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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替罪者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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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北老市中心的某栋小破楼里,一个小时内,小窗格里那盏暖光照明灯不知被开了又关折腾了多少次。
叶霁扶着门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手机提示音响了两下,他打开手机,已经将近十一点了,罗靖一连发给他好几条消息,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小子是求作业答案来了,可惜赶的不是时候。他按着语音键没好气地说:“你爸爸我烦着呢,自求多福吧。”
提示音仍响个没完,叶霁蹙着眉头直接屏蔽了罗某。
他心里后悔死了——今天下午在外瞎转悠,发现一家开在一个不起眼小楼口的馄饨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买了份馄饨,还是肉馅的,到现在那股浓汤宝味还从胃里往上反。他在东区住了这两年,当然知道这种“苍蝇馆”里所谓的营业执照和什么食品安全等乱七八糟一堆证,在这附近随便找一家小图文社就一块五一张,塑封的也就两块钱,便宜实惠。虽然刚开始他也和这些非法小商贩划清界限,不过人嘛,总有嘴欠的时候,且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当“扶贫”了,也没见“失手”过。今天他这“钢铁神胃”算是碰上对手了。
服了,他决定下楼买药了。
楼道很窄,台阶也很窄,棚顶、墙壁、窗台、栏杆……看上去都积满了灰,陈得擦不掉;墙角结的蛛丝,一看就是在被人捅破许多次的“旧址”上“重建”的;还有那些不明的水印,呕吐物似的轮廓,以及溅到墙上的深色泥点,一切都令人作呕,似乎故意和叶霁作对。他能说什么呢,毕竟这栋楼的楼龄都够当他爸爸了。
叶霁从来就没指望过路灯,只靠着手机自带手电筒那一小束光去辨别有没有台阶,是不是井盖,以及躲着点脏东西。
药房和住处直线距离两百米,而实际上却要折过好几个巷子,再掺上他“败北”的胃和烦躁的心情,这段路显得格外漫长。终于,他找到了那家药房,招牌褪了色,绿幽幽的发着微弱的光。看药店的女人顶着熊猫眼,靠手机里的无脑恋爱大片续命,人长得还算年轻——这倒是稀罕事,因为就算是附近的商户也好,方圆一公里除了学生,盛产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妈。叶霁大概描述了症状,也不知那女店员听没听,打着哈欠从货架上拿了几副药供他选择,叶霁凭着第一印象随便挑了一个,付钱后一边低头确认付款消息,一边往门口走。而门却在他出去前先开了,进来一道黑影和他擦肩而过,叶霁头也没抬地瞥了一眼,那人捂得严实极了,还不停地咳嗽着,感觉病得不轻,看来今天晚上不好过的不只他自己,于是心里极不厚道地感到一阵安慰。药店门外不远处有个自动贩售机,叶霁买了瓶最便宜的水 ,拧开瓶盖,用水顺下去两粒小胶囊,准备打道回府。
午夜十分在纷乱而昏暗的街区游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毕竟,在属于夜行者的世界里,多数人找不到那双潜藏于黑暗的眼睛,听不到身后“猫”的步子,发觉不了作祟者那肮脏的伎俩……
灰棕色的窗帘将昏暗的室内与外界死死地隔绝,而清晨纯粹的阳光无孔不入,钻过中间虚合上的缝隙将暗室明晃晃地劈成两半。淮声浓密的睫毛轻抖了一下,昏沉沉的睡意仍灌满全身,他努力抬动睡僵了的胳膊,手机屏幕的光线太亮了,他皱起双眉,眼周肌肉有些扭曲地逆着亮光看了眼时间,刚好七点。摸黑下床,拽住左半边窗帘一掀,阳光瞬间闯入昏暗的卧室,照在淮声皮肤上,白皙得发光,淮声捂着眼睛缓了缓,目光再落回手机上时,突然多了好几条消息。
