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38、第37章

　　如果给王珂一个理由，让她愿意回东郊，回到东郊那个偏远区县的小山村里面去，这个理由一定和她奶奶有关。
　　王珂奶奶姓张，只知道她姓张。
　　奶奶好像没有名字，或者是忘了名字，因为那个时候，人都叫她二嫂，后来，人都叫她二姑奶。
　　游弋小时候吃了半年的奶，后来就变成了吃羹。羹就是用玉米，大米磨成粉，加水，有时候会撒几颗白糖，熬成的粘稠液体。
　　王珂是吃着羹长大的孩子，在她还没有去东郊之前，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就在那个叫黄岭村的地方，在七大队那个生产队。
　　王珂母亲给她的这通电话，只说了一件事情。
　　“你奶奶走之前，想看你一眼。”母亲这么说道。
　　“你回来一趟，春节之前吧。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现在反正还吊着一口气，送她回老家等死了，棺材也做好了。她说神婆给她算了，她死之前，还可以再看见你，她老叮咚了，每天晚上吵着要我们找你。
　　“小柯，我知道你在读书，所以等你放假之后，回来一趟吧，我和你爸不要你的，就来看一眼就行。你不知道，大河场边上，县里面派人来修旅游景区，水泥路这几年都通到家里面了，和你小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你不是喜欢吃母竹虫吗？家里面还有竹子。
　　“记得回来，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小柯？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
　　有一团气堵在王珂喉头，她想怒吼，又想哭泣，又想沉默。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明明知道她过得如何，却一点帮助也没有给。
　　送奶奶回老家是等死，任她去东郊不也是等死吗？
　　对于梅来说，她可能是做了丢姐姐保弟弟的艰难决定，或许过了没多久她就习惯了，就当王珂已经饿死在他乡。
　　可是对于王珂来说那些为了省钱而住在火车站，和流浪汉抢睡觉地方的每一天，都可能是她最后一天。
　　如果没有遇见柳姐，她可能为了躲避被卖给别人家做媳妇的选择而饿死，或者冻死在什么地方。
　　怎么可以，当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没有？
　　可是，她这一次却又没能挂断电话，她只能呆呆地看着放在桌面上面，开着免提的手机。
　　好像，她这么些年的生活说到底，在她父母那边只是她一次叛逆的离家出走。
　　游弋坐在她边上，看着王珂目中无神的表情，手机里面于梅还在嘀咕。
　　“先挂了。”游弋这边说，接着把手机扔到一边。
　　她握住王珂的手，轻轻抱住她，低声呼喊她的姓名：
　　“王珂。”

　　王珂摇摇头，挤出一抹笑，说：
　　“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气。”

　　她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或许的确不在意父母到底如何，从她离开东郊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定了自力更生。
　　“可是有时候，难免还是会想，他们要是能够帮我一下该多好。”王珂苦笑着说道，“就算不帮我，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不也应该给我一句对不起吗？”
　　游弋不知道说什么，她感到心疼，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哪怕一个字。
　　她只能抱着王珂，拍拍她的头，表示自己知道，自己懂，自己心疼。
　　王珂没有哭，或者是她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吧，她把自己的脸整理干净。
　　她说：“要回去。”
　　“好，回去，我陪你去。”游弋轻声说道，她看着眼前的王珂。
　　王珂继续道：
　　“不过只是回去看奶奶，这是我的义务，看完了我们就回来。”
　　王珂忽然又把手机拿过来，她边点边说：“还要，还要，还要给他们一点钱，然后再也不来往。”
　　语气好像有些脾气。
　　游弋握住她的手，把手机抽出来。
　　“宝贝，你哪来的钱？他们养活你只是出于自然和社会责任，而且，虽然我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你不用给钱的，你没有需要还清的东西。”
　　“我知道。”王珂却说，“我知道这个，我只是觉得应该要给，虽然，不是我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但是既然来了，被自然赋予生命，他们又能按照社会要求让我活着。即使我觉得这不是恩情，但我还是要，怎么说，就是还是要给他们一点东西。”
　　停了一两秒，王珂语气有点硬地继续说。“而且，我还想他们看看，我也活的很好，没有依靠家庭，没有依靠男人，就是我自己。我不是因为性别所以注定没有成就的人。”

　　夜里的时候，侧躺着，抱着游弋柔软的小肚子，王珂在黑暗之中开口说起了悄悄话。
　　“游弋，你知道竹虫吗？”
　　游弋轻微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珂嘿嘿笑两声，说：
　　“就是一种长在竹子里的虫子，名字听上去像母猪虫，可是实际是母亲的母，竹子的竹。就长在竹子缝隙里面，夏天大概六七月份的时候，在小地瓜成熟之后，下午放学回来，就可以去摸几只回来。”
　　王珂靠在游弋后脑，继续说：
　　“往火堆里面埋上，大概等个十几秒钟就好了。吃起来有股螃蟹味，我小时候很喜欢吃那个东西，你知道，家里面没钱，连锅边的油渣都要和弟弟抢，有时候就算我抢来了，还是要分给弟弟。没东西吃啊，馋嘴的时候，就想吃点有肉味的东西。对了！我跟你说，把小鱼包在叶子里面烤的时候可好吃了，就撒盐，也是螃蟹味。就好像，烤的东西都是螃蟹味道吧，不过后来我知道了，螃蟹根本不是那个味道，那次还是你带我吃的呢！可能在火堆里面出来的东西都一个味道吧……”
　　王珂话匣子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样，说个不停。
　　“游弋，你在听吗？是不是很无聊啊，你要是不想听，我们就睡觉。”
　　“没有，你讲，我在听呢。”
　　游弋抓住放在自己小腹上的王珂的手，十指交叉地盖住她的手。
　　王珂是个多么恋旧的人，游弋不是不知道，即便有一个不那么快乐的童年，她肯定也还是会怀念以前的那些事情。
　　就算那些人她不喜欢，但那些物，她确实记着的。
　　游弋还记得，有一次外出，王珂还说过，她就想着以后老了在乡下修个屋子，没事种点东西，吹吹山风。
　　当时，游弋说她想在城市生活，方便。王珂还颇为难过了一阵子，最后说，那还是跟着游弋一起。
　　想到这里，游弋忽然心疼了起来。
　　她打断还在讲故事的王珂：
　　“宝贝啊。”
　　“嗯？怎么了？困了吗？”
　　“嗯，累了，想睡觉了。”
　　“好。”王珂立刻闭上嘴，她抱紧游弋，和她挤到同一个枕头上面，然后说：
　　“晚安。”
　　“晚安。”

