两个人!”顿了顿,又补充道:“是两个女人!”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
黑衣人将床下的两个人扯出来,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大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小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两人皆穿着下人的衣裳,大约在床下躲得狼狈,两人均是灰头土脸的。那少女甫一被拉出,便扑入妇人怀中,小声问那妇人:“阿嬷,这些人是谁?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咱们要躲起来?”
那妇人只是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眼中却噙着泪。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俩,漠然问道:“李弈在哪里?”
那妇人搂着少女,低声道:“回老爷的话,我们是买来的下人,只在女眷身边伺候的,并不知道少……李……李弈现在何处。”
那少女听见黑衣男子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朝他瞧去。
两人四目相对,黑衣男子迟疑片刻,忽然一把将少女从妇人怀中扯过。
“不要!……”妇人惊呼一声,待要再喊,却默默住了口。
原来那黑衣男子并未行凶,而是捏住衣袖,将少女脸上的脏污擦拭干净,又将少女拖至窗边。
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少女的脸在月色映照下,比月光还要白。
待看清少女容貌后,黑衣男子眉心微蹙,嘴唇抖动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是你?!”
那少女也看清了黑衣男子的容貌,惊呼:“是你!”语气中除了讶异,竟还有几分欣喜。显然她此刻,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黑衣男子执着少女,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妇人也紧张地看着他们,虽不知这两人究竟有何渊源,却也不敢说话。
静默许久,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焦急却恭敬地向黑衣男子说了几句胡语。
只见黑衣男子凝眉片刻,伸手重重在书案上一拍,书案登时被拍得粉碎,瓷瓶也滚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两名女子皆唬了一跳。
末了,黑衣男子忽然转身,将绣榻上的藕荷色帐幔一把扯下,往少女身上一裹,再拦腰将少女往臂下一夹,便向屋外走去。
待跨过门槛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的眼鼻轻轻蒙住,才继续往外走。
身后有黑衣人用胡语问道:“这妇人如何处置?”
黑衣男子臂下夹着还在徒劳挣扎的少女,头也不回,凉凉道:“留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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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李宅大门外。
一名黑衣人将手指环在口边,吹了声清亮的口哨,少顷,十余匹骏马踏过河水,从对岸的林中奔腾而来。黑衣男子搂着少女,骑上为首的一匹高头大马,其余黑衣人也纷纷翻身上马,不多时,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庄园门前又恢复了静谧,只余一对染了血的红灯笼,兀自在春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