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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明祭 ...

  •   郭家的小辈们都不是很喜欢郭家那位年愈古稀的郭二奶奶。
      准确的说,郭二奶奶已不止年愈古稀了。她是百余年前出生的老人,已活了足有一个世纪这样漫长。长辈们都说,郭二奶奶端庄坐着时,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古董花瓶;说话时,哪怕朱唇一吐,只吐出一声悠悠的喟叹,也是一段弥足珍贵的史料。
      或许,她根本不消说什么。她的存在本身,本就已是一部鲜活的历史。

      可几乎没有一个小辈喜欢去听郭二奶奶讲过去的故事。小辈们有他们自己的缤纷美妙的世界和繁忙的生活,clubhouse、Instagram,微博、抖音上面什么新鲜事没有?哪一个不比郭二奶奶老掉牙的故事好听、有趣、得劲?
      况且,郭二奶奶上了年纪了,说话总是好费力,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大一口气,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她聊天。

      只有5岁的郭蕙鱼不这么想。她很喜欢、很喜欢这位和她隔了四辈的郭二奶奶。
      自去年,二奶奶的丈夫过世后,郭蕙鱼的爸爸怕二奶奶一个人在香港住着难受,特意将二奶奶接回了温哥华,让郭蕙鱼多陪陪二奶奶。
      二奶奶的身体抵御不了时光蹉跎,早已被挤压成了一粒豆荚里脱水的干瘪黄豆。可她总还是日日穿着旗袍,把腰板坐得笔直笔直,把满头银发拢得齐整,将飘花玉镯严丝合缝地卡在腕骨的凹陷处,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清爽的茶花香。
      二奶奶的皮肤虽然都发皱了,但郭蕙鱼用她胖乎乎的小手抚摸上去时,一点也不觉得糙。那些皱纹像在二奶奶身上荡漾开的水纹,有同她一样平和而温柔的力量。

      郭蕙鱼摸着摸着二奶奶的手,就忍不住手脚并用,想要爬到二奶奶膝上,想要扎进二奶奶如春水般柔软的怀里。
      可郭蕙鱼还没攀上二奶奶的膝盖,就被赶来的爸爸无情拖拽下来,不耐烦地斥责她:“还有没有点礼貌?怎么好随便往阿太身上爬?不懂事!”

      “我想跟二奶奶呆在一起。”郭蕙鱼的小细胳膊被爸爸抓得生疼,委屈得掉了一两粒金豆子。

      “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叫太奶奶!”
      按辈分,论理郭蕙鱼的的确确该叫一声太奶奶,所以那声“二奶奶”在爸爸眼里,是小辈对长辈的大不敬。

      可二奶奶却一点不在意。她眯着眼睛朝郭蕙鱼笑,牵住了郭蕙鱼的手,朝她的曾孙,也就是郭蕙鱼的爸爸笑眯眯说:“我也说了多少遍了,小鱼喜欢叫我二奶奶,就叫二奶奶好了。你去做事吧,让她和我一块儿呆着,没事的。”
      她说着,就想抱郭蕙鱼坐上她膝盖。可兴许是因为过了春节,郭蕙鱼又吃胖了不少,她这次没能抱起她。

      “阿太,我来,我来。”郭蕙鱼爸爸拗不过她,只得帮她把女儿抱起来,在她身旁找了一个妥当的位置,才将郭蕙鱼放落。
      眼见祖孙俩将脸依偎到一处去,郭蕙鱼爸爸不忍再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又对女儿三令五申,叮咛嘱咐了许久,才将郭蔚鱼一人留下陪着郭二奶奶。

      郭蕙鱼见爸爸走了,立刻将小脸凑到郭二奶奶暖融融的胸口上,哼哼唧唧撒娇:“二奶奶,爸爸刚刚拧我拧得好疼。”

      “那我给小鱼仔吹一吹。”
      二奶奶动作迟缓地卷起郭蕙鱼的袖子,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轻轻吹气。
      她吹的气流微弱得像没有一样,让郭蕙鱼突然觉得很难过。
      二奶奶真的太老了,她想,要是她能和二奶奶匀一匀就好了。她想一下长大,而想让郭二奶奶返老还童。

      二奶奶以前还能翻得动相册,二奶奶的手指以前还很灵活。
      她曾将那些厚重的黑白相册放在她的膝盖上,一页页翻过去,将一张张黑白照指给郭蕙鱼看:“这是你大爷爷。”
      说起“大爷爷”,二奶奶总会黯然神伤。爸爸不让郭蕙鱼问二奶奶有关她家里人的一切,可郭蕙鱼那天还是抵抗不了好奇心,将脸凑近照片看了许久,抬头问二奶奶:“二奶奶,大爷爷为什么没和你待在一起?”

