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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段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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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裴剑归睡得极沉,他原以为还会接着做梦,毕竟今天实在是很累。但意外的是他就这么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早,肩上的伤口也不疼,还似有若无涌动着一丝暖意。
睁眼时晨光熹微,窗棂上映出一片淡淡的红光,自小在华山长大的裴剑归对这一幕十分熟悉,外面想必是下雪了。
他撑起身,才发觉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剑离呢?
侧耳听了听,屋里屋外都没有人说话,只间或有些木柴燃烧似的噼啪声传进来,不知外面是在做什么。他边琢磨着边下了床,一件一件将外衣穿好,心中记着薛冰萼嘱咐,把那条其实已经没什么问题的胳膊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递进了袖管。
他忽然明白了从前师父为什么那么怕师娘。
怕得不是挨骂,是怕骂自己的那人担心着急。
推开门,屋外果然飘着小雪,不远处方剑离躬身站在柴棚里摆弄着一个巨大的炉子,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干柴四处溅着火星。
裴剑归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冲他问道:“你当真修炼起添柴了?”
方剑离转过头,白皙的颊边不知怎的蹭了一道黑,显得有些滑稽。他先前说自己添柴冠绝纯阳宫什么的明显是在胡诌,实际根本不会做这些,只是烧个水都烧得手忙脚乱,边咳嗽着边招呼裴剑归。
“这是泡药浴要用的水,你也有份,快过来帮忙。”
薛冰萼正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忙疾步过来拦:“你不要动,不用你帮。”按住了裴剑归,转眼又看见一脸黑的方剑离,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打趣道:“纯阳宫不愧是仙门,于这些俗事上面连魁首也不过了了。”边说边上前去接过方剑离手里的烧火棍:“你也去一边,我来弄就好。”
方剑离乖顺地交出手里的棍子,人却不肯走,仍凑在薛冰萼身边。
薛冰萼扭头见他笑吟吟一张脸,颊边还是黑的,便抬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示意他。方剑离这才知道擦,可他一双手比脸还黑,越擦越脏。
薛冰萼看不下去,推了他一把说:“去洗脸。”
方剑离只得走了,一转身看见他师兄立在廊下正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慈父般的表情。
裴剑归自己还没意识到什么表情的问题,只见弟弟一脸蠢样的从柴棚里出来,经过他身边时忽然小声叫了句:“阿爸。”
这是跟尤真学来的叫法,明显是在逗他。
裴剑归先是一愣,随即呵斥道:“臭小子,混说什么!”
方剑离大笑着跑走了。
这边薛冰萼烧了满满一大桶滚水,配了小半筐药草,打算把两只病猫好好泡上一泡。
循行经络血脉,调脏腑通关节,由表及里平衡阴阳,争取把眼下裴剑归动不动就吐口血、方剑离跑两步就没精神的毛病都一举根除。
万事皆备。
没想到裴剑归竟不愿意。
他表示,不愿意和弟弟一起被放进同一个浴桶。
薛冰萼一时失语,说真的,她原以为方剑离会是更娇气的那个,没想到发出拒绝声音的会是裴剑归。
声音还十分坚决,念作“成何体统”。
没法子,只能把原本的大浴桶留给他一个人,又搬出一个小桶来泡方剑离,两人中间还要摆上一个小屏风,保证彼此最多只能看见对方的脖子及以上。
可是明明每天就睡在一起啊......薛冰萼心里想。
当然也只是想想,不会真的问出口。将药浴安置好了她便回到院子里,寻了把竹几坐下,伴着暖阳细雪,手里小蒲扇轻摇,慢慢煎着等会儿要喝的汤药。
屋里,裴剑归趴在桶沿上,为了避过肩上的伤口,水只没到胸口。他知道薛冰萼就坐在外面的游廊上,可惜外头明晃晃的日头照着,不像是夜里,提一盏灯,窗上便映出她的剪影。
想着薛冰萼,他继而又想起了昨天的梦。
一番话忽然涌上喉头,他突兀地叫了一声:“剑离。”
“怎么?”那边桶里的方剑离懒洋洋应道。
裴剑归却又说不出了,好似冗长一段心事开了一个小口子,十数年光阴轰隆隆一齐朝那涌,只顾激荡,丢了头绪。
好半天他才问出句离奇的,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话。
“你想过父亲的事吗?”
足有三息的功夫,屋里一片死寂,接着方剑离的桶里哗啦一声响,是他侧身看过来,伸着脖子朝裴剑归脸上望。
裴剑归蹙眉,别扭道:“干什么。”
方剑离说:“看看你是不是泡晕了。”
裴剑归张了张嘴,想反驳,好像又真没什么可说的。
方剑离躺回自己的桶里,双臂搭在两边,靠在桶沿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十分随意地反问了一句。
“父亲是谁啊?”
裴剑归还是没说话。
方剑离露出果不其然你也不知道的神情,耸了耸肩道:“不知道事让人怎么想啊?”
