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16、第 16 章

　　东郊市是个小得不得了的地方，或者说，东郊市的市中心小得和一个区差不多大，往下的几个地级单位离东郊市都得有不少距离。总的来说也就是连着的这几大片山，里面间隔的有些城镇。
　　王珂以前不住东郊市，她们一家人住在离东郊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小县城，后来她初中的时候，才来的东郊，和舅舅一起生活。
　　“那个时候，我舅舅是语文老师啊，就在东郊中学教书，所以我就住在舅舅的教师公寓。”王珂摸摸脑袋，笑着说，“一年只用回一次家。”
　　“一次？”游弋歪一下脑袋，“只有过年回去？”
　　王珂点点头，说：“嗯，舅舅不要生活费，所以我跟着他不花钱，我，我妈她说跟着舅舅挺好的，过年的时候让我和舅舅一起回家。”
　　“这样。”游弋问，“他们住的离这里远吗？”
　　“我父母吗？”王珂说。
　　“还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王珂想了想，“以前我们是坐客车，两个小时的路程吧。”
　　刚刚王珂和司机说去小丘山，这么看来，王珂肯定不是回家，或者说，游弋隐隐约约觉得王珂根本没有想过要进家门。以前游弋总觉得王珂来到北洲可能是父母出事不在了，但是她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那王珂口中的舅舅肯定会接过王珂，即便不这样，还有其他救济的方式。
　　“我们这次去小丘山，是去看舅舅的吗？”游弋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她总感觉自己和王珂之间有距离，而这个距离似乎总是由王珂来控制。
　　王珂盯着自己筷子夹着的那片肉，说：“嗯，看舅舅。”
　　王珂把肉放进自己的碗里面，碗里面还剩下半碗米饭，然后王珂把筷子放下，她吃不下了。

　　东郊市这两年之前才出了政策，不让土葬，在王珂舅舅去世的那年，东郊市的人基本还都是土葬。
　　舅舅没有自己的小家，他从王珂有记忆开始就是一个人，舅舅一个人选了自己的骨灰盒，偷偷摸摸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然后把他所剩无几的钱捐了出去，接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失去作为人类的温度。

　　“舅舅说，他不想一个人在地下待那么久，他最怕一个人，而阴暗的土地里面只有他讨厌的虫子陪他，所以他很早就买好了墓地，即便家里面的所有人都说要把舅舅带回家，但是大家都觉得舅舅的钱都花了，退也退不了，就没管了。”王珂说的语气其实说不上多么难过，更多只是怀念。
　　游弋听得出来，王珂在想念这个人，却没有为这个人的死亡而产生太多的悲伤。
　　“走吧！”王珂说完之后，站起来，问老板多少钱。

　　出了店门，游弋握了握王珂的手，发现她的手心有些凉凉的。
　　游弋看着王珂的双眼，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安慰吗？好像王珂也不是很需要。
　　“啊，我没事的。”王珂笑，“我不难过，真的，我不难过的，你这个眼神倒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游弋把头别过去，没一会，说：“想安慰你还有错了。”

　　王珂笑，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拍拍游弋的肩膀，说：“没错没错。”
　　游弋转头过来，说：“那王珂，可以和我说说你之前的事情吗？我想知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王珂想了想说，“也就几个字的事情，我爸妈不喜欢我，我跟着我舅舅生活好几年，舅舅死的时候，我在读高一，我爸妈不想我读高中花钱，想我早点嫁人，所以我就跑了。”
　　“跑了？”游弋说，“他们没来找你吗？把你抓回去什么的？没有报警？”
　　“没有吧，其实我不知道。”王珂说，“但是我想，他们应该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好一些？”

　　“我还以为，你来北洲打工是因为父母出事，没想到你父母是这样的。”
　　哈哈哈，王珂笑着说：“也算是父母出事吧，东郊这边不收彩礼，不收礼金什么的，我嫁人还是跑了对他们来说都一样，那个时候我弟好像要去读什么私立学校，所以他们没什么钱，我高中学费一学期就是一千左右，还有生活费什么的，算起来确实太多了。”
　　“你恨他们吗？”
　　“以前恨，后来没那么恨了。”王珂说，“高中和舅舅一起的时候不恨，后来刚去北洲那几年一想起来自己的起点就和别人不一样，还是有些难受的。不过，其实总的来说，他们也不欠我的，如果他们稍微对我好一点，舅舅死后，我可能就不走了。现在想想，对我不好才让我真的学到了很多吧。”
　　游弋的下齿咬着自己的上嘴唇，她不是不知道有的父母就是这样，甚至严格来说，王珂的父母已经不算极端过分的了。
　　“你舅舅，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舅舅有抑郁症，自杀了。”王珂说，“舅舅说，人配不上这个世界。”
　　游弋的手此刻又握回王珂的掌心，两个人正在往车站走。王珂手粗糙的触感让游弋甚至感觉到胸口满涨。
　　王珂不恨她的父母，也不恨她的舅舅，连恨都没有，她的爱又是如何存在的？游弋长期以来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王珂好像总是和任何人都有一段游离的距离，这种距离在她的眼神，言语，动作里面都存在。
　　王珂眼里有清澈的目光，这也是游弋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王珂的原因，而现在，游弋发现，那种眼神说到底其实只有三个字，无所谓。

