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蛇[人外]》咚太郎

60、快递

　　土老板姓金，是个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左右，脖挂三根大粗金链子，腕上一只金光闪闪镶钻表、两只刻福的宽面金戒指，穿得相当潮流，再来一双价值数万元的超豪华限量皮……拖鞋，左右俩保镖。

　　单单往那儿一站，笑露两颗大金牙，可谓把‘精致富贵的俗气感’体现得淋漓尽致，简直名副其实的土老板代言人。

　　他投资六千万，是整部剧出资占比最大的投资方，自然话语权最高。

　　偏偏脑子有点毛病，眼睛也不好太使，一上来就嫌她们剧太俗，编剧太怂，什么八九十年代连环女杀手，哪有26世纪一群机械改装人玩赛博大逃杀来的带劲儿？

　　多炫，多酷，你想象一下，那激光噼里啪啦的，多精彩啊！

　　——最关键的是，都搞赛博年代了，都能身体组装了，把一群长相不合格的演员通通毙了不过分吧？换一批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没问题吧？

　　土老板，啊不，金老板真是目的就是这么简单。说白了八个字: 全员美人，丑比滚蛋

　　你说咱们不能这么搞，跑题了。

　　他说凭啥，我他娘滴还是不是出品人啦？老子掏钱建赛道跑赛车都行，还不能随便跑个题啦？

　　你说演员合同都签好了，违约要赔钱的。

　　他就说行啊，老子啥也没有，光剩钱了！违你个约能有多少？能掏空老子家底吗？笑话，那个那个那个，还有那光俩腿的，光天化日搞腐化，全都不要了，叫她们赶紧滴滚板板，要多少钱你尽管说，老子出！

　　一番对话下来，制片人被财大气粗且固执的暴发户折腾得要死，正头疼该怎么从技术层面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妄想。

　　冷不防虹副导带着某单元女主亮相，天杀的暴发户一见姜青妤那张脸，二话不说，99进1绝美人性大逃杀不搞了，题也不跑了，只一个要求，必须把剧头尾单元女主换成她，凑一个‘凤头凤尾’，准能招运！

　　本剧一番真女主姚晶晶一听这话脸就黑了。

　　制片人脑门青筋直跳，人也快变绿了。

　　什么姚晶晶准一线小花自带流量是全剧播放量最基本的保障、什么开机换人不吉利可能有违金老板您的名声和运势……

　　大夏天，三伏天，她说得嘴都干了。

　　金老板只竖起一根手指头，左右摇了摇。

　　表示自个儿不吃这套。

　　“不说老子是个啥子出品人吗？咋，人做投资商儿都能睡美女、塞小蜜，轮到老子整啥啥儿不行，你丫的别是看老子不懂行，故意逗老子玩儿吧？”

　　金主动怒，保镖瞪眼。

　　吓得制片人冷热汗一起流，怎么都担不起开机当天气走出品人的罪名，只好留神着姚晶晶的脸色，忍气吞声提出一个折中方案:

　　“您看这样行吗，金老板。我们一单元《蝎子篇》讲的是一个女人反复杀夫再嫁、从而骗取彩礼和丈夫遗产的故事。这个单元的确已经签了姚晶晶做女主，改不了，但您别生气，我们可以给姜青妤多安排一个角色，比如……被家暴的女学生，意外目睹‘谢婷 ’杀人经过，决定用同一手法处决自己酗酒的爸爸。”

　　“这样一来，一个单元内的女性角色相互影响，能创造出奇特的命运延续感。其次，上个单元客串的演员做下个单元的主角，也算是挺讨巧的预告，能给观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金老板摇摇手指，觉得不够。

　　制片人编不下去了，推总导演。

　　总导演侧头看了看姜青妤，眼中惊艳一闪而过，灵感它说来就来了。

　　“我有个主意，就是我们剧本目前多用留白的形式，可以变动的地方有很多。好比金蛛这位演员，姜……青妤是吧？她的外形条件比照片要出彩非常非常多，比起角色也更多了几分‘媚气’，有种‘让人不自主沉沦的魔性魅力’，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大胆地把她设置为天生恶人。”

