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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妈妈(1) ...

  •   “你喜欢我,想留在这里,是么?”
      “那就做我妈妈。”

      “做得好,就不叫你滚”

      听到这几句话,蛇垂下眼睛,就算没有任何表情,单凭那两只时而扩张、时而收束的瞳孔也足以表达出困惑。

      妈妈。陌生奇妙的发音于耳膜间回荡。

      阴暗的山洞里,弯下腰俯下身的妈妈。

      对祂不屑一顾的妈妈。送祂草莓礼物又夺走草莓礼物的妈妈,将祂封进陶罐令祂窒息的妈妈。很久很久以前,或许,蛇也有过妈妈。可那毕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与之相关的图像、杂音好比一团混沌缠绕的海草,没有经过整理,便形同消亡。

      因而,除了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形象、以及这栋楼内居民大脑中许多片面又矛盾的抽象记忆。

      妈妈是什么东西,蛇不懂。

      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妈妈,蛇更没有头绪。

      祂试着调整自己的外形,把身体缩小。

      骨骼变得纤薄一些,线条变得软和一些,皮肤光滑而白亮,从毛孔中溢出香气;瞳孔又大又圆,缀上一点儿暖光。电视剧里最受人夸赞的妈妈通常如此。蛇这样做,以为会被喜爱,结果只得到姜青妤十分冷淡的一句:“杂种就是杂种,再怎么变,都不可能像人。”

      听起来并不符合‘赞美’。

      祂默默变回原样。

      “抱我起来。”姜青妤道。

      这回祂听得懂。

      饱受打击的人类像融化的泡泡糖般软绵绵、黏糊糊地瘫在地上。蛇伸出最顶端的两条手臂,一如既往地屈到对方腋下,托住肩膀,——必须是肩膀,而不是手臂。这很重要。更不能是手腕、手指,否则容易坏掉。

      蛇像抱一只颓废潦草的小猫一样将她腾空抱起,同样的行为发生在以往,一定会被推拒辱骂,甚至抓咬。

      然而今夜的姜青妤似乎格外疲惫,不但主动伸手抱住蛇的脖子,还将头埋进祂的颈窝。唇齿间的吐息温热,触及皮肤,好似夏日萤虫般激起一片淡青色的光点。

      拥抱使蛇心情愉悦。

      祂餍足地眯了眯眼,下意识侧头去蹭她的脸颊,摸她的发,几乎想动用能力定格住这个美妙的瞬间。但来自人类的下一道命令紧随而至:“去浴室。杂种。”

      蛇从善如流。

      祂把身形缩小至原先的二分之一,脑袋很少撞顶,后背也不必弯曲,于是进入人类的房间和人类超迷你的浴室便不再是一件难事。行进的途中没有毁坏任何东西。

      “……无论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只要洗头就行了。”

      “把头低下去就能换一个角度看到这个世界。把又脏又乱的头发打湿、抹上洗发露,一点一点搓干净,再冲水、擦干、用吹风机吹干。虽然步骤有很多、做起来非常麻烦的样子,可是,只要稍微耐心一点就可以把好几万根头发打理好,人也是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只要把自己收拾好,就算是重新来过了。”

      “像存档、读档一样。”

      “这可是哥哥的独家秘方,只告诉你一个人。所以如果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你难过的时候,想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要是实在找不到哥哥,就照哥哥教的方法去做吧。”

      “放心吧,小青妤的人生是没有那么容易毁掉的。”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总之,哥哥曾经这样说过。

      像祝福,也像一种万劫不复的诅咒。

      终归是灵验了,因此在哥哥看不到的世界里,她才会一次一次奔跑、绊倒、崩溃、流血、腐烂,而后又借着清洗头发与身体的仪式,一次再一次固执地爬起来、走下去、撑下去。直到今天。

      她没有力气振作,被迫依靠一只怪物。

      一个假的妈妈。

      来历不明的冒牌货既没有鼓励的眼神,温柔的嗓音,也缺乏真妈妈的从容和优雅。不过,无所谓了。姜青妤已经没了挑剔的余地,只能多付出一点耐心,用最简短的语言,有气无力地讲解着诸多浴室陈设的用处。

      浴缸、花洒、旋转控温的把手、按压式起泡瓶、护发素……姜青妤所说的各类物品其实蛇并非一概不知。

      事实上,蛇能通过某种方式汲取人类思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人经验占为己有。因此,或许祂清楚的事情远比人类能想象的多。可是请不要忘记,世间万物有个定理,即便是最原始低级的生物也拥有欲望。

