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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坍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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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文月说的是实话,现在除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真没什么事能打扰到她了,陆曼青也好、蒋那英也好、甚至国内的旧案也好,都影响不到她了,福享了,罪遭了,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无所谓,都是命罢了。
斯永年吃光碗里的饭也没去添,只是小口地喝着剩下的一点点酒。他确实是快70岁了,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但某些生活规律还是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极少打破。
“这次蒋建英长驻滇南会不会让陆曼青同行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去促使她同行。”斯永年饮下最后一口酒,说道。
庄文月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说的关于蒋建英的话吗?”斯永年问道。
她当然记得,不但记得内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那是她头一次觉得斯永年可能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居然开始怀疑起身边的人来。
在那个令她悲痛到无以复加的夜晚,斯永年说,当年让她与蒋建英接触并最终结婚的主要动力其实来自向庆国,是他主动提出想些办法介绍让两人认识的,而不是斯永年听到她有出国读书的打算时的临时起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他说原本自己对这一举动并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如果能促成两个年轻人的姻缘也是桩美事,遂答应了下来,哪怕后来蒋建国酒后乱性搞出一个孩子来,他都觉得不过是生活中不堪的偶然,只要大方向是好的就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但现在,庄伟的死给了他警醒,让他不得不想得多一些,甚至阴暗一些——钱太多了,人心太复杂了,他必须替她考虑得深一些。
庄文月那些天深陷悲痛、茶饭不思,根本无心听斯永年神秘又隐晦的讲述,可以说是强打精神、在他家昏黄的壁灯下一边流泪一边听他说这些事情。她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天都塌了,自己不在家里安静地反思日后该如何生活却坐在这里听他呓语,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受到的打击过大开始不清醒了。
她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想不通这老头儿不去哀悼挚友的自杀却和自己反复传达对蒋建英的揣测到底是为什么:蒋建英和你结婚可能是别的用心、可能是为了接近你的父亲、可能是要达到某种目的。
可到底是目的你倒是说清楚啊,难道蒋建英能预测未来吗,提前好几年就看到了父亲的工厂会破产清算、会买断工龄、会有大笔的补偿款进来?他怎么知道巨变的到来,又怎么知道巨变下的人们能被欲望吞噬?
斯永年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她太单纯了,事态在更早的年代就已经有了苗头,只不过她太年轻太无知,根本看不到社会的风向,以为土地上的巨变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恕不知那些敏锐的人们早就感知到了,并且在断裂之前就想好了对策——迎接、夺取、后退,覆巢之下无完卵,而他们,在倾覆之前就离开了。
庄文月喝了不少酒才不至于当场崩溃大哭给斯永年看:我已经失去了父母,难道还要怀疑自己两个孩子的爹吗?理由呢?证据呢?你自己也说了是“可能”,我总不能为了个“可能”离婚吧?如果真是这样,在美国这个鬼影都不认识的地方我还怎么活下去?
庄文月觉得斯永年和自己都需要休息,再这么神经兮兮下去会疯的,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疗养”为由跑去夏威夷租了个酒店房间,还把许梅从国内叫来,一躲就是三个多月——期间不知道是顾忌许梅还是自己想开了了,总之斯永年没再联系她。
这次风波从头到尾她没向蒋建英透露半点儿,不是她心思深重沉得住气,而是她不相信斯永年那些毫无根据的揣测,同床共枕多少年了是不是真心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否则她怎么会留下那个孩子?
可是,今天怎么又提起这茬儿了?