      “大爷爷……”二奶奶沉吟片刻,才说,“大爷爷很早就去天上了。”

      郭蔚鱼那时还不是很懂这种委婉的说法:“去天上是什么意思?噢,大爷爷是坐飞机去天上的吗?”

      二奶奶僵了一瞬,忽地笑了:“大爷爷……大爷爷不是坐飞机,是他自己开飞机去天上的。大爷爷是飞行员。那时候的飞行员好少,好难考。你大爷爷最聪明,最有出息,他考上了航校,去航校学开飞机。他一下就学会了,能开着飞机,‘哗’一下就上天了。”

      “那这个人,也是大爷爷么?”郭蔚鱼肉肉的食指一划,点到了下方的另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身着飞行服,英姿勃发地站在一架飞机前。
      她只觉得这个人长得好像大爷爷,但看上去,又有点些许不同。

      二奶奶又怔了半晌,才摇摇头:“这是你三爷爷,不是你大爷爷。他们长得像。”

      “三爷爷?那三爷爷也去天上了么?”

      “他呀……”顿了许久,她眼眶慢慢红了,“是呀,他也去天上了。他比你大爷爷更出息,飞得更高,更远,更漂亮。”

      “为什么你们的全家福里,都没有三爷爷?”郭蕙鱼翻看了整本相册,二奶奶全家人的合影里,她唯独找不到三爷爷,都只有三爷爷在飞机前的独照。

      “那个时候,他走得急,我们都忘记同他拍合影。”她神色郁郁道,“早知道,应该拍一张的。”

      郭蕙鱼看二奶奶眼里泛起了泪光,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岔开话题。她急忙又将肉肉的手指从三爷爷的照片上移开,点到另一张年轻的二奶奶和两个漂亮姐姐的合影上:“二奶奶,这两个又是谁?她们都长得好好看呀。”

      二奶奶梗了一瞬,才轻轻说:“她们呀……她们是我的姐妹。”

      郭蕙鱼迷惑了:“可是……二奶奶,你不是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没有姐妹的么?”

      二奶奶将郭蕙鱼也抱上了膝,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中间这一个,是你的蕙琪奶奶,她本来是要嫁给你大爷爷的。她身旁那一个,是你的小鱼奶奶,她本来也要嫁给你三爷爷的,只不过……”
      她顿了许久,才继续道:“只不过,她们都没嫁成。虽然她们都没嫁成,可我们三个像姐妹一样,一起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看着郭蕙鱼似懂非懂的神情,忽而笑了:“小鱼仔,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吗?”

      “爸爸说,我的名字就是二奶奶你帮我取的呀。”

      “是呀,小鱼仔,你妈妈生你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你蕙琪奶奶和小鱼奶奶了。我一醒来,你爸爸就打电话和我说:‘阿太,生啦,生啦,六斤六两,一个好可爱的女宝宝。’”
      “我可高兴坏了,我们郭家难得来一个小靓女。我就同你爸爸讲,能不能叫你郭蕙鱼。你爸爸心底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想给你取这个名字,他马上就答应我了。”

      郭蕙鱼不知道她的名字竟然还有这么一番来历,不觉诧异。虽然她年纪小,有很多道理还不明白,但她也知道,如果用其他人的名字来给小辈取名,那证明那些人一定是二奶奶很重要的人。

      “二奶奶,那蕙琪奶奶和小鱼奶奶……她们后来又去哪里了?”