　　军训回来的王珂，好像变了个人，又好像没变。
　　郭欢欢不知道她哪里不一样了，虽然她说不出来，但是她能明显感觉到，王珂和她之间的距离感没有那么的远了，就好像以前的王珂会举着盾牌，现在的王珂可能只是拿着个小本登记要接近她的人。
　　是哪一天她发现的呢？
　　学院举办了一次长跑比赛，在那个共享的报名文档里面，郭欢欢看见了王珂的名字。
　　跑步的那天，王珂是主动邀请了郭欢欢和她一起下楼。

　　“王珂，这次的活动怎么来参加了？”郭欢欢问。
　　王珂微笑地说道：
　　“想着来试一试。”
　　郭欢欢接着说：
　　“你知道这些活动都有德育分吗？如果是报名维护人员还有志愿时长呢。”
　　王珂摇摇头，来这个学校已经大半个学期了，王珂其实还是有些迷蒙的，她想着可能需要等到这个学期的成绩出来才能够稍微明白一些吧。
　　“那以后有这样活动的时候，你可以提醒我一下吗？”王珂说。
　　“欸？”郭欢欢说，“好啊好啊，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呢，以前都不来的。”
　　“只是群里面通知太多了，我最开始觉得有些麻烦。”
　　可是，很多事情本来就会有点麻烦，王珂这么想着。

　　这个学期结束得很快，好像一溜烟就过去了。
　　每一天都很忙，但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回忆起自己小学的时候，她总觉得那六年的时间过得十分慢，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却又觉得好像六年不也一眨眼就过了。越往后，时间就过得越快，直到她高一的时候，时间才又放慢脚步，现在，她终于又开始在时间线上加速奔跑。
　　有天周末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忽然对游弋说：
　　“突然想起来，我以前还被校园霸凌过呢。”
　　游弋在半梦半醒之间翻身，抱住王珂。
　　王珂继续说：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好笑。那个时候，我每天大概五毛钱的零花钱。但是呢，有个高年级的女生每天都问我要钱，你知道她怎么要钱的吗？我觉得她还挺有才的。”
　　“嗯？”
　　“她在纸上用笔画了一栋楼，有十二层。有天下午，她跑过来让我买一层，她说楼上的已经卖完了，只有底楼还剩了，让我花十块钱买这层房子，她说还要叫两块钱的垃圾费，因为楼上要扔垃圾下来。”
　　“那你给了吗？”
　　“肯定给了啊，她比我高好几个头呢！虽然我在心里面觉得说，有垃圾也没事，但是还是把垃圾费交了。”
　　王珂露出哭唧唧的表情。
　　游弋哈哈大笑，揪她的脸颊，说：“可是你不是一天只有五毛钱吗？”
　　王珂嘿嘿地笑：
　　“对啊，所以我就欠着她，我说一天还五毛钱。后来左右欠了好像大概几十块钱。她每天早上都在学校周围那个路口站着等我，我没有办法，我必须从那里走啊。不过她大概七点多到，所以我就早早起床，我五点就起床！六点半就到学校，然后下午下课我怕她来找我，我就一下课就跑回家。我有时候也想存着那五毛钱，周末去乡里面赶场的时候买点吃的。”
　　“后来呢？”
　　“后来她毕业了，我就解放啦。不过，她读了初中之后，她还专门回来跟我道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跟我说了对不起，还还了我五十块钱。那个时候我可开心了，就好像飞来的钱一样。”
　　“她还是个好人呢。”
　　“哈哈，对啊。”王珂说，“不过我其实不是个好人。”
　　“嗯？怎么这么说？”
　　“她欺负我的时候，我就欺负我一个班的人，我长得虽然没有她高，但是也挺高的。”王珂说，“不过！不过我没有问别人要钱，我只是可能划三八线的时候给自己多一点而已。后来，她跟我道歉的时候，我也跑去和我同学道歉了。”
　　“那个时候害怕吗？”游弋问。
　　王珂摇摇头，说：“忘了，可能那个时候怕的吧，不过现在想起来都没事了，淡然了？”
　　“忘了就好。”游弋说。
　　“你呢？你上学的时候有这些事情吗？”
　　“我想想，我周围没有，不过我知道其他班倒是有。大概就是有个姑娘扇了班上一个嘴臭男同学的嘴，结果那个男同学的爸爸在市委新闻办公室当领导，叫好多记者来学校，说他儿子被欺负了，其实他儿子可讨厌了。后来那个女同学，改名字，一家人都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
　　“这么严重？就因为一个巴掌。”
　　“对啊，就这么严重。”游弋说，“她在北洲，已经没办法去一个好高中了。人家的爸爸怎么会管别人家小孩以后怎么样。”
　　“如果大部分的人，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社会就不是这个社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