“蒋建英是向庆国最得力的助手,集团几乎所有的业务都有参与,尤其是那个几重点项目,他都是最主要的负责人,可以说是掌握着向氏半壁江山,更是了解向庆国最重要的途径。”斯永年身子前倾,手臂放在桌上,脸上认真的神情让庄文月紧张。
“文月,你记住,向氏能有今天最大的恩人是你的父亲,是他拿命换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自己摘除在外只当个每月拿钱的外人,你应该好好想想,现在手里的到底是不是应得的,是不是值得的,是不是足够的。”
庄文月很多时候都糊里糊涂,但不代表她就真是个傻子。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知道今天的重点来了。
“斯伯伯,来美国的时候我32岁,两个孩子,之前当了10年的小学老师,若不是那件事,我可能早就评上个高级职称了。”庄文月已经放下了筷子,面前的杯子里还有一点儿酒,她的习惯,当最后一口喝进去的时候就是这顿饭结束的时候,所以,不急,再等等。
“我是当了十年的家庭主妇,但脑袋还清楚,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一如当年你告诉我蒋建国是带着目的和我结婚时一样。”
斯永年站起来,进到书房,不一会儿拿着两个文件袋出来。
庄文月看着那两个牛皮纸袋子,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直觉得过了今晚可能再也不会睡个好觉了。
庄文月双手接过来,打开第一个,愣住了。
是几张照片,看样子是监控视频的截图,显示一个男子从车里下来、向前走、直到站在一个铁门前,然后进去。
这人是蒋建英,他走进去的铁门是津州看守所。
监控时间显示正是父亲自杀的前一天。
“不可能,”庄文月把照片丢回桌面上,脱口而出,“当时他在香港,我知道的。”
“他是美国国籍,从香港飞过去不过三个多小时。”斯永年说道。
庄文月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盯着桌子上那几张模糊的照片良久,起身抓起酒瓶猛灌了一大口。
斯永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会的,这是假的。”庄文月事隔多年,又一次在斯永年面前哭了起来。
“你说我心机也好,多疑也罢,或者指责我手段恶劣都行,当年的怀疑从来没消失过,我必须要排除每一种可能,以保证今天的局面没有冤情,保证我们是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的,而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棋子。”斯永年的膛音在庄文月的饮泣里格外厚重,砸得她越加喘不上气来。
“我不信,你在骗我。”她哭着把照片推得更远,后来干脆扔到了地上。
“文月,这只是个开端,真相究竟如何需要我们去找啊,你以为蒋建英或者向庆国会痛快地告诉我们吗?就算告诉我们了,就一定是真的吗?文月,哭是没用的,你要靠自己啊。”斯永年上前握住庄文月的手,用力地攥住,攥得她好疼。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甚至连家都回不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又能怎么办?”庄文月回握住老人的手,干燥松垮的皮肤满是岁月的痕迹。
“十年了,你可以回去了。”斯永年的手再次用力地攥紧,说道。
庄文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个纸袋,她忽然懂了,原来一切都是有顺序的,哪怕是真相。
照片之后是绿卡,震惊之后是谋划,如果反过来……呵。
“虽然有了这个通行证,但你毕竟身份敏感,不宜过多停留,所以,你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头脑清楚的、忠诚的、长期呆在蒋建英身边的人,让这个人替代你来观察和寻找,又不至于留下马脚,你明白吗?”斯永年说着拍了拍纸袋子,说道。
庄文月不解地看着他,觉得他在开玩笑:“陆曼青不会听我的,更不会帮我,说起来,她应该更想看我倒霉然后把自己扶正吧。”
“不是陆曼青,”斯永年摇了摇头,“是她的儿子,蒋行川。”
庄文月听到这里觉得老头儿可能是疯了,要不就是喝多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16岁的孩子不听自己妈妈的,反而对自己父亲的另一个妻子死心塌地,凭什么啊,是他有病还是我有病啊。”庄文月觉得这个晚上所有的对话都越来越荒唐,仿佛做梦一般。
斯永年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支撑桌面,猛地向前倾身,差点儿压到庄文月的脸上,惊得她条件反射地向后闪去。
“如果你父亲真是被人算计、甚至是胁迫丢了性命,你想讨回公道吗?”斯永年厉声喝道。
庄文月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呆住了。
“如果你还没被这种死水般的日子淹没就认真一些,别让我一个老头子孤军奋战!呵,我还能活多少年?我不想等到下面见到你父亲的那天要跪着说对不起!”斯永年的声音颤抖起来,这一刻,老态尽显。
“我……,”庄文月仰头看着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斯永年重新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文月,你记住了,如果有机会,就到那个孩子身边去,对他好,用尽一切真心的对他好,不要带任何虚情假意的心思去认真对待他,没有人会抗拒真心,他还小,用不了几年,哦不,很快,他就会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庄文月觉得至少斯永年有一句话是对的:没有人会抗拒真心。
但是,他有没有想过,让自己拿真心去对待情敌的儿子是件多痛苦的事?她的真心这么不值钱、这么容易拿出来吗?还要“用尽一切”,还要花几年时间,那自己的孩子怎么办?就为了找个“真相”,值得吗?
庄文月想把自己和父亲放在天平的两端,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因为父亲永远不是一个人,他用死,把所有人都捆在一了起。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两人就着残羹冷炙喝了很多酒,哭哭笑笑,忘记了辈分,忘记了年纪,忘记了争执,但庄文月知道,唯有算计,从未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