      而祂的欲望即是姜青妤。

      触摸姜青妤,舔舐姜青妤,亲吻姜青妤,乃至刺破姜青妤。诸如此类的欲望不断叫嚣,以至于蛇无师自通,极其自然地摆出笨拙迟钝的神色,任由脸色苍白的人类使用微弱如撒娇的音色,一次一次表示嫌恶却又不得不一句一句解释。祂只管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说真的,这实在是一条乖巧外表下暗藏卑鄙、满腹贪婪的蛇。假如姜青妤处于清醒,一定能及时发现这点。

      可惜,接连而来的酒精和幻听所致使的精神刺激已经达到承受极限,令她失去所有洞察,难得地想要忘记一切,也抛开了一切。彻彻底底把‘姜青妤’这个身份丢到脑后,转而扮演起一个个诞生于纸的人物,在大脑无意识构建出的多重情境中反复跳跃。

      拜这张脸所赐,出道五年,她演过无数个角色。

      女佣、杀手、家庭教师,祸国倾城的妖女、高贵的公主、勾栏女、情妇、卧底……从古至今应有尽有。一共366个角色,其中叫得出名字的有117个。此时此刻,以姜青妤为中心,她们共同交织,恍若无数个冤死的魂灵侵占了躯体,一一在她的身上还生。

      花洒淅淅沥沥淋着,她靠在蛇的身上、坐在蛇盘堆的尾巴上,一会儿拉蛇的头发,不耐烦地骂它废物,蠢货,连洗头都不会。
      到底是哪来的乡巴佬,居然连水温都控制不好。一下太冰。一下太烫。气得她用手拽它的耳朵,扬言再敢弄红她的皮肤就要打它巴掌,让它滚蛋。

      一会儿又松开五指,变成雨淋湿的小狗,瑟瑟发抖地趴祂胸膛前,相对好声好气地问祂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满意她。她没用,她不干净,但她是便宜的。
      她是整条街上最便宜最好看的卖身女,只因爹爹帮工叫货压死了,娘又病了,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幺弟,才沦落得如今这副局面,不得已卖身救家。

      更甚者。

      “我会杀了你。”

      她说,“把你的鳞一片一片拔下来,肉一块一块切开,从里面抽出白色骨头和红色的筋,捣碎榨成汁,喂给蟾蜍。再把蟾蜍扔进井里,用刻字的石板盖住,用铁索锁住,压住你的魂,让你永生永世都见不得光,去不了轮回,只能呆在最阴邪潮烂的地方饱受折磨。”

      面无表情。

      “为什么不看我?”

      她说,“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也没想让你死。可谁让你总烦我?我只是喜欢买名牌包包和好看的珠宝而已,他们觉得我清纯,觉得我漂亮,都愿意给我买,我也愿意收,关你什么事呢?谁让你老说我虚荣,还说我虚伪、自私、下贱,讲话这么难听,所以我才会一时赌气,叫他们把你砍成十八截喂狗的嘛。既然你现在变成鬼回来了,说明也没出什么大事,那一定还是爱我的对吧?老公,你看我,这么好看又这么可怜,眼睛都哭肿了啦,所以绝对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无比娇俏可爱。

      她说,我是来取你命的人。
      她说,我其实同八十八个男人上过床。

      她还说了。

      ——我生来便是一个不详女;我出生那日全国大旱逢甘霖,满朝文官都说是我带来的祥瑞,所以父王与母后为我起名永安公主,小名叫婉,是柔顺婉约的意思。

      ——我自幼被弃,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先后做过几十份工,嫁过三个男人,都因战乱死了,便发卖了儿子,换一份路钱,女扮男装充兵打仗去了;
      我这一生头十几年过得极尽奢华,广袖罗裙一日一日换,翡翠发钗一套一套摆,只十六那年,父王叫我向天祈福,务必保住玉门关。我便换上最美的衣裳,梳最好的髻,在宫院里足足祈了七七四十九日,不料玉门关终是丢了。父王震怒,母后落泪,满朝大臣全上书来,连太子哥哥都不说话了,派两队人马将我送去了荒蛮之地,和亲。