　　“也就是说，她的恶不一定来源于贫穷或重男轻女，不一定有确切的导火索和激发点。她不需要经过抛弃、欺骗、所谓情感上的辜负，甚至是影视剧里最常用的强i奸手法才蜕变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杀手。”

　　“与其反复强调一个家庭、一个社会是如何压迫相对孱弱的女性使其被迫走上犯罪道路，不要忘了，我们的初衷是强调女性也有犯罪的能力。”

　　“即使是女人，她也不是必须比男人脆弱、比男人容易心软。她可以残忍，可以虚伪，可以没有任何道德以至于肆无忌惮地夺人性命、打破原本完美的一切。”

　　“……至于立意，对上面审核我们可以说‘恶无性别’；宣发想要引起年轻一代好奇的话，大概类似‘一些女人的犯罪史’、‘当女人成为杀人犯’。——当然，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就算有人解读出‘摆脱枷锁，女性也有以暴制暴的权利’或‘女性并非一定要做所有美好褒义词的诠释者’之类的意思……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只要控制好舆论就行。”

　　“总之，重新构建‘金蛛’的内核，给她多加几场似是而非的戏，让观众反复横跳在‘她是被迫杀人的’和‘她是天生坏种爱杀人’之间，应该会很有新奇感，对演员本身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只要姜……金蛛的饰演者本人不介意单元结尾的时候，可能会受到大量负面舆论影响，这就是多方共赢的最佳剧本。”

　　“我个人是这么想的。”

　　总导演话音刚落，金老板非常满意，立马啪啪鼓掌:“好！好！就他娘滴这么办！老好了！算命大师咋说儿来着？老子今年投你们这剧，只要找着个大气脸蛋子压得住场，明年保准赚大钱！所以说坏女人好哇，坏女人真滴好，你们越坏老子以后生意做得越大！哈哈哈！”

　　说着他扭头再一看自个儿精挑细选……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不对，话不能这么说。

　　明明是他祖上有德、天神保佑才给撞见的‘狐大仙转世牌大气脸蛋子坏女人’，金贵着捏，可他娘这穿滴都啥玩意儿？

　　金老板左手扶着腰，右手夹着烟，两颗眼珠自金打的墨镜框里斜出来一半，把认定的人形招财狐——姜青妤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过了一遍，不禁露出嫌弃的目光。

　　“你说你们个演员，咋都这么穷酸气儿呢？是不是没钱？老子有。把你们这儿管衣服的人叫来，让她把那个微信收款儿码，支付宝，都开开，要几个钱老子出了。赶紧的给她们整几套像样穿戴去，老这么寒碜八赖的，坏了老子的事谁来担？”

　　土老板说转账就转账，随手按下好几个零。

　　人生在世，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呢？

　　于是刚刚还一肚子牢骚的制片人顿时点头哈腰，一口一个金老板说的是、金老板说的对，笑得要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切。

　　六千万，几部戏的片酬而已，又不是拿不出来，只是没必要掏钱贴补剧组而已。

　　看着眼前这一幕，姚晶晶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懒得再和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穷鬼浪费力气。毕竟有这时间听她们瞎扯，还不如花上几万块，找她的专属美甲师重新定制一幅新美甲呢，就当庆祝新戏了。

　　见她一声招呼不打就掉头走，制片人生怕又惹麻烦，连忙叫唤。

　　倒是金老板，嗓门又粗又大，以致姚晶晶走出去好远，还能依稀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叫啥啊？让她走！可劲儿走！本来长滴就他娘的贼丑，还跨个批脸子，老子一看就觉着晦气……”

　　姚晶晶:“……”

　　没眼光的乡土暴发户！

　　还有姜青妤，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长得再好脾气再狂有什么用？只能被这种浑身海鲜味的死肥猪潜规则，永远跟在我的屁股后头，捡我根本看不上的角色演。

