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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妈妈(2) ...

  •   从小到大,不包括演戏,姜青妤哭的次数双手可数。

      至少蛇是第一次看到。

      她哭得很安静,堪称无声无息。

      整个人浮在一片波动的水光,长发丝丝缕缕蜿蜒着,随后背的弧度往下倾斜,没入水中,如水母的冠帽般迅速鼓胀起来,披散开来。打湿的睫毛一络络卷起,两只肩膀偶尔有所抽动,令人不禁联想到初生动物最柔软的头骨,又可怜,又倔犟,一下一下撞击蛇的胸膛。

      “……阿婴。”

      蛇自喉咙里滚出一声喑哑的呼唤。

      姜青妤一动不动,演死掉的尸体。

      “……阿婴。”

      蛇握住她肩膀,再一次拨开头发,像剥开一个汁浆潋滟的桃子,把它们都拢到耳朵后面去,露出那张狼狈却又妩媚的、水淋淋的脸。然后用手摸她的脸。

      祂的手非常宽大,有力,几根手指长得仿佛经过后天拽长,比例怪异。指缝根处连着一层极淡极薄的蹼状物,骨节和青筋都很明显,不过,没有指纹那种东西。

      这是一双捕猎者的手,在遥远的亘古,人类认知与想象极限都无法触及的另一个宇宙,一度承担着争抢与厮杀的重担。它也许会被用来挖食‘母亲’,用来切割‘兄弟’,撕裂‘姐妹’或是掐死‘任何一个家族后代’,却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用来摸一个人类哭湿的脸颊。

      何况是轻柔、珍爱的抚摸。

      所以不怪祂业务生疏,越摸越乱。非但没能让脆弱幼小的人类停止‘哭泣’,反而把她的脸擦得又红又软,变成快坏掉的桃子。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更多汁水,薄薄的皮下、血肉似果冻一样隐隐颤动。

      实在是……活色生香,鲜嫩无比,使某阴暗又贪婪的外星生物‘食欲’大动。

      于是,阴暗贪婪的蛇把姜青妤更托起来一些,改用舌头舔她。从沾满泪水的下巴到脸,到眼角,祂卷食液体,揉碾皮肤,舌头背面很滑,正面长一点点倒刺,带来微量粗糙的痛感。——蛇尽量控制这一点,不想惊扰姜青妤,好在姜青妤早就完全顾不上了。

      她已溺入情绪的海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不记得自己身边还有一头不人不蛇、虎视眈眈的怪物。

      妈妈,妈妈,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自言自语着,好像活到这么大却只会说这两个字,只懂得发出这个音节。

      经年累月压抑的痛楚袭来,她抽噎起来。

      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蛇就势拥吻上来。

      薄韧的舌头滑过牙床,顶住唇边缝。分开的两条舌尖上刻有繁丽邪恶的黑色花纹,仿若一只只拧扭的线性生物,一半在外面,一半藏在里头;一半□□姜青妤的嘴角,另一半来回刮蹭她口腔内的肉壁。

      随即,情动的蛇把尾巴也掀上来,一圈一圈缠缚住心爱的‘食物’。缓缓上下涌动着、滑动着摩挲她的小腿,浑身散发出一股捣烂的牛奶紫丁香花味。

      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腥气,偏在这时,姜青妤毫无预兆地抬手打了蛇一巴掌:“滚开!”

      “收起你的东西。”

      她厌烦道:“两个,都收起来。”

      蛇顿时收敛起来,将器官收回裂口,恢复平坦的尾巴。可是仍抱着姜青妤,睫毛与睫毛相互触碰,乌鸦似的黑与雪一样的纯白交织。祂有一下没一下舔她的下巴,喉咙滚了滚,不知道第多少次溢出那个称谓,阿婴。

      吐字较前几次清晰一些,但还是模糊。

      比镜子里那两道重叠的轮廓更模糊。

      余光划过玻璃,姜青妤发觉自己身上衣服湿透了,灯太亮了,皮肤也因为长时间浸泡在热水里而变成粉红色。都是她不喜欢的样子,而她表达情绪最直接的方式即是弯起自己的手指,用力抓挠蛇的肩膀与后背。

