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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降魔星【民国】 ...

  •   民国五年春,桃之夭夭,暖风和煦。
      春风那么轻易便酥了人的骨头,让人发懒生倦,让人像喝醉了酒,每一步都像踏进棉花里,软绵绵的。
      可乔公馆平日那只格外安静的鹦鹉,却像被上了发条的闹钟似的,忽地来了精神劲儿,在乔公馆扯开嗓子喊:“蕙琪!蕙琪!靓女!蕙琪!靓女!蕙琪!”

      四岁的郭蔚榕看着好笑。但他不像站在他身后的乔家兄弟在咧着嘴,毫无风度地捧腹大笑。
      郭家严苛的礼教已深入他骨髓,一举一动都得敛着劲来,笑不露齿已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体。

      故而这一次,他也只是望着那只绿毛红喙的上蹿下跳的鹦鹉抿唇一笑。旁人甚至无法从那微小的弧度辨出,那竟是一个笑。
      不易察觉的笑还未消散,他就被两兄弟里的大哥乔文瑞重重捶了一拳右肩:“蔚榕,亏得我阿妈这次新添了一个细妹,否则你这娃娃亲,一辈子也没着落。”
      乔二听了,也哈哈大笑,又给了郭蔚榕左肩一掌:“蔚榕,你几时来娶我细妹?嫁妆少了,我这个做二哥的可不依。”

      郭蔚榕抬了抬眉,双肩一抖,让一左一右两只手从他肩上齐刷刷滑落下去。
      娃娃亲这事,自打郭蔚榕记事开始,就不知听郭乔两家大人提了多少次,听得他耳朵要起茧。但他从不将这戏言放在心上。乔家两个少爷,郭家只他一个独子。不管郭乔两家大人再怎样想要结亲家,也是痴人说梦罢了——总不至于让他娶了乔家两兄弟中的一个。
      可去年入秋,乔太太又有了身子。她肚子刚显怀时,郭太太就带郭蔚榕来看望过好几回,回回都操着上海话笑说,这次可定要是个小囡,好许给她做儿媳。

      郭太太的嘴仿佛开光,竟真让乔太太得了个幺女。郭家乔家都高兴,唯独郭蔚榕一人不高兴,深知众人又要拿“娃娃亲”来打趣他。
      今日是乔家为幺女张罗的“抓周宴”,上门道喜的人络绎不绝,郭景焕也早早领一家人前去道贺。
      果不其然,从郭景焕领一家人上乔公馆道贺开始,众人见了郭蔚榕,都忍不住揶揄他一句。连乔公馆里头最不苟言笑的管家,都故意当郭蔚榕响亮地叫他一声“姑爷”,引得哄堂大笑。

      郭蔚榕心里憋着气。但他性子被郭景焕磨得好极了,再气也只是自己生生闷气,面上还是显不出一丝端倪,除了脸有些不争气地红了。
      但他被众人的笑声闹得呆不住了,一人从筵席上逃了,跑去乔家的后花园里,去看乔家那只“哑巴鹦鹉”解闷。
      “哑巴鹦鹉”今日撞邪了,竟扑棱着翅膀,在鸟笼里大喊:“蕙琪!蕙琪!靓女蕙琪!”

      郭蔚榕先是大惊,尔后被那突然着魔的鹦鹉的滑稽相逗乐了,饶有兴致地观看它扑腾了许久。
      直到跑来一起看鹦鹉的乔家兄弟一人赏了他一拳,他才如梦方醒——蕙琪可不就是乔家给他们的幺女新取的名字!
      蕙琪,蕙琪,这名字听着好生俗气。
      这样俗气的名字,相配的也定是俗气至极的貌相脾性。
      这番联想委实没有什么道理,但郭蔚榕恶劣地穿凿附会了一回,并恶劣地在心里认定了:他绝不能同这样庸俗的“蕙琪”定娃娃亲!

      乔家兄弟听不见他恶劣的心思,只想拉他去前厅凑热闹,看乔蕙琪抓周。
      乔大还未开口相邀,乔二却性子急,气力又大,不顾郭蔚榕挣扎反抗,拉起他的手就往前厅跑。

      郭蔚榕不敌两人,闪躲不及,不由分说就被他们半推半搡带到了前厅。
      前厅里早已布置妥当,众人笑吟吟围着雕花大案,只等着看被乳娘抱来的乔蕙琪抓周。
      乌泱泱的人群将大案围得水泄不通,三人什么也未能窥见。

      乔家兄弟弹簧一样原地蹦跳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能看着,急了眼,骂骂咧咧起来。
      郭蔚榕趁他们不备,刚想逃跑,就又被两人一左一右紧扣住了手腕,带着他往人群里挤进去。

      许是乔蕙琪开始抓阄了,众人拍手大乐起来,站在算盘前的,招手唤乔蕙琪往算盘前爬;站在胭脂水粉堆前的,就唤她往这儿爬。
      郭蔚榕却在人群中被挤得昏天地暗的,什么也未曾看清。更令人糟心的是,乔大和乔二默契全无,简直不配做亲兄弟,一个将他往右拽,一个将他往左拖,让他几乎要被“五马分尸”,扯散了架。

      郭蔚榕奋力挣脱开乔大的手。岂料这一霎,乔二也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手,使得挣扎着的郭蔚榕霎时往前疾冲而去。
      人群忽然也躁动起来,不知怎的,就将郭蔚榕一下挤向了大案。

      他的前额“咚”一声撞上了坚硬的木案,登时肿起一个大包来。他大脑一空,疼得飙出泪来。
      眼冒金星时,他却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触到他的大包上,温柔地抚摸他灼痛的伤处。
      那只手带着清凉的温度,神奇地让他的疼痛骤减下来。

      待疼痛消失殆尽,他慢慢睁开了眼,看见了那个他原以为生得俗气的小姑娘。
      她却有着不俗的长相,眼睛又黑又圆,睫毛纤长浓密。她用她肉乎乎的小手一下下摸着他额前的伤处,朝他咯咯地笑。

      郭蔚榕直视着她纯净无邪的眼,心跳蓦地失序。
      他像乔公馆的那只哑巴鹦鹉一样,因为她的降生,着魔了,撞邪了,发疯了。

      蕙琪,蕙琪,那分明是不俗的蕙琪。
      蕙琪,蕙琪,原是他命中的魔星,专门下凡来降他的魔星。

      他于是也向她微微一笑。
      但旁观的乔家兄弟后来却一口咬定,他们那时看见他可不是在微微一笑——他是在露出大牙,风度全无地在傻笑。

      可不管是微微一笑还是傻笑,都不重要了。
      因为下一瞬,看似纯良无害的乔蕙琪就将小手移向了他的肩膀。

      这一日,郭母给郭蔚榕换了一条新定做的背带裤,尺码有些过大,但因为赶着来乔公道贺馆,郭母未来得及给他新换一条。

      郭蔚榕还未反应过来,乔蕙琪就抓住了他的背带,狠狠往下拉拽去。
      他只觉身下一凉,听见众人的惊呼声,方知大事不妙。
      他可真真是遇上了一个魔星,万年难遇的那一种。