      “后来……后来……”
      二奶奶默念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她们后来去哪里了。

      郭蕙鱼等着等着,才发现她居然无声地在落泪。她不敢再多问什么,殷勤地跑去厨房端水果,想要喂给二奶奶吃。以前每次她这么干,二奶奶总会乐开了花。
      可那一次,这招却不顶用了。二奶奶那天一直在哭,连晚饭也没胃口吃了。

      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时,郭蕙鱼才惊觉二奶奶老早就没在给她吹气了。
      二奶奶像是累着了,头歪在一旁,手也从身旁滑落下来。

      “爸爸!不好啦!爸爸!你快来啊!快来啊——”
      郭蕙鱼一骨碌从沙发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去找她爸爸。
      ***

      郭蕙鱼不喜欢那些洋医生和洋护士在二奶奶身上插许许多多的管子,不喜欢他们给二奶奶戴上氧气面罩,也不喜欢郭家的老老少少们神色郁悒地望着二奶奶。
      她有点懊悔,懊悔那天没有听爸爸的话,她不该让二奶奶给她吹那口气。兴许不吹那口气,二奶奶就不会病倒了。

      今天在二奶奶的病房里,她乖乖站在爸爸身旁,听二奶奶虚着声音对她爸爸说:“我想去一趟广州和南京。”

      “阿太,你现在身体这样,怎么能回国呢?”郭蕙鱼爸爸急了,“光坐飞机,你都吃不消的。我们可以代你去扫墓的……”

      “年年去一趟,今年总不能不去。”二奶奶戴着的氧气罩因她说话,起了雾,“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年……”

      “阿太,你这是什么话!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已经长命百岁了。苦日子过过啦,好日子我也过过啦。今年我105了,四世同堂,五世其昌,我什么都有了。”她说,“在香港,有你阿公陪着我;他走以后,一直有你们陪我,可他们一年里只有这么一天,只有我去陪。”

      郭蕙鱼的爸爸无言以对。
      而郭蕙鱼虽然并不懂二奶奶为什么非要去广州和南京,但还是很响亮地对爸爸说:“爸爸,我陪二奶奶一起去!”
      ***

      从温哥华到南京,十多个小时的航程,都要在飞机上窝着,舒展不了筋骨,对年轻人来说都受罪,何况是对二奶奶这样年老体弱的病人。

      郭家人对此忧心忡忡,替二奶奶安排了专机还不够,还派了一帮小辈陪护她回国。
      但二奶奶这次却只叫了郭蕙鱼的爸爸和她二叔来陪她去南京,而第五代的小辈里,也只带上了郭蕙鱼。

      临行前,爸爸千叮咛万嘱咐,让郭蕙鱼一上飞机别去烦二奶奶,让二奶奶好好睡觉。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上飞机的二奶奶突然变得精神奕奕了起来,硬是要拉着郭蕙鱼说话:“小鱼仔,你以前总问我你大爷爷和三爷爷的事情,可我都没怎么讲给你听。我总觉得你年纪小,等你长大了,等你懂更多事了,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但我……但我或许等不到你长大了。”

      郭蕙鱼听她这么一说,着急地去捂她的嘴:“二奶奶,你不要乱讲!小鱼仔要和你一直待一起!”

      “乖乖。”二奶奶这次已经抱不动她了,只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啊。所以,我要趁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多给你讲一些老早就想对你说的话。”

      郭蕙鱼放下手来,撑住自己的腮帮子,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二奶奶,你说!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漏听的。”

      二奶奶笑了,笑得眼纹起皱:“好,那我就开始说了。”

      飞机穿梭过厚厚的云层,在颠簸的气流中,二奶奶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淡定从容。

      郭蕙鱼仔仔细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有些她能懂,有些她却真的无法理解。
      “七七事变”、“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淞沪会战”、“笕桥空战”、“中央航校”、“广州沦陷”……这一连串时而熟悉时而晦涩的词语,让她听得入迷又有些发晕。

      “你三爷爷,他名叫郭阡。他曾经开着飞机,打落下好多日本仔的飞机。他最后一次升空作战,是在1938年的武汉。他那时被好几架敌机围住,脱不了身,最后和一架敌机相撞,和飞机上的日本仔同归于尽了,连人带机,掉进了长江里。”

      郭蕙鱼虽不懂“同归于尽”这几个字,但隐隐约约已经明白三爷爷是牺牲在了空战里,不觉有些鼻酸,嘴唇下撇,小脸也皱成了一张苦瓜脸:“那三爷爷……他就永永远远留在那里了么?”

