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妾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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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不是她报的信。
打开院门时薛冰萼如是想。
门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手中撑着把纸伞，疏眉秀目气质端方，身上那件天青色斗篷在夹杂着细雪的夜风中翻飞，间或露出腰间一把木剑的剑柄。
他朝薛冰萼微微一颔首。
“在下纯阳周霜，听说两名劣徒正在姑娘府上叨扰。”
其实就算周霜没有自报家门，薛冰萼也认得出他。
毕竟是大半个扬州城的认得的人。
这届名剑大会刚刚开始时，围观群众是往常的两倍有余。这些人里顶多有一小半是去看比武的，剩下大半都是听说了周霜要代表纯阳宫出席，忙不迭来一睹芳容的。
于是,名满天下的周道长凭一己之力让一场武林盛会升级成了全民盛会。
诚然周霜年少成名，出类拔萃，是名剑擂上塑过像的人物，但有一说一，曾经的他也只是熠熠群星中的一颗而已。
直到十年前，周霜的道侣，刚在名剑大会上夺魁不久、风头正劲的李天抒突然叛出纯阳，夜破九宫八卦阵后弃剑下山，追随师父李衡杓而去。一片哗然中，周霜自请代受门规，在思过崖上静坐了三个月。之后各门派商议决定移除李天抒在名剑擂上的魁首塑像，周霜星夜下山，亲手将那柄名动一时的周流剑放在了即将封存的塑像手中，一同留下的还有他自己的佩剑指玄......
这事过后不久，一幅画忽然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画中是个男子背影，他面朝着一个女子的塑像，抬手似乎要抚向塑像脸颊，最终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阻挡般空悬于咫尺之间......画面虽然简单画功却精湛，且饱含情感，异常动人。
画的一边又有几行娟秀的小楷，题《妾薄命》半首。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噫吁嚱，一股缠绵悲戚扑面而来，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众人纷纷追问背后的故事。
很快那几句诗就被认出是长歌门岳驰兰女侠的笔迹，岳女侠对此事的回应非常简洁明了。
“字是我写的，画不是我画的，画中人是周霜。”
原来是周霜！原来背后真有故事！周霜......原来这是封存周流剑的场面啊！
噫吁嚱，一股缠绵悲戚超级加倍，闻者伤心欲绝见者泣涕涟涟。
于是这段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越传越广，越传情节越丰满。最初的画被做成了拓版批量生产，还衍生出了《周霜在论剑台前提剑目送李天抒离开的颓唐背影》、《周霜牵着两个孩子站在思过崖边的凄凉背影》等等仿作。民间创作热情不断升级，以至于“周霜的背影”这一场景渐渐成为了指代凄美爱情悲剧的重要意象。
写诗的写：山河摧霜影，风月叹羁人。
唱曲的唱：他看那树影霜影，都是离人影。我猜他道情凡情，总是难忘情。
说书的说：那一日华山之巅风雪交加，白衣道人紧紧攥着弃剑仰天长啸，却唤不回那负心的人！
世事之无常，莫过于周霜十年没在江湖露面，江湖上却始终流传着一个美强惨的传说......