      ***

      乔蕙琪在“抓周宴”上不要印章,不要胭脂,不要笔墨纸砚,只独独抓住了郭蔚榕。
      虽然更准确的说,是他的背带裤。
      郭蔚榕被她连累出了洋相,连累他成了广州城的笑柄,自觉跌了面子,一连几个月都不愿同郭景焕郭母再去乔家做客,生怕再遇上这难缠的小魔星,又要被众人取笑他了。

      打定主意坚决不上乔家的门半年后,一日他听郭母忧心忡忡嘱咐王妈去熬药,才得知那乔家的小魔星病了。
      “西医中医都去看了,药配了好几副,只不过喂什么吐什么,一点也吃不下去。”郭母对煎药的王妈说,“唉,才那么小的孩子,遭罪唷!”

      “造孽唷!”王妈边煎药也边应和,“上次听乔公馆里的人说,蕙琪小姐连奶都喝不下去哩,瘦得都没人样了!她现下见人就哭,谁哄都哄不来。”

      两人又感慨了一阵。
      厨房外的郭蔚榕听着听着,忽无由地心慌起来。

      等药煎好了,郭母带上药,正准备出门时,却被郭蔚榕扯住了袖子:“姆妈,我想一同去。”

      郭母怔楞:“我可是要去乔家,你也要跟着我去?”

      郭蔚榕沉默地点点头。

      郭母虽满腹狐疑,还是将他一起带去了乔公馆。
      乔公馆里,所有人都围在乔蕙琪跟前,忙得脚不沾地,都无人有空来招呼他们。

      乔太太好不容易抽空下来见他们,一见面,一句话都未说出口,自己就先哭上了:“湘蓉,我真是好苦的命呐!”

      两个女人说着说着,都哭哭啼啼起来。
      郭蔚榕听着直皱眉。他听见乔蕙琪微弱的哭泣时断时续,像猫叫一样从她房里传出来,听得他愈加烦乱。他悄悄绕开她们,循声往乔蕙琪的房里走去。
      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走进她房里,他只见束手无策的女佣们唉声叹气。她们望着偎在乳娘怀里,不肯喝奶的乔蕙琪无可奈何。

      郭蔚榕在门口立定,和嗷嗷哭泣的乔蕙琪隔空相望。
      她仿佛能感知他的到来,一骨碌就转身朝向他,乌溜溜的眼睛定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止住了哭泣,又朝他咯咯笑了起来。

      女佣们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郭蔚榕,都认出了他是郭家的小少爷。见他一来,乔蕙琪就不哭了,都不禁啧啧称奇。

      郭蔚榕走近乳娘和乔蕙琪身旁。
      有个发懵的女佣倏地反应过来:小姐的闺房不是郭蔚榕能进的,刚想拦住他,却被乳娘制止了。

      见他走近她,乔蕙琪的笑声越发响亮,双眼笑成了两道月牙,又朝他伸出了手。
      他并未退避、闪躲,而是温顺地迎向她的手。而她只是拨开他额前的发,再度轻抚了抚他已完好如初的额头——她还记得他受伤的地方。

      郭蔚榕心念一动。他看着她的模样,确实瘦脱了相。
      他抬眼,望了望床头柜上放着的冲好的奶粉,便端起碗来喂她喝冲泡好的奶粉。
      而她眨巴了眨巴眼,竟乖乖张开嘴,含住了他伸来的勺子。

      女佣们同乳娘都看得目瞪口呆。
      而当发觉他不见了的郭母和乔太太在乔蕙琪房里寻到他,看到这一幕时,都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
      乔太太先惊后喜,喜极而泣,直夸郭蔚榕懂事。

      郭母却暗想,她这大儿子今日莫不是撞邪了?
      他不是最厌烦乔家这三丫头的么?

      ***
      郭蔚榕从此被乔公馆奉为上宾,在乔公馆一住住了三月,日日替乔蕙琪喂药喂奶粉,哄她睡觉。

      待乔蕙琪病愈,他要回郭家时,乔蕙琪紧扯住他袖口,不让他走。
      众人看了又觉得好笑,都笑说蕙琪小姐要留郭蔚榕当乔家姑爷。

      郭蔚榕又被说得挂不住面子,想要跑开,却又不忍甩开乔蕙琪软绵绵的手掌。
      他便对她保证:“我日后还会常来看你的。”
      她听懂了,便松了手,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走。

      来接郭蔚榕回家的郭母以为郭蔚榕只是信口胡诌一句,却未料到他居然信守了承诺,得空便去乔公馆溜一趟。
      这小魔星从此便跟定了郭蔚榕,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

      她牙牙学语,第一声叫的“哥哥”不是叫给乔家兄弟听的,而是叫给他听的——因为是他扶她学走路,是他给她梳小辫,是他为她在夜里掖被子。
      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便成了她撒开腿撵着他满城跑。她那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丫头,什么名门淑女的做派都不懂,只懂喊他的名字喊得震天响,喊得整个广州城都能听见:“榕哥哥——榕哥哥!你等等我呀,榕哥哥!”
      他总是落荒而逃,可逃着逃着,却又慢下步子来等她。
      她若真追上了他,那必然没什么好事,不是求他帮忙写功课应付洋人家教,便是求他带她去广州新开的大饭店喝早茶……
      可他也必然有求必应,任由她百般缠他。
      谁教她是他命里的魔星?

      可有日,她如以往一样不知分寸地跳到他背上,紧揽住他的脖子,让他背她去沙面的租界开开眼时,无意将胸前的丰腴重重挤压在他脊背上。
      柔软曼妙的触感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料隐约传来。郭蔚榕的背上着了火,直烧到他心里去,烧得他的心滚热滚热。
      日子过得太快,是他疏忽了——他的小魔星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男女有别,乔蕙琪不要面子,他不能不替她留脸面,坏她姑娘家的名誉。他渐渐不去乔公馆看她,只叫二妹蔚槿多去乔公馆走动走动,好和她作个伴。
      他不去乔公馆,但野丫头也是长了腿的,直接杀到郭公馆来找他,喊他名字又喊得震天响:“榕哥哥,你在不在呀,榕哥哥!”
      佣人来通报,他直接躲进房里,让佣人对她说他不在家。

      谁料,佣人下了楼还未来得及通报,他便听见窗外窸窸窣窣在响动。
      他循声走去,朝窗外一望,差点魂也要被吓掉。

      乔蕙琪手脚并用,像只壁虎一样攀在他家的红墙上,一点点朝他窗口爬过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榕哥哥,你拉我一把呀。你不拉我,我就要掉下去了!”