      二奶奶被她这句问问怔了,良久才回答她:“他现在……在南京等着我们。”

      ***
      南京紫金山北麓的幽静小道上,碧树掩映,清风阵阵。
      兴许是老天都觉得,不落些雨,便对不起清明这个特殊的日子,还是不能免俗地象征性洒了些牛毛细雨,不痛不痒地落在前来扫墓的行人身上,也落在那方高耸入云的航空烈士纪念碑上。
      高大的15米主碑由花岗岩铸就,顶端镌刻着“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这几个醒目的字眼。而它四周,环绕着一眼望不尽的副碑。它们簇拥着主碑,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而镌刻在它们身上的3306个名字,被雨水浸湿,仿佛是是它们为这3306个灵魂无声流出的眼泪。

      这3306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记录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记录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为保卫这片如今已欣欣向荣的土地而付出的血与泪。
      有义无反顾从国外归来的华侨;有放弃了明星梦而参军的阔少;有抛家舍业、阔别爱人的高材生;有前来援华,却再也没能回到自己故乡的苏联和美国义士……
      他们敛起了他们曾经的凌厉锋芒,他们的意气风发,只是安静地和那段历史一起长眠于此。

      郭蕙鱼的爸爸替郭二奶奶点着伞,和郭蕙鱼的二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二奶奶,缓慢地向雨中的航空陵行进着,而郭蕙鱼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担忧地看向步履蹒跚的二奶奶。
      她颤颤巍巍地在湿滑的台阶上蜗行着,每行一步,不仅是对她身体的考验,更是对她意志的磨炼。只因在烈士陵墓里,每一方烈士的墓碑拾级而建,上面镌刻着的青绿字迹已因年代久远而漫漶不清。
      细雨润无声,一步祭一人。她像来朝圣的信徒,在小辈们的帮扶下,在这条寂静无声的路上,含泪前行着。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向那些墓碑虔诚鞠躬,才继续上行而去。

      郭蕙鱼偶尔听见二奶奶的低喃,但依旧是些没有逻辑的、她无法理解的话语,像一些支离破碎的梦呓:
      “辛苦你们了……家里人……都很难过吧……就像我们那时候一样……”

      “阿阡,阿阡……我瞒着姆妈和阿爸,什么都没告诉他们。他们开始什么也不问我,装作不知道……可是8月15日那天,听见小日本投降了,所有人都高兴都在笑,他们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都哭了……他们问我,你到底在哪里,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只能陪他们一起哭……他们后来知道南京立了衣冠冢,想来看你,却没来成。”

      “姆妈临走前,对我讲,以前恨过你姆妈。但现在一点都不了,她佩服你姆妈,真真生养了一个好儿子……阿爸走得比姆妈稍晚……走前只是叫你的名字,阿阡,阿阡,阿阡……”

      “阿旭也为你哭……小楠后来懂事体了,也为你哭……也是我送他走的,他那时最后一句话时,来世还要和你当兄弟。不过这一世,他要为你挡灾挡祸,好让你无忧一生。”

      “我把他们都送走了。彦平去年也撇下我走了。世间只独我一人了……阿阡……我想你,也想小鱼,也想大哥,也想蕙琪……”
      ……

      二奶奶念着念着,忽地顿住了脚步,站在绵延的一片灰色的碑中,气息不稳地喘气。
      她确实太老了。虽然她去年还来过,可现在,她已经遗忘了哪一块墓碑是她三弟的,她已经老眼昏花到分辨不出上面的字迹,无法将镌刻着“郭阡”二字的那一块找出来。
      郭蕙鱼的爸爸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领神会。可他和郭蕙鱼的二叔一左一右搀扶着二奶奶,行动受限,不可能抛下亟需休息的二奶奶,替她去寻找那块碑。

      “二奶奶,怎么了?”郭蕙鱼不明就里,带着小奶音问二奶奶。

      “小鱼仔,你去前面找一找,找找你三爷爷的碑在哪里。”二奶奶恍然回神,对郭蕙鱼轻声说,“你认识你三爷爷的名字么?”