      蛇的尾巴破坏力很大,经常毁坏沙发。然而不清楚为什么,它的皮肤又格外的软,细腻光滑,富有弹性,摸起来有种丝绸质感,无论怎么抓都抓不出痕迹。

      令人烦躁。

      姜青妤干脆低头咬它,狠狠地咬,入嘴一股酸涩的味道,吐出来变成一团绿色脓浆,触碰到空气便瞬间蒸发,滋滋冒出一丝丝光亮,多像燃烧的烟花。

      脖子不行,肩膀不行,姜青妤呼吸急促,视线下移,随手撕扯下一片蛇鳞。这回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她成功地使蛇流血,让蛇疼痛。而且蛇没有反抗,只静静地凝视她,瞳孔极尽缓慢地变化着,似乎在想什么,又好像……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阿婴。”祂低吟道。

      别哭,别疼,不要再从眼眶里流下液体。蛇不会说这些话,只会说阿婴。阿婴,阿婴,带着一点儿怪诞的滞涩感,果然,上回在储藏间里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姜青妤面无表情拽下一张鳞片。
      问它什么时候学会说话。

      蛇说:“……阿婴。”

      “我不叫阿婴。”
      “阿婴。”

      “除了这个还会说什么?”
      “阿婴。”

      “蠢货。”
      “阿婴。”

      “你怎么还不去死。”
      “阿婴。”

      “去死。”
      “阿婴。”

      阿婴,阿婴,阿婴,它只会说阿婴。因为它不是人,它是畜牲,是杂种,是全世界最肮脏丑陋畸形的脏东西。而她在跟一条蛇说话,所以她也是怪物,也是废物,是全世界最愚蠢最没用最应该去死的人。凭什么?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有股怨气冲上大脑,不清楚冲着谁,或许是冲她自己。偏偏除了演戏和画画,姜青妤不懂得该如何用其他方式宣泄情绪。没人教过她。

      因此通通就近发泄到蛇的身上,蛇照常不说,不叫,不哭也不挣扎,只是沉默地竖起两颗冷锐的瞳孔,明明拥有一双猎食者的眼睛,却如猎物般温顺地臣服于她的指下。

      任她嬉笑怒骂,摧残凌i辱。

      “阿婴。”

      蛇发凉的手指掠过耳尖,姜青妤一个哆嗦抓住,扭头又去撕祂的蹼膜,掰祂的手指,甚至翘祂的指甲盖,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既没能搞坏祂也没能折断祂。

      蛇,身体是冷的,呼吸是热的。

      皮肤湿滑的,掌心却是硬的、粗糙的。

      人不像人,蛇不像蛇,从头到脚满是矛盾,每一个器官都长得不伦不类,连话都说不清晰,因此才被姜青妤简单粗暴地判定为一只没能进化完全的低贱杂生物。

      不过,不会说话也好。

      世间万物便是如此,有时候说话是一种尽头,不说话反而有想象的余地。哪怕是蛇,在这份静默的美化下,似乎也变得沉着而宁静,变得更像妈妈。

      ……错觉吗?

      许是酒精,或者因为接触,啃咬,蛇的血液、蛇体内某种怪异毒素通过喉管,已经进到她的体内,才会让眼前的蛇外表发生变化,五官不断游移,居然越来越像妈妈。

      妈妈,妈妈。亲爱的妈妈的降临是如此出乎意料,如此叫人惊喜,以至于姜青妤一瞬间变回八岁的孩子,那个在塑胶跑道上重重绊倒的孩子,就好像她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就停滞了,摔到地上就再也没能爬起来过。

      妈妈,我痛。

      妈妈,难受。

      妈妈,妈妈,我又演完一部戏了,这次是女主角。我的银行卡里有很多钱,可是妈妈,我不知道能用它们干什么。除了用来给最憎恨我的奶奶交住院费和请护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快乐。

      妈妈,妈妈,救救我。

      为什么你总是冷眼旁观,不肯救我。

      是我不够好吗?是我不够漂亮吗?但是妈妈,世界上也有其他不是很好也不是很漂亮的孩子,为什么她们的妈妈愿意爱,只有你这样坚持残忍地不肯爱我?

