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26、柳姐的故事

　　到了工地的时候，已经是只听得见野外虫鸣的夜里了，柳红把东西从后备箱抬出来之后，郑春润才把车门给关上。
　　郑春润瞅瞅这地方，说：“现在相信你真的就是个普通人了。”
　　“普通人不也挺好嘛。”柳红这么说，然后把袋子一提，抬到台阶上面来。
　　“搭把手，你这破袋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啊，腰都给我压垮了。”柳红抱怨道，“快和王珂那些破书一样重了。”
　　“重个啥啊。”郑春润说。
　　“不重？那你来提提试试。”
　　“好啊，我呢，就从这里提到屋子里面。”郑春润说，接着她又眼神飘飘看向别处，说了句，“不远吧。”

　　“不远。”柳红笑着说完这句话，立马放手，她就那样看着郑春润有些别扭地试图抬起那大口袋，却又总是不得力。柳红看不下去，她走过去，搭了一把手，把口袋给推了上去，好好的压在郑春润的背上。
　　郑春润看见柳红走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柳红是来帮她背的，没想到，确实是来帮她背的。
　　郑春润心里面飘过一点凉意，然后她看见柳红提着另外两个口袋快步地往工地走去。
　　“跟上。”柳红说。

　　跟上就跟上，郑春润三步一停顿，五步一抬头，最后在她艰难地走了这段漫长的路之后，终于到了离板房还有越五十米的地方，也就是说，她刚刚这几分钟，大约走了二十米的距离。
　　柳红把东西已经提到屋子里面了，她走出来，扭头看见栏杆外面，亮白色灯光下，郑春润一个人站在那片空旷的水泥地上面，手边一个大包，半弯着腰擦去额头的汗水。
　　郑春润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之中结成水珠，她大概是休息够了，又用力地想要拖着这口袋往屋子里面走，其实她心里面憋着一股子气呢，她觉得，柳红就算不给她背，至少帮她一下不好吗？
　　郑春润歪歪头左右看看，四下是没什么人影的工地，不远处钢筋混泥土的模样还在夜幕之中若隐若现。
　　这一看，郑春润那战战巍巍的两条腿险些就一下子跪到地上，好在她及时地把手放开，跌坐到地上。

　　她臭骂了两句之后，坐到那口袋上面，方才她一直半弯着腰，此时视野变高，她才发现柳红正靠在二楼的栏杆处，看她，但是只有一眼，因为柳红已经小跑着下楼，过来了。
　　郑春润又站了起来，她拍拍屁股，看着柳红，心里面有些可笑的委屈。

　　“别倔了。”柳红按住郑春润握住背带的手，“我来吧。”
　　“哦。”

　　工地的人早就睡了，屋外的草好像被风吹得舒服，窸窸窣窣有声音。
　　郑春润，懒得收拾，她那两条腿软得很，特别是她坐下之后，那腿就好像两条破布挂着。
　　郑春润叫住正要下楼打水的柳红，说：“柳红，回来。”
　　“怎么了？”柳红把桶放到门口，掩了门，又走回来。

　　“我有点脚使不上劲，你把我扶起来。”郑春润说着，柳红已经两只手把郑春润给架了起来。
　　“站的住吗？”柳红说，“我说你真的怪，偏偏要抬，明明那口袋就重的不行，也不知道你打包的时候怎么想的。”
　　“屁话多。”郑春润说，“你床是哪个，扶我过去。”

　　郑春润坐在柳红床边，正好是靠近窗户的位置，她看见窗外面不远处还灯火通明的街道，心里面一下子多有感触。
　　“柳红。”她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郑春润回过头去找，发现门已经关了，柳红应该提着桶下楼去了。

　　郑春润习惯了睡软床，她一屁股坐上这张床的时候就觉得这床垫太薄了，就好像她是坐在一张木板上面一样。
　　她早想到这种情况，所以自己还带了一个被芯，不过她想，自己一会又得让柳红帮忙给她把自己准备的铺床的芯子拿出来吗？郑春润直觉有点不好意思，她试着让自己起来，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可以动的，怎么刚刚柳红在的时候就好像腿断了一样呢？
　　虽然说能动，但是还是她一走路，就有些痛，好像扯着哪一根脚筋了一样。

　　为了拿一个被芯，她把大半个包的东西都给拿出来了，在墙边堆着。
　　她正把芯子往床上铺，柳红就开门回来了。

　　“哇，你这，够乱的啊，不是说明天早上收拾吗？”柳红把冒着热气的桶提到床边，她看见郑春润站着铺床，说：“这不是能站着吗？刚刚咋那么严重？”
　　“柳红，你每天都睡这个床，你腰不痛吗？”郑春润没有理她。
　　柳红摇摇头，把手边看得见的被角压进床板下面，说：“床睡软了才不好。”

　　床铺的快，就垫子铺好，整理平整，压住角，就算结束了。
　　柳红眼睛亮着呢，她看得出来，郑春润走路的时候，这脚始终有些像离家出走的小孩一样，不听使唤。

　　一桶水，倒一半洗脸，倒一半洗脚。
　　郑春润坐在床上，柳红把桌子前的凳子提过来在床边坐着。
　　这人，脚心一暖和，全身都暖和。刚刚抬这么多东西的时候，柳红这手和脚也麻，这下终于在一盆热水之中洗去疲惫。