      “我知道!我知道!”郭蕙鱼很高兴她总算能为二奶奶做一点事,“你教过我的,二奶奶。你说阡,就是田间小路的意思。”

      “那你帮二奶奶去前面找一找,找找你三爷爷。”二奶奶的声音像雨丝一样飘忽不定,替郭蕙鱼理了理她橘红色的小雨衣,“慢点走,小心前面路滑。”

      “嗯,我去啦,二奶奶!”

      “阿太……”郭蕙鱼的爸爸望着往前直冲的郭蕙鱼,面有疑虑,想将她拉回来,“别让她一个人去了吧……”

      “小鱼仔已经长大啦。我以前总把她当小孩子看,所以什么也不愿跟她讲。其实她很明白事理,她已经在我眼皮底下悄悄长大了。”
      她似有感怀,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台阶,没有听从郭蕙鱼爸爸的劝阻:“未来的路,我们都走不过去了,只有她能替我们走下去。”

      在她感慨时,郭蕙鱼已蹦蹦跳跳,跳跃上了十几级台阶,浑然不觉爸爸和二奶奶在她身后议论这些。
      她的眼力比二奶奶好得多,一下便能看清身旁的碑上没有写着“郭阡”,转而又攒足了劲,跳上下一级台阶。

      浸润过雨水、覆满了青苔的台阶有些湿滑,郭蕙鱼的雨鞋并不那么防滑。
      脚底一滑,失去平衡的她惊恐地“啊呦”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撞上前方的台阶。

      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她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忽闪现在她面前,长臂一揽,圈住了她的腰,将她腾空抱了起来。
      本来还在大叫的郭蕙鱼坐在他手臂上,刹那止住了喊叫,好奇地打量这位救了她的好心人。

      他长得很高,即便坐在他的手臂上,她还是不得费劲地梗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如刀削出来的五官,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让郭蕙鱼缩了缩脖子,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眼神。

      她听见他短促地笑了声,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放在她手心里,墨黑的眼眸里漾起了温柔的笑意,让郭蕙鱼不再惧怕与他对视。
      郭蕙鱼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那根棒棒糖,纠结了许久,还是将糖退还给他:“爸爸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叔叔谢谢你。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小不点儿,你要去哪里?”见她对他戒备心如此之强,他倒不恼,反而很有耐心地问她,“你爸爸妈妈呢?”

      “我妈妈没有跟我们一块来,来的是我家二奶奶。爸爸和二奶奶都在后面,他们让我先来找我三爷爷。”郭蕙鱼抵抗不住他勾人的眼神,老老实实一股脑交代了。

      “你三爷爷?”

      “我三爷爷……我三爷爷是个大英雄……他开着飞机冲上天,打落下好多日本仔的飞机……我三爷爷……”
      郭蕙鱼正想好好给他介绍一下她引以为傲的三爷爷,忽地听见一个宛转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我说怎么半天你还不回来?”
      郭蕙鱼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长相清婉的小姐姐皱着眉走向了他们,轻轻捶了抱着她的叔叔一拳:“郭雁晖,你长本事了,竟敢背着我在这里撩妹!”

      随着她打着伞,走近他们身旁,郭蕙鱼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她觉得这个小姐姐貌似长得很像一个她认识的人。
      这酒窝,这眼睛,这眉毛……如出一辙地像……像谁呢?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和二奶奶一起合影的……那个二奶奶经常念叨的……
      就是二奶奶最惦记的小鱼奶奶呀!

      她倒吸一口冷气,又忍不住转正头,仔仔细细端详那位叔叔。刚才她不敢仔细看他的脸,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位叔叔也长得和她的三爷爷好像好像。

      郭雁晖没有留意郭蕙鱼突然变得过分灼热的目光,嬉皮笑脸地对朱萸说:“不敢不敢,有你一个麻烦就够了,我哪里还敢再去自找麻烦?”