      “蕙琪!你这是作什么!”他想骂她鲁莽,却终归还是什么都未骂出口,只是咬牙切齿伸出手来,将她从窗口拉进了他屋里。

      她本能好好地从窗口跳进来,却偏要朝他怀里重重一扑,使得两人双双摔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不过,他早就用双手将她护在胸前,没让她摔着痛着。

      她在他怀里哈哈大笑,他却阴沉着脸,瞪她:“疯丫头,不要命了?”

      “你家墙这么点高,摔下去也死不了人的。”她嬉皮笑脸说,“谁教你躲我?”

      “谁躲你了?”他嘴硬不认,“我有课业,我要温书,可没空一天到晚陪着你瞎胡闹。再说了,你们女孩子有你们女孩子爱干的事,你同蔚槿一起去玩不好么?成日里追着我跑,像什么样子?”

      “我就喜欢追着你跑。”乔蕙琪说这种话从不嫌害臊,“我小时候抓阄就只抓到了你,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郭蔚榕脸“腾”地红了,猛然推开她,站起身来,下了逐客令:“蕙琪,你我都长大了。小时候的玩闹,不能当真的。男女有别,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以后说话做事,都要谨言慎行,否则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以后也莫要再做这种事了,传出去,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谁要你当我亲哥哥?”乔蕙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亲哥哥和亲妹妹不能一辈子在一起,可我想同你一辈子在一起。难道你不想同我一直在一起?我们可是定了娃娃亲的。”

      十几岁的小姑娘,又能懂什么一辈子?
      他又好笑,又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朝夕相对,他最晓得乔蕙琪的脾性。她是那样随心所欲活着的小姑娘,被他和乔家宠得没有心眼。她单纯到分辨不出爱与喜欢,只知晓他对她好了十几年,所以她想同他过一辈子。
      他亦知晓,以她那样活泼的性子,本是不会喜欢上他这般严肃拘谨的人的。她对他,只是习惯使然,却并非真正的钟情。也许等她再长大些,遇上更多的人,明白更多的事理,会遇上真正能让她动心的人,也会懂得真正的爱情长什么模样。
      如若他在她懵懂无知时便应允了她的一辈子,那便是卑劣。
      他对她又如何能卑劣得起来?

      故此他只是将话头说得很死:“蕙琪,‘娃娃亲’都是玩笑话,你不该往心里去的。我待你和蔚槿,向来没有分别的。”

      乔蕙琪听了这话,笑意僵在脸上,顿了许久,半晌没有眨眼,只是安静地看他。
      他忽然懊恼,后悔对她说了违心话,正想补救时,她却启唇,是前所未有的淡然模样:“这么多年,你心底……其实是厌烦我的罢,榕哥哥?”

      郭蔚榕一愣,再想说话时,她已快步摔上门,走了。

      ***
      如他所愿,如他所求,她彻底同他划清界线,在他眼前消失了。
      郭蔚榕却开始寝食难安,有时难得入眠,梦里却全是乔蕙琪。她在朝他咯咯笑,眼睛又笑成月牙弯弯,招手喊他的名字喊得热切:“榕哥哥,你别躲着我,你过来呀。”
      他一朝她靠近,她却消失了。
      而他遽然梦醒。梦醒之后,却是更加汹涌的懊丧与痛苦。

      他在白日里精神不振,日渐消瘦,但郭家却无人留意到他的变化——因为此时,郭家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始作俑者是郭景焕。十几年前,郭景焕犯了哮喘病,听从医生的建议去杭州休养时,被杭州的一个舞女迷了眼。两人彼此都动了情,背着郭母有了首尾。但在郭景焕回广州前,已和舞女作了了断。
      那舞女也是坦荡的人,说了断便也不再作纠缠,和郭景焕老死不相往来。可惜口头上了断了,肚子里却暗结下一个孽果。

      郭家前几日才得知郭景焕这段隐秘的风流韵事和“孽果”的存在。舞女因痨病病重,实是放心不下她这个净会惹事的不安分的儿子,托人来广州问郭景焕一句,能否将她的儿子接来广州照顾。
      她是那般要强的人,一生几乎对他别无所求,临死前只求了这一句。
      可好死不死,报信人去郭公馆找到了郭景焕,转达了这句舞女的嘱托,却被一旁的王妈偷听去了,最后辗转落到了郭母耳中。

      郭母本不是善妒的人,但郭景焕瞒她瞒了十几年,还搞出一个私生子来,让她颜面扫地,让她这个心高气傲的郭太太成了广州城的笑话。她羞愤交加,当下直打了郭景焕十几个耳光。
      郭景焕全受了,但哭的却还是郭母:“郭景焕!你个畜生!”

      郭蔚榕听着母亲的叫骂声从客厅里响亮传来,却无力下床再去劝架。
      他发烧了,烧得双颊绯红,口干舌燥,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第一眼望见的人是乔蕙琪。
      他呆呆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以为那是他病中的幻觉。
      她却替他撤了他额前的湿毛巾,心疼地喊他:“榕哥哥,你可算醒了。”

      她转身想去替他换块毛巾来,他却在她转身时,以掌覆上她的腰侧,破天荒急切唤她的乳名:“琪琪……”
      意识到他的唐突,他舔舔干裂的唇,轻轻道:“别走……”

      这一声轻得似呢喃,但她手中的毛巾倏忽掉落在地,让他明白,她已听见了他的祈求。

      “我不走。”她声音些许嘶哑,但又很坚定,“只要你不烦我,我便永远不会走。”

      郭蔚榕想,他这场大病多半是杞人忧天,自食其果。他非要做君子远离她,末了却害了相思病,险些失去她。
      如今他大彻大悟,在她面前,他是做不了端方的君子了。管她乔蕙琪日后会不会遇上什么比他更好的人,管她日后会不会后悔今日对他死心塌地!
      那都是日后的事,可他只想要她的现在。

      于是,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将仁义道德抛之脑后,自她身后紧揽住她:“那日我说了假话。”
      乔蕙琪的身子微微一动,将脸侧向他。
      他将滚烫的面颊贴在她腰曲上,严丝合缝:“我待你,终归和蔚槿是不同的。我希望有人能替我好好照料她,但我从不想有人来替我照料你。”

      “郭蔚榕!”她声音颤抖,却佯装平静地责骂他,“你心眼好坏!你都不盼我点好,你这是……”

      “我想照料你一辈子。但我本不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怕一辈子还未见到头,你就已腻了我,就像看腻了你买的新旗袍,玩腻了新买来的钢琴,逛腻了十八甫……我怕终有一日,我们会落到同阿爸和姆妈这般……”
      他话音未落,喋喋不休的吵嚷声又从门外传来:“郭景焕,若是阿榕有个三长两短,你和那个孽种也休想好过!”