　　这就是阶级，资本，人与人生来就有的差别。娱乐圈可不是个扶贫的地方！

　　这样来回想了好几遍，姚晶晶冷静下来，再次迈开步伐，上了车。

　　她走以后，金老板又针对全剧服装美术风格、布景滤镜样式等事项发表一系列重要演讲。直讲得自个儿嗓子冒烟，觉得尽兴了，拍拍屁股也走了。

　　留下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势利眼制片人、一个实事求是理论满分的总导演、一个能力不一定ok但眼光绝对好并且绝对偏袒姜青妤的虹副导演，以及姜青妤本人，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

　　吃完开机饭，时间还早，姜青妤去了一趟青山疗养院。

　　——四栋单人房A6。

　　和上次一样，她进病房时，她法律和生理意义上的奶奶——爸爸的妈妈，正在睡觉。

　　身体侧躺，背对大门。下陷的枕头与头颅缝隙漏出来几缕全无光泽的白发，腿弯处的被子折了又折，堆起一层层波浪般不平整的褶皱。

　　新请的护工朝姜青妤点点头，放下抹布，轻手轻脚地离开。然后这间房里便只剩下她们。一个没了儿子和孙子的老人，和一个几乎失去所有家人的女人。

　　沉默在她们之间盘旋了许久。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柜子，白色的被子。一片由白色组成的世界，有别于红色。这种颜色太洁净，因而太刺眼，常常令污浊的下水道生物无所遁形，有种被扒光衣服冷冷审视的不适感。

　　不过有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安静、安全，像一个保护舱。妈妈的子宫。

　　姜青妤坐到床边，窗外空荡荡的。

　　“我最近经常梦到妈妈。”
　　她说，打破了寂静。

　　“还有哥哥。”

　　“很少有爸爸。他不是一个敢认错的人，看起来很了不起，其实很胆小，很懦弱，所以不敢来见我。”

　　“知道自己不是好爸爸。”

　　说完等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没反应。

　　既没有原地跳起来掐着脖子大发雷霆地说:“你算哪门子灾星，有脸说我儿子不好！”也没有立刻绷紧那张巫婆一样皱巴巴的脸，用最毒怨的语气道:“要是能用你的一条贱命换我儿子回来，我早砍你八千刀。”

　　故姜青妤继续往下说。

　　“我拍完了一部戏，很快要坐飞机去下一个地方、拍下一部戏。演一个杀手，杀很多很多人，男人。可惜不是真的。不然我就可以知道了，那天晚上，‘他’把刀插进我们身体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哥哥。

　　哥哥最后留给我的礼物是一道疤，从身体的这一边，穿过血和肉，还有骨头，到达身体的另外一边。

　　明明是面对面给予的，但当时的哥哥脸上盛着什么样的表情呢？不管怎么努力回忆都只有一片空白。

　　据说这是人类大脑自发具有的保护机制，可是它究竟保护过她什么呢？无论姜青妤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会火的。”她不紧不慢地说。

　　“一部戏不够，就演两部，三部，四部。一直演下去，变得很有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我的照片，随便说什么都能上热搜。然后我就告诉他们，我在找我的哥哥。”

　　“他叫姜青越，今年34岁，身高182公分，体重72千克，习惯用左手写字，右脸上有两粒很小的痣。最喜欢的食物是糖醋里脊肉和巧克力味的冰淇淋……如果有谁看到他，就告诉他，他的妹妹和奶奶还活着，都很想他。没有人怪他。只要他能回来。”

　　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姜青妤丝毫不在意，接着自言自语:“我有钱了，一百五十万，不够买回我们以前的家。但拍完这部戏，差不多就有钱买一套新房子。”

　　“二室一厅，一个房间是我的，一个房间留给哥哥。墙壁刷成灰色，被套要蓝色，书桌上放一个机器人闹钟，再买一个冰箱。冰箱里放好水果、饺子和各种口味的棒棒冰……哥哥看了会高兴的。”