CA:“老市中心那边好像出事了,您上放学要小心,注意安全。需要找个佣人接送吗?或者有其他需要请告诉我。”接着又转来几则相关新闻短讯。
第一则新闻来源很官方,可能是因为现场血腥或者尸体过分暴露,图片基本都进行了严谨的打码——没错,是一起杀人案,死者是一名学生,名叫姚心仪,就读于附近的盛州七中,也正是淮声就读的学校。案子正由滨北东区分局接手调查,除此之外,没透露更多的消息。其余几条消息则是CA的截屏图片,大概是发布者信息来源并不正规,随时都有被封的可能。淮声当作醒脑早间新闻迅速地翻阅着。突然,他修长的手指在一张图片上定住了。图片里受害人的死状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镜头下,不过现场不太清晰,可能是用某种特殊手段还原的。嗡的一下,淮声脑子里弥留的睡意瞬间消散干净——照片里死者的裙子穿得过分……“清凉”了。
滨北老市中心出了起杀人案,死者竟是盛州七中高三女学生,这已足够引起一阵不小的恐慌,故一时众说纷纭,成为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网上亦有新鲜说法:名校女学生惨遭毒手,年纪轻轻为何浓妆艳抹深夜不归……
外界舆论漫天,东区分局大门雷打不动,方才割出这么一块以供调查有条不紊开展的工作地。而实际上,刑侦队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多少捏着把汗——就在刚刚,局里那部“烫手”的座机,“警钟”似的铃声,又惊起了。
“韩队,第三个了。”安哲夹着档案袋,尽量跟上前面人的步伐,神色凝重道,“卢馨,女,16岁,就读于盛州七中,高二,失踪于……”
“这什么日子啊,报警电话都快赶上热线了……”向锐蹙着眉,呼噜着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咕哝着。
“你那嘴就没个把门的。”韩队长回手敲了一下向锐的脑壳,继续健步如飞,“安哲继续。”……
韩霫,几个月前刚由北区调任到此。滨北北区,是真正意义上的郊区,倚柒磐山脚下,环境宜人,目前已成为别墅区及私人宅邸的极佳选址,清幽自在。相比之下,在人员密集复杂且各项设施老化的东区,办案更加困难,所以,在工作难度上,这算是一次“升迁”。然而虽出身于北区这块太平之地,但韩警官的履历上却有着不简单的几笔。短短几个月,东区分局的兄弟们就见识到了这位不到而立之年的韩队长惊人的工作能力以及那与其雷厉风行的外表大相径庭的亲和力。
韩霫听着安哲念叨失踪者信息,利落地推开办公室门,语速极快地问道:“则清那边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向锐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便来人敲门:“韩队,新线索。”
入秋的天气还不见得凉爽,毕竟“秋老虎”也不是白叫的。淮声靠在窗边白墙上,避开有些炽热的阳光,背后的凉意透过他的黑外套一丝一丝传来。如他所察觉的,分局里的确忙得要炸开了。
淮声留意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严谨的制服完美地遮掩了脸上的稚气,反而显得严肃冷冽,但并没有连他温柔的本质一并摒弃,行止间则多几分沉着,少几分其他警员的焦头烂额。
“东区分局刑侦队长,韩霫。”韩霫习惯性出示了证件。
“昨天晚上九点四十七,我见过死者。”淮声打开手机里的图片,开门见山道,“但我需要更清晰的照片。”
韩霫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出奇的目击证人,不禁有一些惊讶。四目相对,他简短地说了句:“跟我来。”
韩霫对向锐使了个眼色,向锐微点了下头,转身走出办公室,随手关上那扇呈三十度角半开不闭的门,若无其事地倚着墙,用指尖吊儿郎当地转着档案袋。身后一墙之隔,韩霫不动声色地将淮声打量了一番,来者额前的刘海儿有些长,头顶打来的灯光刚好在鼻梁和眼前染了黑影,外衣帽子还扣在头上,衣着颜色单调,几乎全黑,对比下皮肤白得不见血色,身形也极为消瘦——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莫名熟悉的压抑感。