      郭蔚榕痛苦地闭上眼,实是不懂他看似专情的父亲,为何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为何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他的痛苦被乔蕙琪洞悉,亦被她宽慰。
      她转回身,俯身轻轻吻他的眉心:“郭蔚榕,你个大傻子。你又不是个东西,我只腻烦东西,才不会腻烦你。”
      “郭蔚榕,我许你照料我一辈子。”

      心里似云开雾散,顿见光明。
      郭蔚榕睁开眼,见乔蕙琪笑靥如初,只觉第一次被人骂了“不是个东西”,暗暗还高兴得心口淌蜜。
      ***

      杭州城的“孽果”终于还是未被接到广州城来。郭景焕和郭母最后达成了什么约定,郭蔚榕不得而知,只知郭景焕将最为倚重的老管家孟叔和他的儿子阿旭送去了杭州,照料那个病重的舞女和郭蔚榕素昧平生的弟弟。

      郭景焕和郭母既未走到“撕破脸面”的这一步,郭蔚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自病愈之后,他将盛夏的时光都消磨在乔蕙琪身上,无条件地满足她所有愿望,与她成日形影不离。
      乔蕙琪对他一反常态的不避嫌态度感到分外惊喜,以为是那场病解开了他的心结,让他们之间再无阻碍。

      可当她从蔚槿嘴里听得郭蔚榕被清华大学录取,要去北平求学的消息时,她仿如晴天霹雳,方知郭蔚榕的温柔以待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一场只为麻痹她的阴谋。

      她从乔公馆匆匆赶到郭公馆,不等佣人通传,径直闯入郭蔚榕房里。
      他正在清点行装,定是未预料到她会突然飞奔来找她,无由地愣在原地。

      乔蕙琪的眼泪说下就下,一把掀翻了他整好的箱子,抽抽搭搭地抱着他的手,咬牙切齿道:“你就瞒我一个人!就瞒我一个人!我不管!我不放你走,你就不准去北平!”

      无论郭蔚榕如何温言细语地宽慰她,她还是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声惊动了郭父郭母,一同走进郭蔚榕房里一探究竟。

      郭母原以为是儿子欺负了乔慧琪,责备了他几句,就听乔蕙琪抽泣着打断她:“伯母,榕哥哥没有欺负我。我只是怕……”

      郭母柔声同她讲:“琪琪,你莫怕,蔚榕去北平只是去读书求学的。等他毕业了,就会回广州来的。”

      “我听人家讲,北平城里有好多女学生,又好看又聪明伶俐,个个都比我招人稀罕。北平城里还有八大胡同,那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会勾人。榕哥哥他若是……若是去了北平……”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他的魂就要被她们勾走了,他心里再不会有我了!”

      郭景焕和郭母哭笑不得,轮番安慰乔蕙琪,可都不顶用。
      看乔蕙琪快哭断了气,郭蔚榕手忙脚乱地抚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我们订完婚,我再去北平,好不好?”

      一听“订婚”两个字眼,郭景焕郭母面面相觑。
      而乔蕙琪的眼泪说止就止,眼眸里亮起明媚的光,望向郭蔚榕:“你是说真的么?”

      郭蔚榕含笑,摸摸她装满古怪心思的小脑袋:“我对你,何时有假?”

      ***
      与郭蔚榕办订婚宴的那一日,应当是乔蕙琪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日。
      其实只是郭、乔两家聚在一起简简单单吃个饭,并未有什么隆重的仪式,但她还是开心得咧着嘴傻笑个不停,被乔大乔二嚼舌根,说她还未嫁到郭家去,笑得却比新嫁娘还开心,真是白养她这个幺妹了。

      筵席结束,郭蔚榕还是得回郭公馆去,只是央不住她百般撒娇,还是留在了她房里,伴她入眠。
      她已卸去满脸红妆口脂,缩在被窝里,紧紧勾缠住他的手指:“榕哥哥,你要早日回来。我一定乖乖等你。”
      尔后,极轻极轻地嘱咐他:“你说你去北平,你去清华,是要求救民济世的自由之道,是要实现你心中理想与抱负。我信你所言,所以我不拦你去。但是在北平,你也不准看上旁的女子。你既已认定了我是最好的,那就不能再反悔了。”

      郭蔚榕的眼角眉梢也压不住笑意,头一回同她把情话说得这样直白又隐晦:“琪琪,你也是我理想的一部分。我会毕生忠于我的理想。”

      乔蕙琪为这句情话愣了愣神,罕有地害羞着低垂眼帘:“可你究竟喜欢我些什么呢?我刁蛮又任性,又比不得蔚槿这样体贴细致……我……”

      如若每一段爱情的起因经过都能分辨清楚,那人间应会省去许多麻烦,但也定会少了很多乐趣。
      所以他只是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告诉她:“我不喜欢你。”
      乔蕙琪一震,还未缓过神来,温热的吻就捎带着清凉的风,半冷半热地印上她唇瓣:“我是在爱你。”

      ***

      郭蔚榕在19岁时,初次见到了郭阡,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时他已在北平读了两年书,习惯了北方的干燥而阴冷的气候。回广州消夏时,遇上广州城的燠热天气,他竟有些反常的水土不服,频频感到晕眩作呕。
      后来细细想来,兴许并不是因为天气,也大有郭阡的缘故在。

      他回郭公馆时,好巧不巧,正赶上郭景焕大发雷霆,向一脸不屑的少年呵斥:“孽畜!你给我跪下!跪下!”

      拎着箱子的郭蔚榕顿住脚步,端看那少年的眉眼,倒真像是和他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料想,这就是他早有耳闻的异母弟弟。
      这位长相与他颇为酷似的弟弟脾性却和他南辕北辙,看他一副不羁神气,活生生就是北京话里的“混不吝”。

      果然,少年只将脸别到一旁,不屑地冷哼一声:“我凭什么跪你!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又是我什么人?”

      郭景焕从佣人手里取过鞭子,二话不说就打在郭阡身上,震怒道:“孽畜!你平日在杭州作天作地也就罢了,如今来到广州城,还不知天高地厚,什么样的人也敢招惹!我若是不打你几鞭子,让你记住教训,往后你才真是要吃苦头!”

      一旁的孟叔和阿旭、王妈忙拦着他,可郭阡反而梗着脖子,让郭景焕打:“那架飞机,我自己赢来的,管他翟家还是天王老子家,输给我就要愿赌服输!”

