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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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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影知道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关于她和贺瑾之的故事,若是停留到此,其实还算的上初见,一个娇俏,一个无奈,合了佳人才子话本的开篇。之后种种,她顺心有之,顺命有之,纵然最后得非所愿,不能怪于旁人。
哪怕近来知晓贺瑾之被贬去往燕水,君影也不怎么去想他和南烛相见的场景。因为她将所有心神,花费在应付丹昭上。
南烛和她所在的燕岭,不过王土一角,而她与贺瑾之在燕岭的成婚,热热闹闹地吹打之下,却是南山寨终而归顺朝廷的阴谋。
隐瞒自己侯府嫡子身份的贺瑾之本是为昭帝痼疾寻医问药而来。他重金买到普陀草的消息,进而发现此地山贼与百姓沆瀣一气,官兵放任。
贺瑾之受命于丹昭,来除此祸。借了她的势,他不起兵戈地让南山寨和寨中药草,尽数归于帝王。
君影得知的时候,已然被贺瑾之带回了侯府,望着朱红院墙,心下也不过终于如此的落定。
曾经的寨民治罪之后该入牢狱的入牢狱,该戴罪立功的戴罪立功,没了以命相搏的惊险之后守着改头换面的寨子,种着特供的普陀草,安居乐业也不是不自得。
只有寻回生父的她留在了京都,她没有回到炙手可热的沈公身边,而是在侯府起起浮浮,有一夜没一夜地点着烛火等着晚归的贺瑾之,与已然是燕江安抚使的南烛渐渐淡了往来。
之后,父亲被金吾卫秘密带走,她在公主府没有等到奉急诏而去的贺瑾之,只见到了病情加重的丹昭,那时她第一次听闻以人血为药引的奇闻,阴诡得瘆人,但她想,这一身普陀草滋养大的皮肉若是有点用,能换来至亲一命,又何足惜。
贺瑾之一纸早已写好的放妻书被侯夫人拿出来,她看着熟悉的字迹,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边与你齐眉对望成婚,一边盘算利用你后弃你而去。
于是侯门少夫人放归沈府,沈君影永远隐没人前,宫中多出了一位昭帝拜佛时遇见的君夫人。
曾经君影以为,作为贺瑾之讨得帝心的南山寨阴谋中的棋子,借助沈公重回朝堂步步高升的助力已经很可悲了,但直到她遇上丹昭,才知道什么叫生死不由己。
在他的威严笼罩之下,谏官不敢异言,士子不敢议政,朝堂之上,违逆者当场诛杀,乃至整个京都,金吾卫监察也无处不在。
他略加调教,不过小半年,她已然成了他一手雕琢的八风不动模样。
自她入宫之后,偶然知悉她的父亲沈公自大病一场后,在朝堂之上不复凌厉之势。丹昭所安排顶替她的暗卫尽职尽责地遮掩着她入宫的秘辛,而她递出宫的书信,封封道尽帝王恩情。
有侍者过来轻声提醒她,“夫人,该到献药的时候了。”君影点头,走向丹昭所在的昭德宫。他卧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自持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染上戾气,口中无意识溢出几声兽类般的喘息,似乎很是难受。
皓白的手腕露出来,君影头撇向一边,冰凉的触感带来丝丝战栗,她紧蹙眉头,心口发麻,幸而痛意利落袭来,让这悬空的痛苦落了下来。
血香之中,君影只觉自己的皮肤一寸寸变得和贴着的玉碗一般冰冷。
伽蓝寺中,君影双手合拢,眉目低垂。她默默为丹昭祈福,接着是沈父,直到下意识地念出贺瑾之的名字,她才发觉,原来这个名字含在舌尖已然如此陌生。
山寺后院清净,两个仆妇去取斋饭还未回来,当有一个高挑身影步入,露出英气鲜亮的面孔,“君小影!”她脑中蒙了一下,嘴唇轻轻抖了一下,“阿姊……”
流云卷成一团投下阴翳,两人坐在院中,君影听着南烛随便拣了某件事说起,她说得口若悬河,许久方才觉得热了场,止住了话势,“君小影,贺瑾之也在燕水。”
“嗯。”君影应了声。
南烛搓手,起身坐在她身旁,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低声说:“他其实也挺可怜的。虽然是个嫡长子,但母亲是个心性娇贵的,自从和侯爷离了心,连亲儿子都懒得管。他一个人在府中受侯爷宠爱的小妾和自己的庶弟磋磨,连自己的世子之位都要拼死拼活地争取。”
君影看了她一眼,南烛毫未察觉地絮絮道:“其实那时他在燕岭,也不是有意骗我们的,他只是想在陛下面前得个青眼,那个处境,若是换个人来,指不定就调集兵马直接打过来了……”
君影听着南烛为贺瑾之说道,恍然觉得彼时她在侯府中收到的那封,哪怕经代笔先生转述之后仍然充满对贺瑾之祖宗十八代亲切问候之意的信,不是来自眼前女子。
她的嘴角因为这好笑的对比而上扬,心里却像勾住了隐隐地痛。
她也曾经这样为贺瑾之开解,为他心疼,因为她倾心于他。此时她听着南烛的话语,自觉是该为贺瑾之欣慰的。
南烛看着君影嘴角奇怪的弧度道:“君影,贺瑾之是个一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家伙,他说不出口,我想问你,”君影垂头闭紧了眼,听到了南烛道,“你可否原谅他,同他在一起?”