“盛州七中高三四班,淮声,今年复学。”当作简短的自我介绍,“你们查我很容易。”
边上的安哲已经谨慎地抓起了笔。
韩霫微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道:“放轻松,有什么说什么。”
淮声沉默了片刻,大概整理一下语言:“昨天晚上八点多我从市中心回东区,去星河苑小区,我刚搬去的。这边很乱,灯也不亮,我开导航找地方,后来不知道转过那个街口,身后有个姑娘叫住我,要借用我手机打个电话,我借了,听起来是在和姐妹什么的聊,她还我手机后我就离开了,但没走远……她一身酒气,我怕出什么事。后来看到来车把她接走了我才走,那时候是九点四十七,我在看导航,顺便看了时间。”淮声再次低头瞥了眼桌上的清晰的学生照和案发现场照片,“她化了浓妆,和证件照对比没什么意义,但裙子和发型没错,不过……我见到她时,她上身还披了件黑色外套。”
黑色外套?——这是个目前现场及附近地区都没有搜到的东西……
忽然间,屋外一阵嘈杂,过了一会儿,几声指节击门的脆响截断了韩霫的心绪。
向锐用力撑着门,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韩……韩队,尸检报告出来了,还有几个相关取证的鉴定也出……”
“挡挡挡……挡什么挡?!你小子毛长齐了吗就跟我犟?!还外人闲人?我跟你韩老大一块查案子的时候你还刷五三呢!……”这声线柔中带韧,颇有魅力,吐出字来却咋咋呼呼的,让人深觉暴殄天物。
向锐被当成了根“撬棍”给撬开了他自己死命撑着的门,那游走于雅俗之间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那声音的主人是位品味不俗的女子,踩着低跟皮鞋,低调大方,十分优雅地提溜着“撬棍”的耳朵走进来——一派违和至极的场面。
这位奇女子名唤水则清,法医,兼韩霫的高中同学,是他的老搭档了。对于韩队长来说,这场面虽然见怪不怪,然而这种“玄妙”气氛和办公室里稍见紧张的气息迎头相撞时,却还是不免有些尴尬。韩霫干咳了一声,门口的“大小姐”很给面子地撒开了扣在向锐耳朵上的手,掸灰似的轻轻拍了拍,向韩霫回了个灿烂的笑靥,道:“管管你们伙实习的,不然别等过年,中秋我就给他宰了。”
“老大说了,外人闲人一律……”向锐捂着耳朵还嘴。
水则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瞬间将笑脸面向他,又抬手跨住他的脖子往下按,将他的“不得入内”四字硬生生噎了回去,并用那颇具魅力的声音道:“是吧?韩队‘内人’~”
韩霫觉得有点上头,捏了捏鼻梁,又干咳了几声。淮声识相地别过脸去,闭目养神。
韩霫:“差不多得了,您老这又唱的哪出啊?”
“本教授亲自来送结果,就这待遇?”她嗔怪着往门边一靠,话音一转,忽而严肃起来,“问完了吗?”
“怎么了?”
“正经事。”
闹归闹,但韩霫知道,则清是极懂分寸的人,绝不会拿工作开玩笑,于是心里不禁一颤。“安哲,你负责这边,笔录记好了给我。”他又迅速从桌旁抽了张白纸,写下一串数字,递给旁边回避状态的淮声,正色道:“抱歉,接下来相关事宜由安警官负责,如果过后有其他信息请及时联系我。最近出入小心些,注意安全。”
淮声礼貌地接下,扫了一眼,十一位数。他把白纸折了两折塞进兜里,抬眼看向板板正正和他相对而坐的安哲。韩警官和法医离开后,向锐风骚地向安哲挑了下眉,就立马由“撬棍”变回“防盗链”出去放风,于是这本不宽敞的办公室在两个四目相对的“闷葫芦”这倒显得有些旷然,空气冷寂得似要凝固一般。
“东区案子不好办吧?”水则清调侃了一句,缓和一下被她绷紧的气氛。
“嗐……”韩霫长吁口气,松松筋骨道,“赶紧说重点。”
然而水则清没有理他,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天台。
四下无人,只有一阵阵拂过的干巴巴的秋风,吹得生锈的废弃架子“咯吱咯吱”作响。
“倒底怎么了?”