      郭景焕猛推开孟叔和阿旭,揪着郭阡的衣领就劈头盖脸地抽去。
      几鞭子下去,郭阡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却不喊疼,只睁大黑白分明的眼,恶狠狠瞪郭景焕。

      愣在原地的郭蔚榕连忙上前一步,摁住了郭景焕高扬的手,重重唤他:“父亲!”

      听见郭蔚榕的声音,郭景焕怔怔侧转过头来,看着许久不见的大儿子,喜出望外:“蔚榕,你怎的不提前告诉我你今日回来?我本该派人去接你……”

      “原以为买不到今日的车票,同学临时换给我的。”郭蔚榕虽和郭景焕讲话,目光却落在郭阡身上,“父亲,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想必你有许多话要同我讲。王妈,去沏壶茶来,让我坐下来同父亲慢慢谈。”

      知子莫若父,郭蔚榕这一招“调虎离山”对郭景焕是无效的。

      郭景焕将鞭子扔掷向郭阡,冷笑道:“你大哥他从小到大做错事,哪一次不是乖乖领罚,从未与我讨价还价过,多少鞭子都自己受着。今日才见你第一面,却为了你这孽畜,变着法儿和我求情!孽畜,你真是好大的脸面!”

      郭阡轻蔑笑了一声,刚想说些更气人的话,却被郭蔚榕抢白:“父亲,我并非为他求情。我来的路上,早已听人讲过阿阡与翟四少赌飞机的事。这事,原本错就不在阿阡,赌约原是翟四少定的,也是他愿赌服输的。阿阡既无错,您又何必苛责于他呢?”

      “我原以为只有你弟弟蠢钝,可你去北平读了这么读圣贤书,脑子为何越读越坏?”郭景焕鲜少地对郭蔚榕发脾气,将他一同骂进去,“你以为这只是翟家输一架飞机这般简单的事?‘禁烟赌’一事,早已在广州闹得民怨沸腾,翟家却仍旧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开新番摊馆,早已是众矢之的!”
      “翟四他没脑子,买了私人飞机招摇显摆,惹人眼红,招人嫉恨,原是他们翟家的事!可你弟弟倒好,今日倒替他们翟家解决了大麻烦,直接将祸水东引到我们郭家来,上赶着让我们郭家作出头鸟招人骂!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帮我教训他,让他长记性,反倒替他说情!”
      郭景焕顺了口气,回过味来,怒极反笑:“我知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并非不明白,你只是想护着他!可你也不想想,他自己都不认他自己是郭家人,会领你这个大哥的情么!”

      郭蔚榕低眉顺眼听郭蔚榕的教训,恭谦回道:“父亲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飞机的事,如若惹人非议,我自会想办法解决。父亲不必为此事忧心了,不如先回房喝糖水消消气?”

      郭景焕听郭蔚榕这么答,心知郭蔚榕还想袒护郭阡,气得拂袖而去,只留下兄弟俩。

      郭蔚榕与郭阡对视了片刻,掏出西装里的口袋巾,替他擦额上的血渍。
      他其实并不知如何和这个浑身带刺的异母弟弟相处,只能无话找话:“你也是今日到广州城的么?”

      郭阡皱眉偏头,闪躲开他的善意,如郭景焕所意料的压根不领情:“别碰我!我才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么?”郭蔚榕笑道,“那么你那架飞机,我也不必管了?”

      一听到“飞机”,郭阡急了:“飞机我都赢回来了,要你管什么?”

      “赢是赢回来了,可你留得下来么?”郭蔚榕耐心解释,“你方才也听见了,翟家以烟赌谋私,父亲向来不愿与他们扯上关系。今日赌飞机一事,虽不是你的过错,但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蓄意污蔑,保不齐日后会牵连我们郭家。父亲是不会让你留下飞机的。”

      “他同不同意又关我何事!”郭阡口气极冲,“我又不是你们郭家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再污蔑,也污蔑不到你们头上!”
      他撂下这句话,就怒气冲冲跑出了郭公馆。

      郭蔚榕愣了愣,赶忙唤身旁同样傻了眼的阿旭去追郭阡。

      ***

      入了夜,郭家的佣人们仍未找到郭阡。郭景焕看起来并不着急,叫了全家人陪郭蔚榕好好吃顿饭接风洗尘。

      “全家人”里自然也包括了乔蕙琪。
      大半年未见郭蔚榕,乔蕙琪想他想得心发慌,初见他,就饿狼扑食般扑他满怀,紧抱住他不放。
      众目睽睽之下,郭蔚榕微微脸热,但乔蕙琪满不在乎,即便吃饭时,也与他十指相扣。

      一旁的蔚槿想笑又极力憋住,只是善解人意地替二人的碗布满了菜。

      郭父郭母看着两人,也极力隐忍住笑。两人颇有默契地吃了一小会儿,便与蔚槿一同离席上楼了,让两人得以独处。

      乔蕙琪讲起话来就没停过,哪里还顾得上吃菜:“榕哥哥,你见过你们家那个讨厌鬼了么?”

      “琪琪,他不叫讨厌鬼,他有名字,叫郭阡。”

      “嘁,”乔蕙琪对素未谋面的郭阡充满了敌意,“他母亲之前明明说好不作纠缠的,现下他眼巴巴回你们家又算什么事?这还不叫讨厌?

      “琪琪,”郭蔚榕同她讲道理,“他母亲和我父亲的事,我们这些局外人无资格评价。现下他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理当照顾好他。”

      “他一个人不是怪有本事,怪神气的么?才第一天来广州,就替你们把翟家开罪了,像我这种闯祸精都做不出这种事来!”乔蕙琪嘟嘴,对郭阡很是不满,“我听阿旭说,你下午还替他求情了。你不会是想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罢?”

      “我们郭家早就明言表态过,支持全广州禁烟禁赌。今日父亲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阿阡今日之举等同于打了我们郭家的耳光,更怕日后被有心人当把柄利用。”郭蔚榕思路清晰,“我既为兄长,替郭家根绝后患,便是我分内之事。阿阡既然喜欢那架飞机,那我便从翟家将飞机买过来。若我花了真金白银,就不能算是阿阡赌来的,谁也不能说我们郭家参与赌博;抑或翟家日后若再想以此事找茬,也再无余地了。”

      乔慧琦听了这话,登时坐不住了,在他怀里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道:“什么?你要替他向翟家付钱?这得花多少钱?”

      “我会抽空去翟家一趟,先商议一下此事。”

      “商议?还有什么可商议的?既然不想与翟家扯上关系,直接将飞机退回去便是,何必还要为那个讨厌鬼思前想后的?”乔蕙琪的话与郭景焕如出一辙,“你也不想想,你为他做这么多,他会领你的情么?”

