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39、第 39 章

　　烦人的喇叭声在身后不停响起，明明是冬天，温度却有些热人。
　　从东郊一路往青龙乡，车行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堵在快要进入乡的主街道。
　　王珂看上去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偏远的地方还会堵车。
　　游弋从来没有上过哪一条路像现在这样混乱。街边的摊子突进马路，行人来往丝毫不顾及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交叉路的那辆大客车的司机不停摆动方向盘，缓缓移动。
　　最后缓慢地移动了约莫半个小时，才穿过这个走路都是用花十分钟到乡镇。
　　离了主干道的路变得很窄，窄到明明是双行道却好像只能容一辆车通过。事实证明，大部分情况确实只能一辆车过。
　　凡是要会车的时候，都得找个稍微宽一点的路，两侧有坚实的土地，不然有辆车就得退，退，退。
　　路不但窄，还起伏多弯，让游弋不停怀疑她是不是白开这几年的车了，一路上档位换个不停，熄火了好几次。
　　最后摸摸索索跟着导航，终于到了黄岭村的村口，王珂提议她把车子就停在这里，因为再往前已经不是水泥路了，而是普通的土路。
　　两条轮胎轧出来的坑，里面放着些白色碎石增加摩擦力。路中间还长着好些杂草。
　　土路蜿蜒，一直越过山坡，甚至有段路看上去坡度至少有个四十度。
　　游弋摇摇头，决定车的路程到这里就停。
　　“走吧。”王珂拉过她的手，“得走一个多小时呢。”

　　这里和王珂记忆里面出入不大，山还是那些山，只是树变得密集，也不再那么矮小。
　　走到一块完整的大石块边上的时候，游弋累的不行，她走得脚底痛。
　　“我要休息一会。”她坐在石块上面，接过王珂的水，猛地喝了几口。
　　王珂站在路边吹风，看着她笑。

　　“你不累吗？”
　　游弋问完，又摆摆手，说：“你肯定不累。”
　　游弋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看着远处绿油油的山，那些房子看上去像瓶盖一样大小。
　　“还有多久啊？”她问。

　　王珂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她指着远方，说：
　　“看见了吗？那里的好几个并排的土房子，有个很大的坝子。”
　　“看见了。”
　　“到了那里再越过山，就到了。”
　　“啊？我还以为，那里就到了呢。”
　　哈哈，王珂笑，揪揪游弋的脸：
　　“半小时，就到了。”
　　“那是你，我要走好久。”游弋语气有些低落。
　　跋山涉水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偏偏王珂还站在她边上，操着手，斜站着，看远处的风景。
　　是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吗？

　　“游弋，走吧。”
　　游弋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王珂就打算走了。

　　游弋正想闷气，嘟囔几句，然后不理她，却没想到王珂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还累吗？”王珂说。

　　这是？
　　这是打算在这条不好走的路上背她吗？
　　游弋摇摇头，说：“不累。”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面的灰尘，打算咬咬牙再坚持坚持，半小时就到了，不是吗？

　　王珂却把她拉住，明示道：
　　“我背你吧，快上来。”

　　“不行不行。”游弋却摇头摆手。
　　“没事，快上来。”王珂抬头看看天边的暗云，她还半蹲着身子，“天快黑了，夜路难走。”
　　“你多累啊。”
　　王珂却笑，说：“轻着呢，再说，我力多，背着你走反而更快一些。我看那些小路长年没人走已经长满草，走不得了，所以我背着你走大路，没事的。”
　　看着游弋还愣着不动，大概是在犹豫。
　　既然是在犹豫，那她肯定也累坏了，长年坐办公室的人，身体吃不消走山路。

　　王珂弹起来，轻轻吻她脸颊一下，嘴角微翘，说：“这些路我走过千万遍，背着你，心里面反而安心。所以别担心我，我的体力你不是很清楚吗？”
　　游弋犹犹豫豫地还是趴上去，在她搭上去的瞬间，王珂安稳地站了起来，让游弋慌乱中不得不环住王珂的脖子。

　　落入王珂并不宽阔但是厚实的背膀，游弋感觉到很安心。王珂的脚步很稳，即便踩到路边的碎石也不会因为吃痛而左右摇晃。
　　没了占据胸口的大幅度呼吸，也没有因为酸胀而发疼的小腿，没有好像被压平的脚掌。
　　此时此刻，她决定很轻盈。

　　她用脸颊轻轻碰王珂的侧脸，是温暖柔软的触感。王珂的呼吸，变得沉重，但是平稳规律。
　　看着她有些发红的单侧脸，好像听得见，感受得到她呼出的热气。

　　“真好啊！”游弋说。
　　“嗯？”王珂偏头问。
　　“我说，景色真好。”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太阳果然开始落土，在翻越几座山的那头，它撒下橙黄色的光在林间，四下开始变得暗起来。
　　农村的暗和城市的暗太不一样了。
　　城市的夜就像人在夜空撒谎，人还是看得清一切，就算关上灯，却还是眨眨眼，就摸得着身边的东西。
　　农村的黑，是摄魂一样的黑。
　　太阳一消失，黑夜立马接踵而至，不出几分钟，四周就全然暗下来。

　　王珂好像提前有所准备，她示意从她衣兜里面拿手电筒。
　　游弋搭在王珂的背上，月光洒落也只能给大地镀上一层浅浅的深蓝色，在阴影之下，看不清的黄土和植物被淹没。
　　她把灯光打开。

