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19、第 19 章

　　“小柯啊，你说，我要开个什么店比较好啊？”柳姐躺在床上问。
　　王珂合上手上的书，看着窗沿想了想，说：“开在这边吗？”
　　“趁现在便宜。”柳姐说，“这附近肯定不出半年就可以发展起来的，听说友科三期那边还要修商场。”
　　“柳姐以前不是开过火锅店吗？”王珂说。
　　柳红唉了一声，她把手举上头顶，摸着指尖，说：“亏死了，家底都亏没了。我不适合做那些，还要给别人发工资，我不适合当老板，还不如端盘子赚的多。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开个什么茶楼，麻将馆之类的。”
　　柳红说完之后，坐了起来，她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周围看，我发现几个不错的地方，位置比较好。”

　　“我看这不是已经开了好几个这种的茶楼了吗？”王珂问，“现在开会不会没有优势了啊？这一个馆子一个地盘来着。”
　　柳红摇摇头，说：“他们那些人都开在小区里面，小包间那种，我想开一个大厅的那种。”
　　“你这不都想好了嘛？”王珂笑着说。
　　“嘻嘻。”柳姐笑，“我这几天偷偷摸摸还去那些麻将馆取经了，要提前准备什么，我也悄咪咪看了看。但是他们打的都是五块，十块，我平时就打一块的，我怕输太多钱，所以也没有去凑桌角。”

　　“那什么，小柯啊。”柳红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你家游总，她不是做生意的嘛，经验肯定比我多，就位置什么的，我其实也不是很能拿得准。”
　　王珂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块表，她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表盘，说：“我下次问吧，她可能也不太清楚？”
　　柳红捕捉到王珂的眼神，看见她手腕上的东西，起身，弯着腰走到王珂床边，坐下瞬间往王珂手边靠。
　　“手表，游总送你的？”
　　“嗯。”
　　“直接收了？”柳红疑问道，“你不是都不收的吗？”
　　“不一样。”王珂看着表，说。

　　其实，王珂并不习惯带表，她上一次戴表还是小学时候的事情。所以今天早上游弋把表给她带上之后，她的手腕那里总感觉痒痒的，不太舒服，衣服袖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块表不是什么看上去奢华的表，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表，黑不溜秋的，金色的指针和数字，里面还有好几个圈，边上四个按钮，表带上面还有一个，游弋拿着那本厚厚的，有着多国语言的说明书，一点一点给王珂说表的功能。
　　“真的诶。”当王珂看见屏幕上面显示温度的时候，不自觉的惊讶道，虽然她觉得这个功能并没有什么作用。
　　游弋认真地给她把表带在手上的时候，还有游弋拿着表一字一句和她说操作的时候，王珂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但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说，她在由衷地感到快乐。
　　那天，她停下脚步，多看这只表几眼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这只表宣传栏写着防泥，适应什么什么工种之类的话，这让王珂觉得疑惑，这只蛮有科技感的表，会有哪个工人拿出自己一月大半的工资去买呢？
　　后来她想了想，或许那些话本来就不是写给他们看的罢了。

　　“看起来像男孩子的玩意啊。”柳红笑，“游总怎么送你这个？”
　　“我挺喜欢的。”王珂说，“再说，这表和性别有什么关系，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啧啧啧，柳红又坐回自己的床上，沉默一会之后，她再一次打断看书的王珂，说：“小柯，我现在稍微明白你的感受了。”
　　“啊？”王珂再一次把书合上，“什么感受？”

　　“没什么。”柳红说完，转过身去，“睡了睡了，把大灯关了吧。”

　　王珂把夹在桌沿的台灯打开，把光源朝向自己这边，然后掀开被子，起身快速走到门边，把灯关上，又快速走了回来。
　　她再一次打开手上的书。
　　这块表沉甸甸的，手上的书却轻飘飘的，王珂看着指针的荧光色，就好像夜里面萤火虫的颜色。
　　“游弋，你喜欢听什么歌？”王珂想起白天的对话。
　　“没有什么固定的爱好。”游弋靠在沙发一角，说，“但是会有喜欢的歌手，虽然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歌手了。不过，你知道嘛，经典永远都是经典。”
　　王珂点点头。
　　“这一点还挺奇怪的，我身边的人好像都不喜欢这些歌？”
　　“你开车放的歌都挺闹的，还以为你喜欢那种呢。”王珂笑。
　　游弋摇摇头，说：“怕睡着啊。毕竟车是自动挡，上高速的时候脚也不动，手也不动，很容易困的。”

