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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旧时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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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剑归离开擂台的时候,步子都有点打晃了。
今日是尤真替他们领回投名笺的第三天,如果不来,再想上擂台就要等三年后。
裴剑归等不了,吐血也要打。
索性今天遇见的对手都不强,或者说根本就是很弱。
不仅弱,好些人还很奇怪。
有人明明是骑着马上来的,却在开始的一瞬间突然自己跳下马徒步冲锋,让人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混进天策府的。
有人穿得像个会走路的多宝阁,根本不敢下手打他,怕打坏了他身上哪件东西,结束之后被他索赔......这人如果想要塑像完全可以自己塑个纯金的放家里玩,何必上擂台来展示自己武功低微这一弱点呢?
还有人把一个金光灿灿的万字符纹在了溜光的后脑勺上,别的和尚施金身时才会闪一下的符文,他随时随地都在闪,也许还真能起到点恫吓对手的效果?只是这份机智总让人忍不住怀疑佛祖点化他的时候是不是点错了哪?
最热闹是三个说书的,边打边喊武功招式,可手上打的和嘴里喊的完全就是两码事......要说是为了迷惑对手吧,反正裴剑归没信,他看剑离和薛姑娘应该也没信,倒是他们自己人频频失手不知是不是受了骗,总之三人下了擂台好像还吵起来了......
也许刻苦练功的过程都差不多,胡闹却能闹得千奇百怪,种种离奇情状给裴剑归枯燥的头脑中塞满了问号,以至于现在不止身体疲惫,心也很累,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可偏偏有人不肯遂他的意。
前方金水桥上,站着三个人......是站着两个,蹲着一个。
身边的方剑离打眼一看,直接求饶:“萧女侠,你别电我,你敢电我就敢直接躺下,我今天真的好累。”
平日裴剑归总嫌方剑离贫嘴,但这次不同。
说出了他的心声。
眼前是萧垂冰和杨斫方,还有百无聊赖状蹲在一边嗑瓜子的丁曳。
萧垂冰轻嗤道:“打几个刚入门的小孩子而已,你累什么。”
方剑离不服:“我伤还没好呢,吐口血给你看?”
丁曳吐出片瓜子皮,一撩眼皮道:“你吐。”
方剑离二话不说直接朝他走过去,口中还说着:“来了。”
“哎?”丁曳没料到方剑离如此果决,惊得一下就站起来了,一边抬手做出阻挡的姿态一边连连后退:“你别过来啊!”
两人一个退一个追,眨眼间竟双双跑下了桥,就这么不见了。
萧垂冰:“......”
裴剑归:“......”
这两人目光相遇,默然用眼神向彼此递出一个疑问。
你不管管吗?
片刻后,出于一种独属于成年正经人的羞耻心,又假装无事发生地一齐移开了目光。
这种心情,方剑离和丁曳可能永远都不会懂吧。
在裴剑归和萧垂冰进行眼神交流的同时,薛冰萼和杨斫方也正注视着彼此。
“杨师兄?”薛冰萼轻柔的语调中带一丝许不确定,表现出明显的生疏,却又温文有礼。
杨斫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先开口,还不及反应,又听薛冰萼接着问:“听说卢师兄受了伤,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杨斫方微一蹙眉,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那副清淡神情,仿佛对她的问话不解,哑然失笑道:“我这几日忙于论剑,倒是疏忽了,怎的薛师妹也没去看一看吗?”
他话中罕见地夹杂了几分攻讦的意味,旁人多半听不出,但萧垂冰不是旁人,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来。
容貌自然是美的,肤如凝脂,鬓似乌云,但比容貌更亮眼是一番温柔态度,言谈间似有清风拂面,观之可亲。在萧垂冰看来,倒和杨斫方有那么几分相似。
可杨斫方显然对她怀有某种芥蒂。
就见薛冰萼点了点头,却没正面回答杨斫方的问话,只是赞同道:“是呢,要去看的。”
萧垂冰一挑眉,觉出些四两拨千斤的妙处。
杨斫方还待说什么时,刚刚逃走的丁曳哼哧哼哧回来了,之所以哼哧哼哧,因为背上驮着个方剑离。
方剑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你说他是真睡吧,缠着丁曳的胳膊勒得死紧;要说是假睡,他的态度又十分坚决,一定是不肯醒的。
丁曳驮着这个巨大的包袱走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送他回家,带路!”
裴剑归丢脸至极地避开了丁曳那双气愤的鸳鸯眼。
还是薛冰萼朝丁曳莞尔一笑,道:“我也不好替他说有劳,就等他醒了再谢你。”说罢又看向杨斫方和萧垂冰二人:“那,杨师兄......”
杨斫方颔首道了声:“告辞。”
裴剑归抬脚便走,很想跟身后的方剑离二人拉开距离的样子。
丁曳追了两步,恶声恶气地吼道:“你慢点!”