屋外，薛冰萼哼着小曲儿，一边回味着种种的故事一边仰头看雪。
屋里，裴剑归和方剑离跪得整整齐齐。
“剑离起来。”周霜淡淡道。
方剑离心想就等您这句话呢！
然后倔强地一动不动，仍垂首跪着。
别问，问就是兄弟情深，有难同当。
反正裴剑归收到的是这么个意思，深觉弟弟没白疼。但他只是心里想想，身体仍维持着伏法的模样，因为周霜的目光已经转到了他身上。
半晌死寂，周霜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对裴剑归道：“下次还敢。”
这不是句疑问，他就是看透了裴剑归的心思。
这次没成，下次还敢。
方剑离暗暗吸了口凉气，正想偷偷瞄一眼面前的师父或者身边的师兄，就听裴剑归出声了。
简洁明了，视死如归。
“是。”
周霜的内力化剑，方剑离挨了二十下，他起码要翻倍，再凭这一个“是”，得翻三倍。
裴剑归知道，他认罚，但他不肯改。
周霜问：“你非要周流剑吗？”
裴剑归抬头：“我要见师父。”
周霜定定看了他半晌，缓缓道：“师姐离山十年，我可曾薄待过你？”
裴剑归答：“不曾。”
周霜又问：“剑法、内功、宝剑、名器，自小你想要什么我没有给你？”
裴剑归突然附身下去，额头叩在地上咚的一声响，他就这样伏在地上，脸埋在双掌间闷声说：“我知道师娘待我好，但我一定要见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不能这样扔下我，我也绝不会扔下她。”
许久，周霜站起身朝屋外走，道：“起来吧，罚家法六十，回山后再领。别再打周流剑的主意，等你的名剑排名打进十三段，师姐的事我自会给你个交代。”
裴剑归霍然起身：“当真？”
周霜没理他，推门出去了。
屋门一开，只见薛冰萼还坐在廊下，歪着身子头靠在廊柱上，身边摆着盏烛光微弱的素纸灯笼。
她一直等在外面，这时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许是等的犯了困，人有点懵懵的，不小心将额头蹭在了廊柱上。
“呀。”薛冰萼低呼了一声，抬手按着额头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周霜。
周霜走出房门，温声道：“两个小子还要劳姑娘费心。”
薛冰萼笑着摆摆手，提灯送他出了院子。
屋内，裴剑归望着那扇已经关上了门，眼中熠熠有光。
周霜走在深夜的扬州小巷里，想着裴剑归的话，想着想着，想起当年的李天抒。
“他非得给我个交代不可！”少年时的李天抒一边狠狠挥剑，一边狠狠放话：“要是看不上我，将我丢在这山上，不如索性逐出师门！”
周霜在旁边小声劝：“师伯也许有苦衷，为了师姐好。”
可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李天抒反而气冲冲将手里的剑摔了出去，砸在青石地上哐啷一声响。
“为我好就更不该把我丢下！他李衡杓是我师父，难道一走了之就不是了吗？他犯了错我就不跟着他担了？他有危险我会不去救？他叫人打死了我能不拼上这条命去给他报仇？做出个欲言又止，似是而非的样子为难我！是天劫不够渡？自己还得上赶着造些出来！”
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不知哪一句撩动了周霜，让他笑了起来。
李天抒斜着眼睨他，周霜弯腰把剑捡起来递到她手上，认真道：“师姐说得对。”
生死流转，情识起灭，如浮云之点太清，如黑风之翳明月。而她的眼睛里正有剑光，明万法，破魔障，是他的前路。
周霜想，剑归这个孩子，很像她。
薛冰萼的小院子里，裴剑归像打了鸡血似的摇晃着方剑离。
“你听见没，师娘说了，打上十三段就告诉我师父的下落。”
方剑离被他摇得一脸菜色，恹恹地纠正：“是说给你个交代，没说怎么交代。”
裴剑归却全没将他这话听进去，只兴奋地盘算着如何重整旗鼓，杀出名剑大会的重围。
正这时，窗外传来“笃笃”两声轻扣。
裴剑归循声望去，窗户上落着一个剪影，是薛冰萼的侧脸。
裴剑归当即定住。
只听窗外的薛冰萼轻声道：“不要闹了，早些睡。”想来是刚才裴剑归发癫闹出的动静被她听见了。
那话音从裴剑归左耳朵进去，圆圆满满运行了一个大周天，最终化作一缕看不见的青烟从右耳朵里冒出来，直将他整个人都熨平了。
裴剑归直挺挺站成一个人柱，突然又变成了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多说一个字儿就得分成两段。
“知道......了。”
薛冰萼似乎是笑了一声，提着灯走了。随着烛光远去，裴剑归长长吐出口气，回过头却见方剑离已经趴在床上了，他两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歪头瞧着他。
裴剑归脸上一热，若无其事地坐回床上，准备睡觉。
方剑离却不肯罢休，跟个背后灵似的贴他旁边，幽幽道：“真的不想小游儿了？”
裴剑归脸一扭，被子兜头照在他脸上。
“睡觉。”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妾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