　　台灯的光被王珂调成淡黄色的，王珂觉得这样的光才有温度。
　　四下安静得很，王珂感觉自己甚至听到了远处烧烤摊滋滋的声音。
　　书里面的内容有些枯燥，王珂感觉自己的思考逐渐凝固，她还是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多。
　　还是睡觉吧，明天是假期最后一天，她想去北洲中学附近看看。

　　手表指针嘀嗒嘀嗒的声音没让王珂烦，反而让她睡得更快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终于回到了硬板床上的原因吧。

　　第二天，王珂第一次睡到了早上九点钟才醒来，柳姐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起身从楼上往下走，在一楼转角的地方，透过窗户，看见屋子里面，坐在床上的吴姐正在发呆。
　　王珂记得，吴姐就是北洲本地人，她不回家吗？李仁呢？
　　王珂没有多想，转身走了出去。

　　“小柯啊！”吴姐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王珂转过身来，看见吴姐站在窗户边上叫她。
　　窗户开一半，吴姐笑得有些勉强，她声音有些虚弱：“小柯，能不能把手机借我打个电话啊？”
　　“好。”王珂把手机解锁，从窗户递过去。

　　滴滴滴，电话打通了，吴姐对着王珂眨眨眼，王珂会意，走得远了一些。
　　这个时候的板房没什么人，好像没回家的工人都去食堂打牌，聊天了。吴姐说的东西，王珂隐隐约约能听见几个字。

　　“王珂，好了，还你。”吴姐的声音听上去比刚才好了一些，没有那么有气无力了。
　　王珂看着紧逼的门，问：“吴姐，你没事吧，不舒服吗？感冒了？要不要吃药，我那里有。”
　　“不用不用。”吴姐连忙摆手，“我没事的，你忙去吧。”

　　王珂沉默了一会，吴姐也不动，就靠在窗边，不说话。
　　“那我走了。”王珂说完，转身离开了。

　　吴姐到了工地之后，没什么存在感，和她以前一样。工地上就两种人你能分辨得出来，男人和女人，而他们其实好像都长的差不多的样子，就像那些过年提着大包小包赶火车的农民工一样，灰头土脸，满面沟壑，手上的颜色就像洗不干净一样。
　　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往人群里面一扔却又那么显眼，也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有什么难闻的味道，而是因为他们好像充满力量，一股属于钢筋混泥土的力量，有的人害怕它，有的人厌恶它，但是唯独不能否认，他们的确与自己同在，属于这座城市；他们的确比自己高贵，因为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与智慧，创造这座城市一切的基础。
　　王珂这么想。

　　然而现在，王珂要脱离这个阶层了。
　　她坐在公交车上思考，她看着手上这块高价的表，想起来游弋开着的那辆车，想起游弋的那条吊带睡裙，游弋那天带点棕色的瞳孔，她又想起来王叔的病，她想起那些堆在工地的红色的砖头，想起来柳姐扎钢筋时候的手臂，柳姐说她想开个店，想起来王叔二儿子手中的练习题，想起来那天她看见的那位女学生背了一书包的书。
　　看着窗外行走的人，她满脑袋都是想法，乱做一团，但是却又好像空空如也。

　　中午，她在北洲中学门口的快餐店吃点一份有些辣的饭。
　　北洲的学生好像下午就要回校报道，于是有不少人提前到了学校，所以王珂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间，一个人吃饭，听着他们讨论着月考，听着他们的笑声。

　　逛完了每一家超市之后，王珂坐上了回工地的车。
　　工地门口的那盏灯是开着的，但其实天还没有黑下来。

　　王珂走到楼下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向李仁屋子。
　　窗户已经关上了，但是王珂还是透过窗，看见里面坐着的吴姐。
　　她走到窗边，在窗上敲了几下。

　　吴姐走过来，打开窗户。
　　王珂还能看得见她眼角的泪痕。
　　“吴姐，你在里面坐了一天吗？”王珂问。
　　吴姐没动作，小声说：“我没事的，你回去吧，你李叔就快回来了。”
　　王珂想把门打开，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吴姐，你开下门。”
　　吴姐却摇摇头，说：“我真没事的。”

　　“李仁欺负你了？”王珂说。
　　这句话，太像柳红会说的话了，吴姐一时间有些诧异，她条件反射地说：“他又不打人，只是不让我出去而已。”
　　“怎么不让你出门呢？”王珂的语气轻柔。

　　吴姐擦擦眼角，说：“我弟想我帮他带带他二儿子，一个月给我两千块钱，我想着小孩确实没人照顾，就想着回去。他不让我回去，说什么我弟是把我当他们家保姆，之前带大娃的时候，现在还是我，我就像块砖头，哪需要就往哪里搬。可是你知道，那是我弟弟啊，我们家五姊妹，就一个弟弟，我们总得帮他。你李大哥不让我去，今天早上和我说完，把我手机拿走，然后就把门锁了。”
　　“我先给你开门吧。”王珂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是算非法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了。”
　　“你哪里来的钥匙啊？”吴姐说。
　　“我去找黄工头。”王珂说。
　　“他怕不给你，毕竟这屋子是你李大哥的。”
　　王珂笑，说：“他会给我的，放心吧。”