薛冰萼走在丁曳身边,歪头瞧着他肩上的方剑离,忽然笑着嘘了一声,说:“别把他吵醒了。”
丁曳震惊地转头看她,脸上隐隐滚过“你说什么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之类的大字。
薛冰萼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笑而不语。
小院离擂台不算太远,但一路上气氛凝重,没人说话。
丁曳是憋着气,裴剑归憋着尴尬,方剑离和薛冰萼两个没有心肝,憋着笑。
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口,方剑离适时醒来。
“啊呀,到家了?”
“啊呀你个头!”丁曳一把将他甩下来。
方剑离殷勤地问:“恩公,留下吃顿便饭吧。”
他恩公却是理都没理,一跃上了隔壁屋顶,三跳两跳人就不见了。
方剑离背着手,边往院里走边摇着头:“恩公不赏脸。”
裴剑归扶着门,脸色有些难看,伤还没好就这么个打法确实有些吃不消,训弟弟的语气都虚弱了几分:“你倒是要点脸。”
不听不听,师兄念经。方剑离全没所谓,扭头朝薛冰萼一笑:“缺添柴的伙计吗?”
薛冰萼还没答话,身后突然砰的一声,裴剑归绊在门槛上,整个人朝前栽去。
不知是谁接住了他,耳边有呼喊声,但消散的飞快,裴剑归努力想睁开眼,胸口却有一阵绞痛袭来,他咳了一声,震动却加剧了胸腔中的疼痛,几个喘息的功夫,他被拖入了黑暗......
很长很长的黑暗,眼前忽然出现一点微光,他心知自己闭着眼,却又分明看见了。
他慢慢朝那光靠近。
光点放大成为光晕,光晕中有两个人。
只是背影,没有面容,没有声音,远远的,一直在向前走。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是爹。
爹身后还跟着娘亲,娘亲也不说话,只是追着前面的人,却总差了几步不能追上。
至于他自己,变成个六七岁的模样,又跟在娘亲身后追。也追了不知多久,只觉前面两人走得飞快,他拼了命地跑,越跑越累,跑得筋疲力竭,终于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爬不起来,就死命扬起脸去看,极目处只望见娘亲鲜红的衣角。
他想喊娘,小小的喉头剧烈地涌动起来,终于在那一抹衣角彻底消失之前,他喊出一句。
放心吧,娘。
裴剑归睁开眼,四周一片昏黄,他想起这个梦自己曾做过。
是拜入山门的那一天,那时他七岁,对着师父夸下海口要绕着论剑峰跑十圈,可只跑了四圈他就栽倒在山路上,是师父把他背了回去。那天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和刚刚告别的娘亲又告别了一次。
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师父正好推门进来,捏了捏他的脸说:“起床练功。”
二十岁的裴剑归仰面躺着,漫无目的地想,他这人,太累了就容易做梦.....右边的膀子突然一疼,他喉间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接着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臂膀上,轻轻的、热热的,顺着肩头滑落下去。
他一怔,转眼去看,床边坐着薛冰萼,正扭开脸。
他哑声道:“薛姑娘。”
薛冰萼飞快抬手在颊上抹了一下,转头朝他微笑道:“你醒了,伤口裂开了些,你且躺着别动。”说着又继续给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裴剑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今日挥剑不当心,那处一道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重又狰狞地绽裂开来,蹭的整条胳膊到处是干涸的血迹。
他注意到,有一小块血迹是湿的,淡淡地洇润出底下肌肉的纹路,在薛冰萼凑近了的呼吸间有许凉意。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去看她。
她垂着头,眼尾有一抹微红。
裴剑归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忽将这些曾在他万分疲惫地睁开双眼时,坐在他床边的女子一一想了起来。
他娘亲、他师父、薛姑娘......
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平生头一回羡慕起方剑离来。贫嘴也好,他从小就会说话。好半晌过去,裴剑归只哑然道:“薛姑娘......”
这会儿薛冰萼已将他肩头的伤口绑好,拧了条湿帕子替他擦去臂上的血渍,听见他出声却没有抬头。
相对沉默了片刻,薛冰萼才低声说:“前几日我还叫你伤好之前别和人动手,不过两三天功夫,我倒跟着你动手去了。”她说着摇了摇头,面露难过:“还弄成了这样。”
裴剑归道:“是我非要去。”
薛冰萼似乎知道这句话已经是他很努力的安慰了,扯了扯嘴角,问:“明日,就不去了吧?”
裴剑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薛冰萼收拾起药箱水盆之类的物什出屋了,临走前说了句:“你再躺躺,等会儿吃饭。”
屋外,方剑离坐在个小竹几上,手里提了根随手捡来的树枝,正琢磨着丁曳的话,听见薛冰萼的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笑道:“要做饭了吗?”边说手里的树枝边在地上随意划拉着。
划去了刚刚写下的“卢静知”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