　　“洗澡的话，只能晚上下工之后去楼下洗，有单独的洗澡间的。”柳红说。
　　郑春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郑春润接过柳红递过来的能摸得着是新买的东西的毛巾，她把脚上的水擦干净，然后翻身就钻进被子里面了。
　　郑春润把束发的发圈解开，她伸手就摸得着墙壁。
　　这一张床，她们俩睡得下吗？郑春润在心里面琢磨着，不过这个烦恼一直到她看见柳红躺上了另外一张床的时候就变成了另一种性质的烦恼。
　　“柳红！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你是小孩吗你？还要大人陪？”柳红说。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别人王珂的床吗？”郑春润坐起来。
　　柳红躺着，刷着小视频，说：“我跟小柯说好了，我睡她的床，再说了，这两个人一起多挤啊，小柯又不是那种不理解人的小孩。”

　　郑春润沉默了几秒，最后说道：“那你别看手机了，过来陪我聊天来！”

　　“聊什么天聊，我明天还要上工呢。”

　　“过来。”郑春润这两个人让柳红把手机一关，转过头就看见郑春润把身子埋在被子里面，看着自己。
　　这俩字没有愤怒的语气在里面，仔细听来，就好像撒娇一样？
　　奇了怪了，柳红心想，然后起身，抖抖抖，就踮着脚过去了。

　　“进去点，你，这么大个屁股。”柳红说。
　　郑春润啧了一声，说：“你还没有呢。”
　　“我不羡慕那玩意儿，没啥用。”柳红平躺着，把手放在外面，压住被子，说，“想聊啥啊？难得你第一次想听我多说话。”

　　郑春润是侧躺着的，她的背贴着被子，被子贴着墙壁。
　　“柳红，王珂和游弋，是在谈恋爱呢吧？”
　　“啊？”柳红说。
　　“别打哈哈，我又不是瞎子，再说，我才三十，又不是什么封建老头。”郑春润说，“这游弋家，哪哪哪都是一对一对的，就差把结婚照拍了贴卧室里了。”
　　“这，这王珂喜欢人家，我能怎么办呢？”柳红把身子转过来，对着郑春润。
　　“不怕游弋，无情辜负有情人？”
　　“你这话，还说的挺像个样子的，有点文化啊你。”
　　郑春润打一下柳红的手背，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读过大学的人。”
　　“不错嘛。”
　　“别歪！”郑春润说，“和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柳红眼珠子往下，不知道在看什么，说“小柯啊，就像我妹妹，但是始终也只是像而已，我呢，和她也没认识几年，始终是个半路朋友，我就算怕她被骗感情，不希望她俩一起，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小柯父母，我没有那个权利安排她，不对，就算是父母，不也没有那个权利安排她。我是觉得她要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吧，反正我这里也还能给她留双筷子吃饭。
　　“其实吧，话是这么说，我其实还是有点矛盾。你想啊，游总那么有钱，又漂亮，找什么人不成？不过，我又一想，喜欢王珂也没问题啊，王珂也算好看的姑娘啊，春润啊，你别看王珂看起来有点土，不会打扮，真打扮起来肯定还是一朵花。 ”
　　听到这里，郑春润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这形容，土不啦叽的。”
　　“我没读过什么书嘛。”
　　“那你还让游弋帮你？欠人家人情？”

　　柳红瑶瑶头，说：“那不是，我其实就是想看看这游总，是不是真的愿意帮我这个打工的，虽然说她之前其实也帮过忙。但是我这就是想看看她队王珂有多上心。再有！她要塞我的钱，我可是一分没拿哈，这是公平交易，我就让她提提意见而已。”
　　“莫名其妙的你，柳红，你怎么像后妈一样？”郑春润笑，“我看啊，游弋这几句意见应该还是做了不少功课吧。”
　　郑春润又说：“这话不该我说，不过，我还是多嘴说说，王珂又不是傻子，你不也说，这妹妹聪明得很。再有，人家一开始不也拒绝了吗？王珂都二十多了，是个大人了，她有自己的考量。这年轻的时候不为爱情浪费点人生，要等她老了再去夕阳开花吗？”
　　“说啥呢！”柳红一拍手，“小柯能找不到男，找不到女朋友吗？那么多条件好的人，王珂这么好的人，怎么着也能找到啊！”
　　“游弋不就是条件好的那一个吗？”

　　“这不一样。”柳红琢磨琢磨，说，“反正就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
　　“不就是怕小柯遇上坏人嘛，其实啊，换个人，不管男女，你都会是这个反应。”郑春润说，“反正，自家的永远都是好的，永远都是对的，别人家的怎么都配不上。”
　　“不是配不上，我其实……”
　　“我说，柳红。”郑春润打断她，“你明明也不老啊，怎么像个七十岁的不开化老头一样？”
　　“七十岁？七十岁过分了哈，郑春润。”
　　“七十岁的老头，是有点过分，那，六十岁的老头吧。”
　　“郑春润！”
　　“睡了，晚安。”

　　“睡个屁，你叫我来聊天的。”柳红把翻过身去的郑春润掰扯回来，“现在说的我心里面别扭了，赔钱！”
　　“你明天不是要上工吗？”郑春润说，“早点睡啊。”
　　看着郑春润弯弯的眼角，柳红愣了几秒，这几秒内，她那些习惯性想要破口而出的话被收回，最后她说：“行吧，睡吧你。”
　　就好像戛然而止的故事和没有点燃的地雷。

　　被子里面是温暖的，外面是寒冷的，另一边床的被子还是没有温度的，柳红觉得自己过来是一件纯纯的蠢决定。她犹犹豫豫之间，忽然一下被郑春润抱住。
　　“一起睡，睡得下，不挤。”
　　半夜三更的，怎么这心尖有点难受呢？柳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