      郭蔚榕还想再辩解,未料她是真被气到了,猛然站起身来,气鼓鼓道:“郭蔚榕,你去北平读书,真是越读越傻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把给我买戒指的钱拿去给他买飞机,你这辈子都别妄想能娶到我!”
      说完,她就撇下他走了。

      郭蔚榕看她重重摔上了门,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郭蔚榕自是无法料到,郭阡的能耐和神通不止他看到的这么点儿。
      还未等他前去翟家给郭阡收拾烂摊子,郭阡竟偷偷溜回了郭公馆,偷了郭景焕藏在保险箱里的美钞。他心底实是咽不下郭景焕打他那几鞭子的气,边开着飞机在广州城兜圈子,边将偷来的美钞从空中撒下,引得众人竞相争抢,城中大乱。
      而郭阡瞅准了这一混乱的时刻,从广州城逃之夭夭,也不知是回杭州城去了,还是逃去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郭景焕被气病了,在郭公馆连骂了几句“逆子”后,气得当场昏厥过去,又惹得郭公馆众人一阵慌乱,去请医生为郭景焕看病。

      乔蕙琪上门探望完郭景焕,下楼后对等在客厅的郭蔚榕冷嘲热讽:“我早说他是讨厌鬼了,你偏不信。这下可好,捅了个大篓子人就跑了,又要让你来收拾烂摊子。”
      其后想想,又道:“跑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来祸害你们家。有他在你们家,我倒是真不敢嫁过来了。”

      郭蔚榕刚送走医生,身心俱疲:“琪琪,劳烦你这几日多来看看我父亲。我要出门一趟。”

      “你要去哪儿?”乔蕙琪一眼便识破了他的心思,“你还要去找那个讨厌鬼?”

      “他不是什么讨厌鬼,只是一个幼时便没有父亲照料,现下又失去母亲的可怜人。”郭蔚榕平静道,“阿旭同我讲过,这些年来,他为了养活他自己和他母亲,混过帮派,卖过苦力,也曾上当受骗过。他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可先前却从未问我们郭家要过一分钱,更没有来广州找过我们。”
      “你兴许觉得他很荒唐,可他不是你和我。他自出生起,无人教他礼数,无人爱护他疼惜他,他一定吃了很多我们不能想象的苦。”郭蔚榕定定看着她,“他本能长成像我这般招你喜欢的样子,只是因为他没有生在我们家,才长成了你现下厌恶的样子。”
      “所以,如若这次我能把他再带回来,请你不要再厌恶他,好么?”

      乔蕙琪半晌无言,只是静静看着郭蔚榕,似是先前她从未看懂过他。

      郭蔚榕等不到答案,起身抬步走向楼梯,欲上楼拾掇行李。

      与乔蕙琪擦身而过时,她终究还是给他了答案:“一路小心……平安回来……”
      她轻声补充道:“我是说……你们都要平安回来……”

      郭蔚榕心念微动。
      他旋身上前一步,轻揽住她的腰,倾身覆上她久违的唇,上瘾般越吻越深,难以停下。

      ***

      郭阡并不是很难找。天大地大,对郭阡而言,还是杭州最大——这个生他养他,他逃不开的城,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爱和恨的城。
      所以他只是从广州城逃回了杭州,并没有去其他地方。

      郭蔚榕找到他时,他极泰然,正在自家屋子里的风炉前守着他的几屉小笼包。他没细问郭蔚榕是怎的找到他的,他晓得他这个哥哥做事很有章法和分寸,和他并不是一个路数。

      郭蔚榕风尘仆仆从广州赶来,完全不提他闯祸的事,话说得言简意赅:“那架飞机,你没带走,还留在广州。”

      郭阡低垂头,给风炉加柴火:“有些东西,我是带不走的。带回杭州又怎样?也找不到人教我开飞机。”

      “你若是还想飞得更高更远,就出国罢。”郭蔚榕来之前,已经将这件事思考仔细了,“我问过教你的那个教练,他说你天赋很好,如若能坚持训练,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飞行员。”

      郭阡轻嗤:“郭大少爷,出国是你们有钱人家干的事。我是什么样的命,我自己清楚,你用不着特意跑一趟来挖苦我。”

      “我是什么样的命,你就是什么样的命,我们一家人向来福祸共担。”郭蔚榕看着蒸笼里升腾起氤氲的雾水,“阿阡,我清楚你这趟回广州,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为了报复父亲。但人生除了恨与复仇以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我清楚你这些年过得艰难,艰难到没空思考你究竟想要干些什么。但你现下既然找到了一件值得你用一生去追逐的事,而我也愿意帮你完成这件事。”
      “阿阡,你和你母亲一样有自尊、有骨气。但自尊和骨气是对着外人的,不管你认不认,我都是你的哥哥。”郭蔚榕真诚道,“我亦放下了我的自尊来找你,以一个哥哥对一个弟弟的期望,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一些,不要白白浪费你的天赋、浪费你的一生。”

      郭阡愕然地抬头,旋即向郭蔚榕冷嘲热讽:“郭蔚榕,你勿要以为你说这种话,我就会真把你当哥哥。我跟你压根不熟!”

      “是,不熟,那就把我当外人好了,我们不谈感情,只谈买卖。”郭蔚榕向他摊牌了,“半年以后,我资助你去法国学飞。等你学成归来,能开始挣钱了,要把我资助你的钱还给我。”
      他略一沉吟,问怔然的郭阡:“这笔买卖,你意下如何?”

      郭阡顿了顿,移开了眼神,极不自然地问:“为何是半年后,不是现下去?”

      “因为你还有很多要学的。”郭蔚榕告诉他,“过几日阿旭会回来照料你,他会把你的文科老师、法文老师、英文老师、数学老师、物理老师一齐带来的。你要补完这半年的课,才能去法国学飞。”
      ***

      郭蔚榕留宿在郭阡那里,过了几日相安无事的日子。

      说是“相安无事”,其实也不然。郭阡多次明里暗里说,郭蔚榕可以去饭店住,不必在他的破屋子里凑合。
      郭蔚榕也同他装傻,次次都当没听见,硬是留了下来。
      等过了这几日,他又要重返北平去读书。与郭阡相处的时间有限,他能做的也许不多了,但也必须做。

      郭阡从小到大打交道的人都是三教九流,难免沾染陋习。譬如平日里做事做得不顺心如意,几句极刺耳的脏话便入了郭蔚榕的耳。

      郭蔚榕挑眉,但却什么都没说。
      要将璞玉磨砺成真正的宝玉,非一日之寒,非一日之功。

      阿旭来之前交替郭蔚榕的一夜,也是郭蔚榕最后留宿在郭阡那里的一夜,杭州下了倾盆大雨。
      郭阡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有些不爽快地指天骂了几句,把郭蔚榕骂笑了。
      他笑道:“莫气啦,兴许是白娘娘在渡劫,你也怪不得天的。”

      郭阡没料到这个不苟言笑的哥哥也会说俏皮话,分了分神。
      雨势渐强,最终淹了郭蔚榕的床。

      郭阡将自己的床让给郭蔚榕,郭蔚榕却拉住他袖口,同他道:“我们挤一挤罢。”
      郭阡默然了许久,还是在郭蔚榕身旁躺下了。

      两个人不尴不尬地睡在一处,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回响在无垠的野地里,互相沉默着。

      “你没有话要同我讲啦?”还是郭阡先开口,在暗色里问郭蔚榕。

      “有些话是想同你讲,但都是做规矩的话,你定不喜欢听。”郭蔚榕低声道,“都写下来了,你以后留着慢慢看,慢慢改,改你的陋习,也改你的脾性。”

      “若是我改不了了呢?”