　　游弋短暂的沉默让王珂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游弋？”王珂说，“怎么了？”
　　游弋摇摇头，发出很小的声音：“没事。”
　　“我很喜欢读书的，游弋。”王珂忽然开口说，“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好的人，也有很多很美好的事物。我喜欢猫，喜欢晴天，喜欢下雨之后大地的味道。我不知道舅舅为什么会生病，但我想他也不愿意。别人总说谈个恋爱就好了，我和舅舅住一起，我知道，对他来说，这从来不是感情的问题。”
　　王珂说完，笑了笑，她靠近游弋，看着游弋的眼，认真地和她说：“一会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他肯定很高兴的。”
　　游弋叹了一口气，拍拍王珂靠近的脑袋，问起其他事情来：“那和柳姐又是怎么认识的？”
　　“就走着走着就认识了。”王珂说完，摆摆手，说：“在一个小旅馆认识的，因缘巧合见了好几次面，柳姐看我越活越倒退，快穷得连水都喝不上，就带着我一起了。”
　　“话说，柳姐最近总是不着家，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王珂说，“她可能想开个店吧，等这一次活做完。”
　　“王珂，柳姐是不是不怎么喜欢我。”游弋问。
　　王珂笑说：“还好啦，只是一开始她的确不喜欢你，不过那是因为她觉得你是个老板，总觉得你是来骗我的。”
　　“骗你？骗你什么？”
　　王珂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柳姐想多了而已。”
　　“这样。”
　　“没事，反正我们现在不也是朋友吗？”王珂说。
　　“对啊。”游弋有些顿地点点头，她的眼神看向自己握住了的王珂的手，心想，反正朋友两个字也是自己先说的。

　　车来了，王珂从口袋里面掏出刚刚在老板那里换的零钱，投了四块进去。
　　车上只零散有些老人，王珂她们找了个连座并排坐下来。
　　从南溪口到小丘山，坐一班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约莫一个小时。
　　王珂座位靠窗，看着窗外的店铺，有的还和几年前一样，她生出一股游子还乡的错觉，一时之间太多的独属于东郊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每一个地名，她都还说的出来，但是方才和司机对话的时候，王珂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家乡话，甚至连坐在身后的老太太说的言子都有好多听不明白了。
　　车开的摇摇晃晃，慢得王珂有些困，最后她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面睡着了。

　　游弋发现，王珂的眉间有淡淡的细纹，下颚好像有已经洗不掉的尘土的印记，额头有很多绑不住的碎发。耳朵小小的，显得有些可爱。偏向一侧的头让衣衫往一侧滑去一些，露出分明的两种肤色，一侧看上去白皙细腻，一侧看上去犹如雨后黄土。
　　游弋本来觉得王珂的皮肤很好，但是这下仔细看，才发现，王珂有挡不住的因为风尘而导致的略微粗糙的皮肤。如果她这几年不抹水泥，而是在高中学习，说不定她还会学一两种化妆的方法？
　　哈哈，游弋又摇了摇头，她觉得王珂不会，王珂大概会把一切的时间都放在读书上面吧。

　　小丘山其实就是破土包，至少王珂是这么想的，当初这个地方就在东郊市的郊外，周围什么也没有。
　　王珂看见那个板子上面写的一个位置五万块，心里面吓了一跳。
　　“好贵。”王珂嘀咕。
　　游弋说：“这已经算便宜的了，我爷爷那块小地方，花了三十万，说是风水宝地，生财。我其实不太理解。”
　　“生意人嘛。”王珂在门卫那里填上信息，转过头，对游弋说，“一起吗？游弋。”

　　游弋一副犹豫的样子，看着王珂，她想知道王珂会说什么。
　　“让我舅舅看看你，毕竟……”王珂说。
　　“毕竟什么？”游弋打断她说话。
　　“毕竟……”王珂顿了一下，耳朵红彤彤的那瞬间就别过脸去。

　　王珂咳了两声，说：“不去也行，那你在哪里等我一会吧。”
　　“走吧！真的是。”游弋扯过她的手，往墓园走去。

　　“碑是舅舅自己定做的，墓志铭是舅舅自己写的。”王珂说。
　　碑上写了一句话：葬我于星河。
　　一张照片在石碑中央，照片上是一个头发茂盛，眼角有英气，笑得开怀的男人，他有整齐洁白的牙，耳朵小小的，衬衫领子整齐，可以猜出这件衣服有认真被熨平过。

　　“这是个好地方，视野开阔，晚上肯定很多星星吧。”游弋说。
　　王珂看着舅舅笑了笑，说：“以前东郊晚上很多星星的，就是白白的好多颗在天上铺满，说不上有什么色彩，但是就让人觉得很浪漫，舅舅一直很喜欢星星。”

　　王珂来之前本来准备了不少话，但是到这里，最后她只说了几句话。
　　“我打算明年去高考了，也不知道会学成什么样子，听说最近的题都变得难了起来。但是我听你的话，一直都有在看书，单词也没有落下，前段时间，《海上钢琴师》重映了，我还和游弋一起去看了你。忘了和你说，这个是游弋，是我在工地认识的老总。不过人不太像老总，像个没毕业多久的学生，哈哈哈。”
　　“本来就是没毕业多久的学生！”游弋说。
　　王珂笑了笑，说：“嗯，等我考上了再回来看你。”
　　舅舅名叫于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