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木叶下扬州》湾城闻香

18、第 18 章

　　云竹以为叶芷青要带她去何神秘地方，没曾想二人只是在扬州街头转了一转。此处景象她早已与玩伴见惯不惯，实在看不出有何稀奇之处。
　　叶芷青瞧见她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就知道她毫无领悟，也不说破，反而问：“可曾看明白了？”
　　云竹摸摸脑袋：“师父是想让我回忆儿时的苦楚感悟当前的幸福？可我和云舒是在一场大火里被师父捡出来的，并没有经历这些流浪的岁月。”
　　叶芷青替她平了平被挠燥的头发：“我是想问你，刚才我们经过这些街道时，你看见了几个流浪的女孩，几个流浪的男孩？”
　　“这个？”云竹又转头朝身后看一眼，回忆一番道：“好像男孩子比较多诶，但是也有几个拿着棍子的女孩子。”
　　“那是丐帮收留的孩子。但是丐帮素来以地为庐以天为盖，本身就是一些流浪儿，料想你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那除了被丐帮收留，被我们秀坊收留，还有什么其他去处么？”
　　叶芷青指了指不远处湮没在嘈杂人流中的大红灯笼处，那里有丝竹绕耳，同样也有欢声笑语，但丝竹声伴随着媚俗，欢声笑语里藏着淫靡。姑娘们穿着暴露，在门口殷勤招客。纵然云竹再不通世事，也知道此处是何地方。一时间红了小脸，呆在当场。
　　叶芷青牵着她的手转身，道：“女孩若无人保护，她们的处境会比男孩艰难得多。我们秀坊房屋有限，许多姑娘长大成人离开了，新弟子才会安排进来。说是身为女人的私心也好，我们能力有限，救不了天下所有受苦受难之人，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向我们渴望保护的人伸出微不足道的援手。你还太小，现在让你知道这些恐怕你还承受不了。”
　　“我承受得了……其实比起坊里的许多姐妹来，我已经很幸运了。她们在流浪时一定遭受过许多苦吧。那天……我们请大夫给坊里一位新来的小姐妹治病，大夫说那小姐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她才六岁呀!起初我不明白，现在……”
　　云竹说着，自己就哭了起来，不停的用手抹眼泪。叶芷青将她拉向自己，轻轻安抚道：“我们都是幸运的。遇见了师父，遇见了忆盈楼。因为被曾经被善待过，所以要珍惜这份善意，将它继续传递下去，才不辜负这个世间对我们的仁慈，你说是吗？”
　　云竹深深的点了点头，道：“我们再去找找有没有流浪的女孩吧。”
　　叶芷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才要夸她懂事，却听到了远处隐隐有吵闹之声，其中伴随着女孩声嘶力竭的挣扎，叶芷青诧异，忙牵着云竹向那声音来源处走去。
　　云竹虽未练到耳聪目明的地步，看着叶芷青带着她在巷子里绕，知道前方必有事，尽量加快了步伐以免给叶芷青造成负担。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打闹的，还有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此处原本就是贫民区，虽然眼下已值深秋，然烈日当头，死去的老鼠、腐烂的食物、无人清扫的粪便等等浊物各自发酵，熏的人昏昏欲睡，胃里翻腾。而此处的味道比之别处却要恶心十倍，让人心生恶寒，叶芷青知道，那是人的气息。
　　拐过一道弯，前方便是尽头，这里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几个调皮的男孩向角落里丢着石头，而他们丢石头的对象，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她的手中挥舞着一把与她身高极不相称的长剑，女孩口中吼着：“不许过来……都走开……”
　　那些男孩辛灾乐货道：“小傻子……大疯子……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女孩的身后，窝在墙角，躺着一个衣衫破败，沾满黑血的男人，身怀武艺，修为不低，此刻却身受重伤，身体开始腐烂，苍蝇嗡嗡飞舞，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叶芷青怕吓着云竹，忙掰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那幅画面。之后，她又给了那些闹事的男孩一人几文钱，打发走了他们。旁边依旧有些无聊的老太太指着叶芷青窸窣碎语。
　　叶芷青走向两位交谈中的妇女，和气的问道：“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这是一对父女落难至此么？”
　　那俩妇女见她一身行头，问道：“呦，这是七秀坊的姑娘吧？”
　　叶芷青笑道：“正是。”
　　“嗐!”其中一妇女道：“这俩人据说也是萍水相逢，互不认识。那位大侠不忍一小姑娘被欺负，出手相救，谁知踢到了块硬石头，虽是把人打跑了，自己也受了伤。这不没法治吗，倒也是位义士，怪可怜的，这味道……啧啧……”
　　叶芷青大概了解了情况，向那女孩走去，女孩自她打发掉了那群捣蛋鬼起，就一直盯着她，眼里带着惊疑与困惑。直到她靠近，才猛然回神，重新举起剑指着叶芷青，声音虽然稚嫩，气势却极震撼：“不要过来，走开!”
　　叶芷青停下脚步，温和笑道：“让我看看他，或许还能相救。”
　　“不许过来……你们都是坏人。”
　　云竹在叶芷青身后替她辩解道：“我师父才不是坏人，她是最好的人。”
　　“就是坏人!不许伤害他。”女孩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固执的举着剑，挡在男子身前。
　　叶芷青退后两步，道：“好，我不过来。刚才那些砸石头的小朋友坏的很，我守在这，帮你打发他们如何？”
　　“那你背过去，不许看……他说他现不能让任何人看。”
　　叶芷青果然转过身，不再去看。
　　“让她过来吧。”身后沙哑而粗粝的声音想起，虽极微弱，却传到了叶芷青的耳朵里。
　　叶芷青又转过身去，道：“他让我过去。”
　　女孩犹犹豫豫，嗫喏了半天，才让开她的小身体，放下剑来。
　　叶芷青走过女孩身边，犹不忘叮嘱道：“不许转过来看呦。”
　　离得近了，男人身上的伤看得更加清楚，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惨怖，无论过去多少时候，她也不愿意回忆并描述此刻的所见所感。她憋着气，防止自己当场呕吐出来。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方俯下身去，探男人的脉搏，男人却抓住她的手，只是试图想握住，却发现自己连这样微小的力气也没有。他破败的嗓音向是在地狱中磨砺了一圈，嘶哑道：“不用白费力气，活不成了。”
　　“还没有看过大夫，怎能如此说。”
　　“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谁又不懂点伤病杂识。”
　　两句话似乎耗尽了男人所有的力气一般，他顿了好几息的功夫，才又开口问道：“七秀坊的人么？”
　　叶芷青点点头。
　　“救救她。”
　　“我知道。”
　　“谢谢了。”
　　男人说完，放开了她的手，闭上了眼睛。
　　胸口处的微弱起伏告诉叶芷青她还没有死。她站起来，向云竹丢了几枚铜板道：“小猪儿，去买几个包子来。”
　　“好嘞。”云竹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女孩却道：“我不吃你们的包子!”
　　叶芷青从她身后走到前来，道：“你不吃，他也要吃。”
　　女孩瞪着眼睛，想要反驳什么，终究沉默了。
　　一盏茶的功夫，云竹怀中抱着两个装了包子的荷包飞快的跑到叶芷青面前。叶芷青数了一下，有五个，便用手帕捏着了两个出来递给那女孩，女孩哼了一声，不去看她，她将包子用手绢垫着放在她身前的空地上，转到女孩身后，来到男人面前。
　　男人摇了摇头，撤开手，露出空洞的腹部。
　　叶芷青知他无法进食了，将荷包装进袖中。
　　“猪儿，我们走吧。”
　　云竹巴不得听到这么一句，忙不迭随着叶芷青去了。
　　“我们不带她回去吗？”云竹问。
　　“那孩子太倔，一时半会不会相信我们的。”叶芷青说着，将包子递给云竹：“吃了吧，别浪费。”
　　“我不吃，师父吃。”
　　“小孩子要多吃点才能长高，不然要被云舒笑话的。”
　　云竹接过包子，眉眼都笑开了花：“我买的是最贵的包子，可惜她不领情。”说罢，云竹将荷包口封住，接着抱在怀里：“我要拿回去和云舒一块吃。”
　　叶芷青笑着将她揽在怀里。