      “改不了,我又能如何?”郭蔚榕笑了,“难不成以后还专门跑去法国抓你,逼着你一一改了?”
      “我写下来,盼着你改,不过是怕你日后吃苦头。”郭蔚榕低叹,“阿阡,旁的都可以不改,但日后,该收敛时就须得收敛,该低调时就须得低调。木强则折,我是怕你这性子……”
      他以叹息掩藏了他未尽的话语。

      一时雨停了,四周悄无声息,只听得两人匀稳的呼吸声。
      郭蔚榕以为没有应声的郭阡已经睡去了,却听他低哑着声道:“我会改的……哥……”

      那个短促的音节却让郭蔚榕为之一振。
      他正欲说些什么时,郭阡倏地背转过去,将背对着他,看是又不想承认那声“哥”是他叫的了。

      翌日,是郭蔚榕离开杭州那一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
      他不忍惊动还在熟睡的郭阡,替他掖了掖被子后,将一只犀飞利金笔放在他桌上,就悄然离去了。
      他想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他看出了他这弟弟是一只囚不住的鸟,一旦放他飞走了,多半是不会再飞回来了。留给他的金笔,是他提前为他择选的生辰礼物。他从阿旭嘴里得知,郭阡生在冬天,想今年冬天,多半是见不着郭阡了,不如现下就把生辰礼物留给他。
      他临走时,一步三回头,莫名生出了难言的留恋,在心里暗自同他道:再会,阿阡。

      他那时无从解释他的留恋。
      直到下世才明了,原来那时再会即不会,离别是永别。

      ***
      两年后再逢雨夜,巧的是,这次郭蔚榕又兜兜转转回到了杭州。
      但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家人背井离乡来到杭州,而是为了他的国。

      临近他在北平毕业时,笕桥中央航校的招生组来到了北平,替中央航校招募新一期学员。
      自“九一八”之后,太平年月早已一去不返,北平也再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日军屡屡进犯,当局却不作为。北平的学子参军的参军,游行请命的游行请命,为抗日拼尽了他们所有的心力。
      身处在这样的氛围里,郭蔚榕也绝不会置身事外。他深知日本空军设备精良,飞行人才储备充足,已牢牢掌握了制空权。只要日后,日军想在空中开战,他们绝无胜算。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报考了笕桥航校。他知道郭家人在广州等着他,他也知道乔蕙琪牵肠挂肚地等着他,等着与他成婚,等着与他厮守一生。
      他也很清楚他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局面——陆军若是败了,还有处可逃,有处可藏;可空军一旦上了天,要么击毙敌军,平安返航;要么就是死在天上,和飞机一起瞬间就被轰没了。

      想到这里,想到乔蕙琪和郭家人,他曾有过动摇,但这些动摇都因他午夜梦回的一个噩梦而烟消云散。
      他梦见日军的飞机蝗虫过境般飞过他头顶,盘旋着向村庄、向哭泣哀嚎的人们投下一枚又一枚炸弹,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梦中的他只是无力地伸手嘶吼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噩梦中惊醒的他喘息着,反手翻出了垫在枕下的录取通知书。
      他以指腹抚摸过那些白纸黑字,终是下定了决心——去笕桥,上天飞。

      于是,他瞒着郭家人和乔蕙琪,孑然一身来杭州报道。
      他原本还想多瞒他们一些时日,他原本还心存侥幸,肖想若是战事终结,他要是有幸苟活,还能回广州与蕙琪成婚。
      可有日,他无意撞见一位与他相熟的学长痛骂了来航校找他的一个姑娘儿,直骂得那个姑娘儿痛哭流涕,嚎啕大哭着离开了。
      骂完人的学长却蹲坐下来,闷闷掏出烟来吸,压不住的泪花源源不断涌出他眼角。

      郭蔚榕怔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学长,你还好么?”

      学长笑得惨淡:“我这样子,你说我好不好?”

      郭蔚榕陪他一起蹲着,两人都望着那个姑娘儿跑开的方向,已不再见她踪迹。
      学长吐了一口烟,操着烟嗓道:“一看到她,我心里就高兴得紧。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她。我们这样的人啊,不知哪天就下地见阎王。若是应了人家,那就是误了人家。你说是不是,蔚榕?”

      郭蔚榕静默地点点头,忽觉得眼睛被学长的烟熏得有些疼。
      之后下午的训练,他心不在焉,被教官狠狠骂了一通。

      回到宿舍的郭蔚榕静坐良久,终究还是在昏黄的台灯下,提笔给乔蕙琪写下了他来杭州后的第一封信。
      也将是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因为他要与她退婚。

      ***

      信寄走之后,他掐着手指数日子。他想,等信到了广州,郭家也会得知他进了航校的事。按他母亲紧张他的性子,说不定会赶来杭州哭天抢地地求他回去。
      因此他特意多寄了一封信给蔚槿,如今蔚槿是他唯一可依靠的人。他希望蔚槿能替他拦住他冲动的母亲,也能一道儿宽慰被他伤透心的蕙琪。
      他在退婚信里将话说得很死很绝,以蕙琪高傲的性子,看毕信后,必然会彻底断绝对他的心意。

      几日之后,他估摸着信已经到了广州,却不见母亲来闹,也没收到从广州寄来的骂他无情无义的信。他料定蔚槿不辱使命,已替他安抚好了母亲和蕙琪。

      又过了几日,他却真收到了电话,却不是从广州来的。
      那端的声音悦耳熟悉,令他抓握着听筒的手指颤了颤:“大哥,是我。”

      郭蔚槿跳过了寒暄的环节,单刀直入告诉郭蔚榕:“大哥,我是瞒着父亲他们来的。我想见你一面,明日晚上九点,我们在新新饭店308号房见罢,我现下住这里。”