      哪怕只有一点点。

      即便只有一点点也好。

      妈妈。

      姜青妤低低地啜泣着,宛若伴生荆棘的菟丝花,紧紧缠绕上蛇的上身,像每一个倍受冷落也而又伤心不甘心的孩子那样,死死抱住祂的手臂,握祂的手掌贴自己的脸颊。顶着一张鲜嫩的荔枝似的脸,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吟唱般楚楚可怜地哀求着:“妈妈,看着我。”

      “妈妈,抱抱我吧。”

      “妈妈亲我。”

      “要你亲我。”

      求求你,拜托了,给我,给我,把全部的爱都给我。

      我要,我要,我真的想要,如果得不到就会死掉。

      姜青妤哭得几近喘不上气。

      蛇知道,她其实不是在叫祂,而是另一个代号‘妈妈’的生物。可是,现在抱着她的人是祂,只有祂。

      于是祂亲了下去。

      肌肤紧密相接,唇齿激烈地纠缠。

      与她接吻的人当然不是妈妈,根本不可能是妈妈。同样清楚这一点的是姜青妤,而她正在挣扎。

      想要妈妈,不想要蛇。

      宁可要冒牌的妈妈,也绝不要那个居高临下睥睨她、说她叫人失望的真妈妈。

      妈妈,蛇,蛇,妈妈,二者的脸庞来去摇摆,终于,她开始回应这个吻。如认生的幼兽般叛逆咬住‘妈妈’,意图从对方的身体里汲取到自己生存必要的营养与生机。

      蛇尾啪啪拍打水面,激起水花。

      事态不可避免地朝某个方向发展下去。

      浴室很快被弄得一塌糊涂,恍惚间,姜青妤在小小的浴缸里经历了无数场海浪,沉入无数遍幻觉。有西装革履体面爱妻的爸爸,有穿戴整洁气质的姥姥,也有哥哥。但是,可是,对不起,她更多看见的还是妈妈。

      妈妈。妈妈。冷酷虚荣的妈妈。妈妈曾经那样对我,我却依然需要妈妈,真是令人费解,好丢脸又尴尬。

      “妈妈。”

      “阿婴。”

      “阿婴。”

      “妈妈。”

      人与蛇彼此呼唤着,应答着,直至精疲力尽。

      在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姜青妤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感觉好像被抱起来,被谁擦干净身体,接着被温和细致地裹上被单,再放进一处柔软会往下陷的布料之中。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是五岁郊游的时候吗?抑或六岁从游乐园回来的路上,爸爸的车里流淌音乐,妈妈支起下巴轻轻哼唱着,而她与玩累了的哥哥相互依偎着,在傍晚的后车座上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着……

      究竟是哪一天呢?她实在记不清了。

      唯有两片红肿的嘴唇与轻颤的眼睫仍在留念,继续低喃,从中吐出一声声满怀希翼与痛苦的妈妈。

      请拉我起来吧妈妈。安慰我吧妈妈。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吧妈妈。放过我啊……妈妈。就可怜可怜我……不可以吗……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名为妈妈的字眼犹如一个个悬浮到空中没有着落的泡泡。

      忽然,有人俯她耳畔低低地嗯一声。

      便把那些气泡都戳破了。

      因而那天夜里,不在上锁的房间也不在低矮昏暗的床底,而是和蛇一起,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姜青妤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喊阿婴,一个叫妈妈,好像完全没有关联但又的的确确在被人遗忘的世界角落里彼此缠绵相互依存着。
    本来想着要不要删掉这一章有关妈妈的独白,感觉含妈量又太高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就是姜青妤的现实吧。她走不出来,摆脱不掉,作为整个家庭里最后一个被剩下的人,哪怕有像祥林嫂一样渐渐惹人厌烦的概率,她的人生似乎也注定了永远停滞在那里。
    妈妈,哥哥,像两座大山。
    因为部分句子、情绪是采访并化用了身边女性生长在重男轻女家庭背景下的感受,所以冷静下来回头去看,不免觉得“妈妈曾经那样对我,我却依然需要妈妈,真是令人费解。”这句话,真挺痛的。
    ps: 没有转世今生,没有替身。蛇叫姜青妤阿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祂初次见面读错记忆了,以为老婆就叫阿婴。其他原因后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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