　　此后，叶芷青每天都去看望那个女孩，顺便送些吃的过去。
　　三日后，男人已经咽气，女孩却依旧守在原地。那些看热闹的小孩每每成群结队，欺负她的兴致更加高涨。他们如同一群发了疯的小野兽，碎石杂果乱丢一气，砸得女孩一身血痕。可她却像傻了一般，呆呆的握着手中的剑，既不挥舞，也不丢弃。
　　她根本不会武功。
　　有好心的大妈劝她道：“孩子，快离开吧，他已经死了。”
　　女孩只是将脚下靠近她的蛆虫踢开，看也不看那人一眼。
　　也有人劝叶芷青：“这么傻一个丫头，就别要了吧。”
　　叶芷青笑了笑，却没有回应对方。
　　她给了那些孩子每人一文钱，道：“你们要是不再欺负她，明日我给你们两文钱。”
　　那些孩子自是高兴，拿着钱欢欢喜喜的走了。从此以后，那些小孩只每日守着向叶芷青拿钱，不再欺负女孩。
　　云竹十分看不惯那群小孩的举动，道：“师父干脆让我一人给他们一顿打跑就行了，干嘛给他们钱啊？”
　　叶芷青笑道：“你总不能让师父跟一群小孩子计较，若是传出去我这个坊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几日后，官府插手，带走女孩，清理了男人的尸体。叶芷青到衙门将女孩领了出来，谁知女孩得到自由，依旧往原处跑，看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干干发呆。
　　“你的剑。”叶芷青将女孩的剑交给她。女孩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取剑，不小心碰到了叶芷青的手背，触电一样弹开。抬头，确认对方没有生气，于是更加谨慎，用双手接了过来。
　　“你想去哪儿？”叶芷青问。
　　“他去哪里了？”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临走前把你交给了我，跟我走好么？”
　　女孩遥遥头。
　　“哎～”叶芷青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好照顾自己。”转过头离开。
　　女孩抱着剑，看着对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些日子里相处的画面一一划过脑海，竟生出一些不舍来。当那抹文雅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时，她竟心中涌起一道念想：“她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若走了，还有谁会对自己这般好呢？
　　于是她拖着笨重的长剑，向前跨出了一步，紧接着第二步、第三步……
　　轻巧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叶芷青知道，是她来了。于是她停步转身，等待着那孩子靠近。
　　女孩在她跟前停下，征征看了她几息的功夫，从怀中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来：“你……你的帕子，我洗干净了。”
　　叶芷青接过那条手帕，柔声道：“谢谢你。”
　　女孩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口齿却胶着了起来，搜遍心海，无言可出。
　　“你想学剑么？”身前的女子问道。
　　女孩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我教你练剑怎么样？”叶芷青说着，向她伸出手。
　　女孩看了看自己肮脏的小手，藏在了身后。
　　叶芷青从她身后牵出手握着，温和道：“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