也对,裴剑归也不知道什么。
无非自己幼时姓过几年钟,娘提过一句那人剑法好罢了。
是做个梦都梦不到脸的那种不知道。
剑离不在乎,这是好事。
没有的东西不惦记。
是好事。
裴剑归安慰地阖上眼,直到薛冰萼用手里的小蒲扇拍了拍木门,提醒他们别泡在水里睡着了,他才发觉屋里寂静了许久。
两只病猫泡完了药,油光水滑,精神了不少。薛神医对自己的治疗效果表示满意,再接再厉,严格制定了两人的饮食标准、作息标准、社交标准等等。
擂台只能隔天去一次,练剑要向练扬州强身健体老人团里那种施展速度看齐,与人交流最好选择杨斫方那种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诸如此类。
裴剑归觉得十分艰难。
但他仍艰难地执行着。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方剑离的伤已经好全了,裴剑归也差不多。擂台上十分顺利,比三月前他们头一轮论剑顺利太多,打到九段还未尝败绩......
“那是因为快结束了呀,小朋友们辛辛苦苦混了快四个月,也够回去给师父交差了,九段往下哪还有人?”尤真抱着笛子站在擂台上,身后站着他一模一样的两个师哥,对面前的下堂队友展开了热情嘲讽。
裴剑归看着他失笑:“小朋友。”
方剑离更是坏得很,摆手朝他喊:“小阿真。”还是蹲下喊的。
江湖传闻,五毒弟子手里的虫笛原材料是前任的骨头。
尤真抬手一指对面:“我要毒死他们!”
场边铜罗声响,三柄虫笛齐齐一转,冬殊冬刭面目狰狞。
另一边,裴剑归沉声说:“速战速决,最多一炷香时间。”
再长会输,还很有可能是凶残的被活祭给毒蜘蛛的那种输法,而且基本可以确定祭的会是他。
说话间两座剑阵同时落地,光华四溢,裴剑归与方剑离各自立与其中,手掐剑诀。
飞剑满天势——生太极。
裴剑归虽然说着要速战速决,实际应对却十分谨慎,始终在护体剑阵的边缘试探,以剑气抵挡灵力,并不直接靠近。他知道苗疆灵蛊的厉害,别说冬殊冬刭手中摆弄的蛇虫,便是眼下正击打剑阵的灵光怕都是有毒的。
幸而他们身后有薛冰萼,她的内力盈在指尖泛着生机勃勃的绿光,百毒难侵。
场面一时陷入了微妙的僵局。
“好好看看别人怎么对敌,你上次被那两个苗疆人耍弄的什么样子,你是分不清他俩的脸吗?谁招呼你冲谁去!”说话的是个高大男子,身穿一身轻甲,此时负手站在场边,正训斥身边的年轻人。
再看那挨训的倒霉蛋,巧了,正是裴剑归他们三人重回擂台第一场时遇到过的那位,下马冲锋的李名缘。
李名缘丧丧地想:“那俩人的脸就是分不清啊,幸好大哥不知道那两个道士也打过我,不然还得挨双份骂。”
正想着,台上陡生惊变。
只见冬殊正收回被方剑离刺伤的灵蛇,只是个瞬间的回身,裴剑归突然冲出,同时变幻剑诀,心中暗喝一声:“冰剑囚龙吞日月!”
冬殊急退,但已被拢进了剑阵,想往外走却是脚步沉滞,裴剑归手中长剑直刺,无招无式返璞归真,正是大道无术。
冬殊不得已用手中虫笛去挡,叮一声被震得后退了半步。
这时冬殊身后猛然窜出一道白茫,是冬刭脚边巨大的蜘蛛吐出白丝,想将他从剑阵中拖回去,将将要碰到人时,斜刺里闪出方剑离的身影,他双手持剑重重一斩,那道白芒应声断裂,接着顺势一错身,剑锋正对冬殊背心刺去。
只见冬殊头也不回向前一跃,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消失不见了,虽然只是一息间的障眼法,很快显出了身形,但也足够他冲出剑阵。
裴剑归和方剑离于电光火石之间对视一眼,没抓住冬殊不要紧,他们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冬殊。方剑离那一错身,挡住了尤真的视线。
满场只有他看不见冬殊已经逃出生天,这一瞬间,尤真一定急了。
果然他一扬手,掌心荧光四现,也凭空幻化出一只巨大的蜘蛛来,上前两步想救冬殊。这时裴剑归与方剑离已齐齐反身,两道剑光骤然冲到了他眼前。蜘蛛刚刚脱手,尤真无暇再做出抵抗。
冬刭在一边看得真切,拦尤真已经来不及了,索性集全力与骨笛之中,从侧面直扑最近的方剑离。
方剑离同样无暇抵挡,但在骨笛携着紫光的灵力即将落下时,一阵旋风平底升起,迅速旋成一朵花苞模样,同时自内里迸发一股盎然生机,将方剑离护在了中间。
霜风折叶,吹雪笼花。
旋风与紫芒砰然相撞,瞬间碎裂成屑。
薛冰萼从半空落下,在她跟前几步,内力聚合的花苞已经消散,立在中间的方剑离毫发无伤,剑锋抵着尤真胸口。
胜负已决。
重头再来的裴剑归与方剑离,比尤真稍早一步重回了十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