      ——入伍四万八千零七十二天,我杀了无数敌军,立了不少军功,终于平复叛军,经诏书得以入京城面圣。受封那一天,我原是想好了的,不要金银珠宝也不必做官。这么多年来杀人如麻,双手沾染的鲜血已经令我夜难以寐,与其官场沉浮,不如解甲归田,胜得自在。但那一日,实际我并未能开口。圣上一到便有人揭穿我实为女子的事,又有一个乡井小儿跳出来痛骂我三次改嫁、抛夫弃子的两大罪状。圣上闻言震怒,一怪我欺君之罪,二斥我无女子之德,一甩袖即降下死罪。身旁文武百官无人替我发言,边塞数万大军无从为我喊冤,于是我便死了,也叫史书抹杀了。日后千千万万年,我国万万亿黎明百姓,再也无人知我功过,无法判我是非,连一个翻身契机都不曾有,故为不详。我始知晓,原来在这吃人的世道,生为女子,便是不详。

      ——和亲的第二年,我头一任老丈夫死了,将我传给兄弟。第四年,第二任丈夫死了,又将我传给儿子。第六年,儿子未死,却嫌我人老珠黄,将我以一群牛羊的低价转赠给一个偏远部落之主。我想他们实是糟践我了,堂堂永安公主是决计不该受到此等侮辱的。于是我趁夜放下一把大火,偷足盘缠,一路奔波逃亡回朝。多年不见,父王与母后见我并不欢愉,继了位的太子哥哥更是脸色阴沉,斥我此行将挑起战事。我又觉得受了辱,这是不能忍的,便假意要走,临行前两滴眼泪一碗清粥毒死了太子哥哥,此后我国节节败退,最终战败。我第三任丈夫率兵入宫,一见地牢里又脏又臭且奄奄一息的我便哈哈大笑,称我果然是祥瑞,得永安者得天下。所以后来我成了王后,又成了太后,后半生依然荣华富贵享不尽,化为漫漫长史中赫赫有名的祥瑞公主。

      ……

      巫师,技女,将军,公主。
      她说,她说,她们都在说。

      不厌其烦地说,颠来倒去地说。

      这一夜姜青妤说了太多,

      醉酒的人什么都说得出来,因为知道自己不用负责。发病的人亦如是。

      而蛇一声不吭,照单全收。

      打湿头发,抹洗发膏,非常谨慎地控制住力道轻轻慢慢地揉搓。蛇做得不好,动作生疏刻板,滑腻的尾巴也将将填满了大半个浴缸,搞得泡沫和水一直往外溢出来。

      衣服全部打湿了,灯光渐渐摇晃起来。

      姜青妤又笑又怨,喜怒无常,直到一头墨黑的长发都被冲洗干净,她才终于安静下来,瘦削的后背突起一条脊骨,如同小猫一样伏在蛇的身上接受爱抚。

      “摸我的头。”她说。

      蛇就用生一点儿蹼的几只手掌轮流摸她的头。

      “亲我。”下一个要求。

      蛇下意识伸出分叉的舌头,想舔她的嘴巴,却被推开,“收回你的舌头。恶心。”

      “亲额头。”她恹恹道。半落着眼皮,把下巴抵到祂坚实的小腹上,露出眉毛上面那一块光洁的皮肤,示意那里就是额头,蛇目前唯一被允许亲吻的地方。

      蛇亲了一下,又一下。同时用两条手臂摩挲她细瘦的腰肢,两只手拍抚后背,两只手来回触摸后脑勺。——没有人告诉祂应该这么做,但祂确实这样做了。

      前几天打破的镜子自己修复了,映出人与蛇的身影。

      雾气缓缓升腾。

      “……妈妈。”

      姜青妤小声地叫道,起初蛇没听到。

      “妈妈。”
      “妈妈。”

      她又叫了好几声,嘴唇张合,皮肤下喉咙细微的震颤惊动了蛇。

      可由于她的头发是湿的,脸埋进腹里、也藏进像海藻一样茂盛蜿蜒的发里。蛇摸完她的头发再去摸脸,接着摸她的眼睛,过了很久很久才发现,姜青妤哭了。

      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着,一边闭着眼睛、无声地哭。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我自带滤镜,但是,必须提前放出来给你们看,分享我的激动的心情!!
    谁能说这不是一篇治!愈!救!赎!文!啊!啊?!!冷血病公主 x 暗藏卑鄙贪婪的逆来顺受蛇,难道不是!超!级!香!吗!!!
    感谢在2023-06-04 17:55:11~2023-06-05 18: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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