君影愣愣问道:“阿姊,你可是说漏了?”
该是“让我同他在一起”才是,然后该她向南烛表示,她早已放下贺瑾之,绝不会再挂念他才是。
南烛拍了下桌,“我怎么会说错。”
她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疾风带起罩衣,“但逢休沐,他总是从燕水赶到燕岭,宿在你和他当初成亲的房里,三年如一日。寨子的老人被他的半夜拍门扰得不行,我实在受不住他那犟脾气,灌了他半缸子的酒,他便老老实实全都交代了。”
“他当初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所以总是对你爱理不理。”南烛回忆了贺瑾之的酡红醉脸,“啧,这个憨憨。”
君影感觉双手被轻轻握上,南烛敛了神色,以她从未闻过的哀切语气道:“小影,你成婚前劝过我,凡事思变,不要墨守老头子留下的‘人在寨在,人亡寨亡’,活人总是大过死物的。你以后还指望我做你的娘家和靠山。你是不是早知道,贺瑾之不是普通人……”
南烛舔了下唇,眼神殷切,“当初老头子和我护你,你就五年前一个人没告诉地护着我和山寨,如今我不知道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情绪,活人总是大于死物,放开心结,和他重归于好吧。”
君影神思恍惚,她一直望着天边半明半暗的云。许久轻轻摇头,将南烛的手放在了手腕更里处,南烛脸色大骇,她撩起衣袖,看到那一条条深刻的黑褐疤痕,狰狞地爬满了雪色肌肤。
君影平淡道:“阿姊,贺瑾之有没有告诉过你,沈府中的不是我,你又是否听闻,昭帝旧疾加重,普陀草已经医不得了。”
南烛茫然,她轻声说:“沈君影死了,如今的我只是陛下跟前的君夫人。”“君夫人”三个字如同一声霹雳,煞白了南烛的脸。
她回京述职,不是没有听过这位夫人的传闻,却没有想到半日不能离于陛下身边、盛宠极深的神秘女子,原来是君影,竟然是君影。
再多的话已经说不得了,君影起身要走,南烛被钉在原地,含了怒意道:“你告诉我,你当初在侯府的两年里,贺瑾之是怎么对你的。”
“他将府中的规矩立得极好,没有人欺侮于我。”
南烛不知怎的蓦然从这平淡中明白了,没人欺侮于她,那对她伤害最深的,便是贺瑾之本人了。她只作未懂,声音干涩,“那你怎么和他离了,又入了宫。”
君影低缓:“不过各人有各人难处罢了。”她又嘱咐道:“阿姊,你若还望着我好,便忘了见过我,也叫他放下我……当初我嫁给他实非为难,只是顺心,如今我入了宫,无非顺命。勿要让这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扰了我的命。”
君影走出了小院,看到立在门口的两个仆妇,还有暗处的一个金吾卫。她听着院里压抑的一声哽咽,面容端静,毫无起伏,隐在袖中的双手默默捏紧了,终究没有回头。
不知是如何回到宫中的,明明一路软轿,君影却感觉浑身都似是支撑不住,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六)君影已许久不思往事,亦不做梦。诸多世事,沉冷诡谲到不敢回望,一望,则心神俱痛,然自从伽蓝寺回来,一梦沉沉,夹染风邪,高烧不退。
丹昭面有不愉,不顾太医阻拦,步入兰华殿。她脸色晕红,半是清醒半是昏迷,听到丹昭在他耳边沉声说道贺瑾之。
他曾经允诺贺瑾之,待他被请封世子,便将公主赐婚于他。天子赐恩,贺瑾之却不愿成为其手中一柄不可鸣声的刀。他暗地发展势力,表面却放任老侯爷对他的打压,两年方才在丹昭操纵下封为世子。又因为他所谋逆上,不敢让她掺入,为防不得不娶公主,只是将她放在了羽翼之下,甚至写下了放妻书,以免她无退路。
大势却并不在贺瑾之一方,丹昭率先动作,而在他远离京城时,沈公遭难,那纸放妻书被向来不喜这个外室女的侯夫人翻出,令君影了断最后一点念想。回京的贺瑾之面对居高临下的帝王,不愿娶公主以示忠心,被贬去了燕水。
“南山寨被招安之后他仍留着你在侯府,所谓因你是沈公之女,沈公早已归于他麾下,那些传闻也就蒙蔽愚民……”
“你那日跟随贺瑾之来到茶楼,你知他身好之后便要击袭南山寨,取普陀草,可知我的金吾卫也发现了你?”
“我一直看你装痴卖傻,贺瑾之面冷心软,被你牵制,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招你入宫,或可堪与我携手,却原来你对他亦是情根深种,真是无趣……”
两相博弈之间,原来是什么都不懂的她自以为是,拖累了贺瑾之。
夜已昏沉,屋内的侍者不知何时已都退了下去。一点灯火如豆,君影浑身冷汗淋漓,她起身去点更多灯盏,却似乎筋疲力尽撞到了矮几上,带动烛火的孤影摇晃。
君影伏下身,昏黄烛光之下,像是某种幼兽发出低低呜咽。她捂着胸口,哽不成声,最终支撑不住地倾倒在地,如垂死挣扎的鱼,寸寸被剐下鳞来,却只能抽搐。
那一宿烛泪长流,从夜至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