      还未等郭蔚榕反应过来,那边就挂断电话了。

      ***

      第二日恰逢航校的休息日,郭蔚榕如约来到新新饭店,想看看蔚槿究竟是在搞什么鬼把戏。
      半路上忽地下起了倾盆大雨,但他赶着去见蔚槿,便迎雨一路小跑。

      赶到西泠饭店时,他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站在门口抖了抖水,才踱步来到308号房门口,敲了敲门,屏息以待。

      门砰地一声打开,他什么都还未瞧清楚,火热的吻就没有章法地胡乱落下,从他湿漉漉的眉心吻至他唇畔。

      郭蔚榕低喃了一声,抬手想推开身前的人,却被她狠狠绊了一脚。

      他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床上,而她又趁势猛扑上来,从他喉结熟门熟路地亲吻下去。

      郭蔚榕无可奈何地以两指截住她的下颌,才有了喘息的空档。
      他实是不解蔚槿怎的会替乔蕙琪打电话钓他出来,也不懂乔蕙琪怎么会在这儿。
      但这就是发生了。

      他抬眸,望着乔蕙琪吻花了唇妆的嘴唇,似两瓣红艳艳的海棠花妖娆至极,让他险些要丧失理智。
      但他还是艰难地维持了体面,喑哑着声音道:“琪琪,别这样。我们……我们已经……”

      “我们已经怎的了?”她偏头凑近他,“郭蔚榕,你真的很不识好歹。”

      “琪琪!”郭蔚榕如坐针毡,呼吸急促而炽热,轻而易举就被她撩动得浑身冒汗,“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别这样。”

      “不爱么?”乔蕙琪猫眼上挑,“那你马上就会又爱上我的。”

      初见时,尚在襁褓中的她扯落了他的背带裤。而17年过去了,仿佛是命运的轮回,她再次面无惧色地解开了他的皮带。
      果然她是他命里逃不掉的魔星。

      她真是学坏了,是谁教她的这种勾引人的小把戏?
      这种令人欲罢不能、沉迷上瘾的小把戏。
      他义愤填膺地想着,身硬如刀,话软似水:“琪琪,你听我讲……”

      “嗯,我在听着呢。”乔蕙琪抽出了他的皮带,掷在地上,清脆作响,“你说。”

      “我随时可能会死。”胸口抽疼,但他坚持说下去,“一旦上了天,我的命就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我这是在赌我自己的命。”
      “我愿意用我的命去赌我们的胜利,可我不愿用你去赌。”他含泪道,“忘了我罢,回广州去,蕙琪,你定会遇上一个比我好百倍、千倍、万倍的人。我守不了你了,让他守着你。”

      乔蕙琪昂起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像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心好大,能装得下国家、民族,装得下许多我不懂的大道理。”她忽而泪眼迷蒙,“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的心好小,连一个我也装不下。”
      “你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你为什么不能多想想我和伯父伯母他们?你既知道你在赌命,你为什么还要来赌!”

      “因为这件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舍命去赌!”他深埋在她怀里,潸然落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土地被瓜分殆尽,我不能看着那些绝望的同胞死于炮火之下,不能让‘东亚病夫’抹煞我们的名姓!”
      “我两年前初入清华学园,便见清华之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镌刻于大礼堂内。师长告诉我,梁先生昔日曾在清华里作演讲,演讲的主题就叫《君子》。他说,我们清华学子应当做真君子,‘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砥柱’。当时所有人都为之振奋,为了纪念他的演讲,才将那八个字写进了校训。”
      “若我此时当一个懦夫,如何对得起父母教我的忠孝仁义,又如何对得起师长教我的君子之道?”他掷地有声道,“国有难,我就应与我的国同在,挺身而出,同生共死,这才是真君子所为。”
      “琪琪,对不起。”他哽咽着望向她,“就当我无情无义。”

      乔蕙琪闭上眼,任泪水滑落面庞,半晌才道:“郭蔚榕……永远不要同我说对不起。”
      下一霎,她睁开眼,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托起他的面颊,轻柔地吻去他的泪水:“我陪你一起赌。我赌我们都会赢。”
      话音未落,她视死如归地跨坐向他身上。她扬手,解下高高盘起的发髻,乌黑的秀发相融于夜色,又像一场漫天夜雾迷了他的眼。她一头扎进他怀里,面上如火的胭脂混着泪,随她的吻烙在他脖颈、手臂上,随处生花。

      他因她的胡闹乱了章法,惊慌失措地想要撤离她,却因她一声叫唤蓦然沦陷:“榕哥哥,亲亲我。”
      这一声唤戳中了他软肋,让他骨子里泛起酥酥麻麻的痒。
      他翻身而上,将她搂在温热的心口上,又爱又恨地用唇堵住她作恶多端的红唇。

      旖旎而沉默的夜晚里,窗幔被雨后潮湿的凉风吹起,而飞蛾在黑暗里义无反顾地纵身飞向焰火。
      可谁又能分得清,谁是飞蛾谁是火?
      ***
      事后,乔蕙琪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昏昏沉沉在床上睡去。
      郭蔚榕看她疲倦的样子,深觉赧然。想起他当时大言不惭地在她面前说要做“真君子”,不曾想“真君子”在床上被她轻而易举撩拨几下,就变成了禽兽。

      他,头疼地想,这婚是退不成了。
      思及此,后知后觉才明白,她就是早有预谋才来的,带着征服他的预谋来的。
      可错不在她,错在他“愿者上钩”,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

      他胸口堵得发慌,下床正欲去房间外的小阳台透口气,便听床头柜的电话“叮铃叮铃”响起。
      他眼疾手快地接起电话,以防电话吵醒乔蕙琪,压低声道:“喂。”

      “……大哥?”蔚槿应当是以为接电话的人该是乔蕙琪,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许意外,但很快高兴起来,“你们是……和好了?”

      郭蔚榕却气结,数落起妹妹的不是:“蔚槿,你怎能陪她这般胡闹?你怎能陪她一齐骗我?”
      他已大致猜出,郭蔚槿根本不在杭州,只是为了帮蕙琪,才打电话去航校骗他来。

      郭蔚槿心领神会他的嗔怒,振振有词道:“我若不骗你,她一人要是去航校找你,你肯定也避着她不见。这些日子,她为了你掉了多少泪,我怎能不帮她呢?”
      她又劝慰他:“大哥,我知晓你的心意,亦知晓你的顾虑。可蕙琪是拼了命来爱你的,她愿意等你,也愿意相信你会赢。你满心以为你是为她好,没过问她的意思就为她做了决定,这不是另一种自私么?”
      “而且,你为什么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呢?我们同她一样,都相信你定会凯旋。只要你心里存着我们,你定会赢的!”她坚定道,“对不对,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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