水则清站定,甩了下垂到眼前的碎发。把夹在臂间那装得厚厚的档案袋递给韩霫,一改嬉皮笑脸的性子,严肃地说:“推测死亡时间为昨日晚八点到九点之间。死者身上多处淤青,两处集中锐器划痕和结痂印记,主要在大腿根部,伴随淤青出现,猜测由细小锋利物所致;鬓角偏上部有头发遮盖处另有一处锐器伤未结痂,但造成这个伤口的工具和之前不同,假设是刀,那么鬓角上的那处刀会更锋利,刀体略厚;头发有部分松散脱落,头皮肿胀;致命伤也在头部,颅骨断裂,受打击或撞击致死,没有血迹,凶器需有大面积平面;另外,死者生前注射过毒品;还有些特殊迹象,我个人猜测是……强|奸或……其他非正常性行为。”
水则清干净利落地描述了尸检结果,她语速很快,却会适当停顿给韩霫留出反应时间。但一直以来有一件事令韩霫不禁觉得眼前这个人深不可测——无论多凶残变态的行凶手段,多惨不忍睹的尸体死状,都能从水则清嘴里变成一份平淡如水的报告,这并不是仅由一个人面对工作的极度冷静和绝对理智能解释的,她迷人的声音诉说着一个个生命悲惨的落幕,却又冷淡平静得如同封锁了千年的万丈深渊。
她缓了口气,语气依旧冰冷严肃:“这案子我不是直属负责的法医,这些都是我强行干涉进去才得到的结果,要是转交分局不一定还有多少会被按下,细节分析、照片什么的你自己回家看,这份报告别留在局里,分局转给你的一定有含糊掩盖的,到时候你自己对比。这次我能帮你的不多。”
韩霫:“辛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她用还未褪去的冷冰冰的脸色轻笑一声,接着说,“死者鬓角偏上部那处伤口附近的血迹并不来自死者,通过DNA比对找到了另一个七中的学生,高三,名叫叶霁。相关资料在报告最后两页上。”
“学生?”
“打算什么时候提人?”水则清没打算理会他的疑问,顾自道。
“越快越好。”韩霫说着便打开档案袋翻出最后两页。
这种涉及重大嫌疑的材料分局多半不敢不报,因此水则清也没有多担心韩霫这有些鲁莽的做法。
“东区分局这边多少人可信?”
韩霫:“……”
“就那小流氓?”说的正是向锐。
“……还有一个安哲。”
“我知道在东区这边他一直跟着你,人很听话,也帮了你不少。虽然看着老实,毕竟还不知根知底,还是小心为好。”这话说得语重心长。
“我明白的。”
“姓霍的那边不会消停,有他在上头压着,你这边日子也不会好过……”
天台的微风不老实地又将那绺碎发吹到水则清眼前,胡乱飘舞着,刮得眼睛发痒,她懒得去捋,转过身,迎着风,小臂搭在护栏上,望向远处,脸上令人骨寒的严肃一扫而空,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怎么想起来天台了?”
“这么严肃正经的话题,不得找个舒心的地方?”她笑得开朗自然,仿佛刚刚那个冷若冰霜,淡如流水之人不曾存在。
韩霫扬眉“啧”了几下,随她一同转身面相这片“风景”。
水则清眯起眼睛,睫毛伴着眼眶弯成两道漂亮的弧线,轻声道:“你看,这些狭窄拥挤的小街小巷,肮脏破旧,却日日车水马龙……在这个世界上啊,若想活得干净,就别妄想活得自在。”
那声音轻得如空气里的浮尘,须臾间便卷入微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曾葳蕤的枝叶簌落落地凋零,隐匿其间的枝桠已无处遁形,遒劲沧桑的臂膀进退两难;斑驳的小楼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绵延伸向视野的消失点,似乎本就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