　　灯射出光线，照亮王珂脚下的一方土地。
　　“宝贝。”王珂喘着气说，“照前面。”
　　“啊？”
　　“照正前方，别照脚下。”
　　游弋听话，把手电筒抬高。
　　光线变得分散，但是也照的更远，远处的黑影变成能够稍加分辨的树枝或者高如儿童的杂草。
　　游弋以为，光会照亮四周。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夜变得更深，还是光线太亮，四周的一切变得更黑了。
　　而，越暗，人就越不能捕捉安全感，会怕，怕所有自己抓不住，控制不了的未知。
　　游弋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她紧紧地抱住王珂，但是比害怕更多的，是心疼。
　　王珂说，她以前小时候，就这样走路，夜路要走一个多小时，甩着一个手电筒，背着小包，一个人在山里面像个小猫乱跑。

　　“宝贝。”游弋说。
　　“嗯？”王珂应声。
　　“还远吗？”

　　“不远了。”
　　王珂腾不出来手指路，但是她撅起嘴唇示意游弋往前看。
　　“还有几步路就到了。”

　　果不其然，在聚集的光束线里面，游弋看见暖黄色的几点光。
　　她愈仔细看，愈能够看清。
　　暖黄色的光下，是土房子，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人站在那块水泥坝上面端着什么在刷牙。
　　“宝贝！快放我下来。”她说

　　王珂放她下来，接过手电筒。
　　“怎么现在要下来？”
　　“怕被你家里人看见，多不好。”
　　王珂却淡淡一笑，说：“没事的，不用在意他们的想法。”
　　“那怎么行！”游弋却反对道，“要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很好，比他们好千万倍。有老婆，有前途。最后让他们可望而不可得，气死他们！”

　　王珂刚才有一闪而过的难受，那是因为她害怕游弋还觉得她是那个家的人。
　　她从来不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认为自己和游弋之间不平等，相反，她认为两个人之间的平等来自于爱，是不出于物质考量的爱。
　　在学校的游弋是那样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在自己家门前收住手脚。
　　她在想什么？王珂无由来地恐慌，摸得着又摸不着地心慌。

　　结果，不是的，游弋可能只是不想让人看见，王珂在背着她走，在“服侍”她。
　　一个亲昵的行为在她的家人看来，可能只是一种出于身份不平等的服侍。

　　不是游弋故意把王珂家人想得那么坏，那么蠢，她只是不希望，不希望王珂再一次回来，还是那个被嫌弃的最下位者。
　　为此，即便王珂没有发现，她特地换掉自己那些昂贵的奢侈衣服，而是换成了大商场里面都能被买到的衣服，她特地挂上了金制的耳环，珍珠的项链，手上的镯子也是她以往都不屑戴的所谓的低奢品。
　　她希望，抛弃过王珂的人意识到，她本来就值得和任何人平起平坐，被人爱，被人在意。

　　如果王珂知道了，可能会觉得她幼稚吧，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幼稚，然而她偏偏还是这么做了，为了那不重要的报复心。

　　王珂家门前种了两个柑子树，游弋看不清是什么树，是王珂告诉她的。
　　两个人靠近了屋子，听到有人在呼喊王珂的名字。

　　“是我母亲。”王珂说。

　　没几步的距离，于梅穿着那双棉布包裹的鞋小跑了出来，她好像才从厨房出来的样子，套着围裙。
　　“小柯。”她原比电话里面亲切。

　　“嗯。”王珂没叫她，只是问，“奶奶呢？”
　　于梅想挽着她走，却发现游弋攥得紧，而王珂也不大搭理她的样子。
　　她抓紧时间，呈现一副笑脸。
　　“奶奶在楼上那间屋子。你们走这么远，饿了吧？我给你们热了吃的。我啊，老早就看见你们的电筒光了，我让你弟生的火。先吃了来。”

　　王珂对于梅的热情不感冒，因为和以往一样，于梅只是对刚回来的她很在意罢了。
　　还好，这一次，只用待一个晚上，就可以走了。

　　游弋走近了，才看清屋子。
　　土墙黑瓦，墙好像有很多缝隙，小地坝边上立着好些干柴。地坝比地高，像个大台阶一样。最外面放了些石头做的水盆。
　　地比她想象中的滑，边角甚至长了青苔，应该很久没人回来了。

　　饭菜很咸，咸得游弋感觉自己在吃盐。豆腐白菜，腊肉炒的蒜苔，还有土豆丝。味道和她平常吃过的都不太一样，但是菜的味道本身是很好的，只是盐太多了，而且调料很少，一看那白白的没有过油的姜蒜，她就知道，做饭的那个人肯定不怎么下厨。
　　米的味道，口感也奇怪，有点粘，甚至还有一两颗没有脱掉壳的黄米，游弋不懂那是陈米和新米一起蒸的饭，她只当这米是什么不同的品种。
　　王珂好像看见她的拘束，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一会给你做其他的吃，现在先随便吃点吧。”

　　游弋摇摇头，一笑。
　　“不用了，也不是在自己家。”
　　她轻轻地笑，用手去轻点王珂的鼻头，说：“等回去了，我们去吃大餐。”

　　于梅把她们俩的动作看在眼里，也把王珂的笑看在眼里，她背过身，不自觉地抹去掉下的两滴眼泪。

　　噔噔噔，从那个极其陡峭的楼梯上面走下来一个人。
　　王珂抬头看他。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从胖变得消瘦，小时候脸上总是带笑，而现在却驼背，眼神阴郁。
　　王珂一眼认出来他是谁。
　　是他弟弟，是那个从来不知道自己被溺爱，从来以为自己一切都是应得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