　　“我会做到的。”

　　“因为我是姜青妤，是妈妈的女儿，想要什么都会得到。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了无数遍，我相信她们。所以我会把哥哥带回来的，奶奶，在你死以前。”

　　“我该走了。奶奶。”
　　“下次再来看你。”

　　姜青妤起身，推门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一点被子翻动的声音，以及一声压低了的‘扫把星’。

　　她没做停留，径直走出疗养院。

　　下午五点，天还没黑。

　　公交车摇摇晃晃，姜青妤压低帽沿，戴上口罩，靠在最后一排。

　　她前面坐着一对母子，女人面容憔悴，手提塑料袋，很疲惫的样子。小孩顶多五岁，穿背带裤，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姜青妤看了好一会儿，从裤兜里摸出一颗黏糊糊的大白兔奶糖。

　　“姐姐，给你糖！”

　　对方奶声奶气的模样格外可爱。

　　想到金蛛设定，姜青妤伸手欲接。

　　手指与手指相触的刹那，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公车、乘客、喇叭声尽数消失，眼前的孩子脸色变青，皮肤裂开，两颗黑洞洞的瞳孔瞬间放大、填满眼眶。有如邪祟降世般阴邪地说道:“你会死，姜青妤。”

　　“要么你死，要么他们死。只要你活着，迟早有一天，你会害死所有人。”

　　啪嗒，糖落地了。

　　视野内的一切景物恢复正常色调，孩子依旧是那个满脸天真的孩子，冲姜青妤咧唇一笑，随即大哭:“妈妈！妈妈！姐姐把我的糖扔掉了呜呜呜呜哇！坏姐姐呜呜呜，她瞪我，不要我的糖呜哇哇哇哇哇！！！”

　　孩子的妈妈闻声转过头，看一眼掉在地上的糖，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姜青妤，神情尴尬又无奈，只能连声哄儿子:“别哭了别哭了，姐姐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哇哇哇！”

　　小孩的哭声尖利刺耳，很快，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是幻觉吗？幻听？

　　姜青妤晃了晃头，抓起包下车。

　　“福宁北路到了。”

　　她坐过站了。

　　下了公交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过好几站，姜青妤走了老长的一段回头路，进小区被保安喊住:“哎，是七栋的女娃不咧？搁儿有你的快递，放好几天嘞！不晓得啥玩意儿，也不重，不然你就给拿了得咧？”

　　……快递。

　　姜青妤从不网购。

　　更没有任何亲戚好友可能寄东西过来。然而那个快递盒上白纸黑字的确写着:

　　恒春小区7栋1907室姜青妤收。

　　“是你的没错吧？来来，往搁儿签个字。”

　　保安大爷拿出签收册，姜青妤签了名字，余光往保安亭里扫一眼，问:“他呢？”

　　“谁啊？”

　　“另一个保安。”

　　“哦哦，你说小方是哇？病咯！年纪轻轻的一身子毛病，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

　　保安大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心脏:“前两天搬个铁架子发晕咧，叫了120过来，这会儿子还搁医院里头住着哩……”

　　姜青妤没听下去，拿着快递回家。

　　这是一个长42cm，宽约15cm的快递盒，不重。最外层裹着一个灰扑扑的快速袋子，第二层是一个肉粉色的纸盒，盒子表面做过抛光，似乎洒了金粉，闪闪的。

　　打开盒子，首先入目的是一层白纸。

　　白纸下面是一个穿洋裙的桃心脸娃娃，放在一堆红色的拉菲草与卡纸上，被一根银色的钉子贯穿胸口，看起来就像在流血。

　　娃娃的背面歪歪扭扭绣着三个字母。

　　——J Q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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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咱们金老板做全文极少数有好下场的配角之一，我决定，这章以后你就不要出场了！
下部戏应该没多少戏中戏的内容，因为戏外就有的high了。请各位配角们有序排队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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