　　王珂觉得好笑，自由其实是她强塞给吴姐的。
　　把门一开，王珂也不再多问了，上楼去了，至于吴姐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那和她没有关系。

　　柳红今天回来的早，她踏进门的时候，喜笑颜开。
　　“走！小柯。”柳红说，“请你吃烧烤。”
　　“心情这么好？”王珂说。
　　柳红点点头，说：“那肯定。”

　　饭吃完了回来，还没上楼。
　　王珂看见，李仁叉着腰，一脸怒气站在楼梯口，他看见王珂之后，直接走过来，对着王珂大生活吼道：“谁他妈的叫你给我老婆开门的？”
　　王珂懒得搭理他，像上楼去，却被李仁挡住路。
　　“问你话？”李仁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王珂说。

　　柳红把王珂扯到一边，问她怎么了。
　　和柳姐解释清楚之后，王珂本以为柳红会和她站一边，没想到柳姐说：“哎呀！这是人家家务事，你插手干嘛。”
　　“可是，吴姐是个人啊，被关起来算什么事？”
　　“那是人家老婆。”柳姐说，“现在不说这个，你去和李仁弯个腰，他这个人虽然脸皮子厚，但是他一直对付不来女人，你说两句话，他自己就走了。”

　　“不去。”王珂说完走到李仁面前。
　　“王珂，我和我老婆吵架，你插什么手？”李仁声音依旧很大。
　　王珂声音相比之下，显得平静许多：“我没插手你和吴姐吵架。”
　　“你把门打开还不叫插手？”李仁呵一声，“她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我不打她是我不想和女人动手，我给她点惩罚，管你什么几把事情？”
　　“她是个人，不是个什么物件，她爱去哪里去哪里。”王珂说。
　　“王珂，我跟你说，你是个小姑娘，我懒得和你计较，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我道歉。”李仁说。
　　柳红这时候插话道：“得了！大男人逞什么威风，欺负一个娃儿。我跟你说对不起，行了吧。”
　　李仁顺着台阶往下面走，看向王珂，希望王珂说出那三个字。

　　但是王珂偏不，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分钱的错都没有。
　　“如果吴姐在屋子里面超过二十四小时，你这就算非法监禁，是要拘留的。”王珂说。
　　李仁懵了一会，然后哈哈大笑，说：“我关我自己的老婆还犯法了？别说这个，你道不道歉？不道歉就别想走。”
　　“干嘛和小孩计较！你五十岁的人，有点气量。”柳红说。
　　“我有气量，我大男人自然有气量。”李仁说，“所以，王珂说句对不起就行。”
　　“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王珂说着竟然想笑，“我说了，吴姐是独立个体，不是你的附属品，你管她就是违法的，我见义勇为没有错。”
　　“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李仁说，“你道歉，道完歉，我就让你回去。”
　　“说，说个锤子。”看着李仁雄壮的身体挡在楼梯口，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没有脑子。
　　王珂说了这几年来第一句脏话之后，转身就走了。

　　走在路上，王珂在想，原来，人的思想是有边界的。
　　来北洲之后，她才知道她的父母其实是爱她的，但是他们还是依然会把一切留给弟弟。柳姐再怎么豪迈，还是不明白工人并不低人一等。王叔就算那么的弱势，却总是觉得女人在哪里都比男人弱。和李仁说再多次，李仁也不明白，吴姐不是她的东西，而是一个自由的人。就算王珂今天放走了吴姐，吴姐的选择也只是为了她那唯一的弟弟，而不是她自己。
　　他们的思想，就定格在他们正年轻的那个时代，再也不会被改变。
　　王珂在想，就算她今天读书，就算她今天甚至会思考阶层跨越的本质是什么。等到她四五十岁了，她的思想是不是还是会永远定格在她三十岁的时候？甚至拒绝改变，自视甚高？

　　看着街上无比热闹的场景，数不清的人在笑。北洲这座城市现在有那么多人在享受，也同样有人在痛苦，这些人之中，有多少人在思考自己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王珂忽然想到自己的舅舅，舅舅在思索的时候，又会想到什么？又会因为什么而难过？因为何种难过而痛苦？
　　月亮在大地上撒下本属于太阳的光芒，王珂摸到手腕上面的表。
　　此时此刻，除了游弋，她竟然没有一个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