      朱萸听了就作势要打他,他赶紧抱着郭蕙鱼躲过了,顺便用郭蕙鱼岔开话题:“你看这个小妹妹长得多可爱。我这么帅,你这么美,以后我们的女儿,肯定也像她这么可爱。”

      朱萸顿住了手,脸瞬时就红了,小声咕哝:“谁要给你生女儿……我才不给你这个麻烦精生小麻烦精……”

      “那不给我生,你要给谁生?”他佯装生气,贴近她的面庞,轻轻点在她的梨涡上,“这么快就不想要我了?朱小姐,友情提醒你一下,你手上可还戴着我的订婚戒指。”

      “我说不生就不生,有能耐你自己生去。”
      她笑起来,却被他单手搭住了腕,更拉近他自己一分。
      他俯身而就,清凉的雨丝随风飞入伞下,沾湿了他的唇。雨水沾染上了清郁的草木香气,也残留在他的唇齿之间。
      他带着凉薄的雨水去吻她,也用这些草木香气去轻薄她。吻还来不及由浅入深,就被她用手指隔开了唇。

      朱萸又羞又恼地瞪他,脸颊像喝了酒一般醺红一片。
      她瞟了眼被郭雁晖抱在怀里的郭蕙鱼,郭蕙鱼正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无邪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郭雁晖。

      郭雁晖一时忘记了他手里还抱着这个小不点,吊儿郎当地笑说:“对,不好意思,我忘了,少儿不宜。”
      话音未落,郭蕙鱼的眼前就黑暗一片——她的眼睛被郭雁晖修长的手捂住了。
      在嘈杂的雨水坠地声的间隙里,她只听见一些淡淡的喘息声和唇齿辗转厮磨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她听着听着,也心跳加速起来。

      待郭雁晖放开手时,她再向那个长得好像小鱼奶奶的小姐姐望去时,只见她如缺氧般深呼吸着,脸红彤彤得像个红苹果。而她手里刚拿着的那把伞,不知为何现在已经落到了地上,被风吹走了好远。
      安抚完了朱萸,郭雁晖才想起问怀里的小不点儿:“你是要找你三爷爷的碑吗?他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

      郭蕙鱼此时却被郭雁晖背上背着的琴盒吸引住了注意力。她这才发现,其实朱萸背上也背了一个琴盒。
      她问郭雁晖:“叔叔,你和姐姐都会拉琴么?是小提琴么?”
      她想起来,二奶奶对她说过,三爷爷也是会拉小提琴的。
      世间真会有这样巧的事吗?一个人,既长得像她的三爷爷,也会拉小提琴?

      郭雁晖又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你叫她姐姐,却叫我叔叔?”

      “呃……叔叔你长眼尾纹啦,可是姐姐她没有长……”郭蕙鱼鼓足勇气,真挚地奉劝他,“叔叔,你平时一定要多注意保养。”

      朱萸放肆笑出声来,郭雁晖霎时脸黑,轻轻弹了郭蕙鱼的脑门一下:“小人精。”

      被他赏了“栗子”的郭蕙鱼从他怀里跳下,躲到朱萸身后,委委屈屈扯她的衣角:“叔叔欺负人。”

      “乖,姐姐罩你啊。”朱萸摸了摸她的头,“有我在,叔叔不敢欺负你。”
      旋即,才想起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来扫墓的吗?”

      “我叫小鱼仔。”郭蕙鱼字正腔圆地回答朱萸,“我二奶奶给我取的名。”

      “你二奶奶?”

      “对,我二奶奶带我们来看三爷爷。她年年都来看我家三爷爷。我三爷爷,他叫郭阡……”她抬起朱萸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阡,耳朵旁一个‘千’字,是田间的小路。我要找到他的碑,我要替他扫墓。二奶奶说,如果她以后不能来了,我也要年年这个时候过来,替三爷爷扫墓。不然,三爷爷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陪,他会很寂寞,很难过的。”

      朱萸望着郭蕙鱼的脸,许久才抬起头,与郭雁晖的视线交错。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看着彼此,静默无言,在牛毛细雨中,静立了仿佛有一个世纪这样漫长。

      “小鱼仔,你的大名叫什么?”
      郭雁晖走到郭蕙鱼的身旁,蹲在她身旁,与她平视。

      郭蕙鱼虽不懂这个叔叔为什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还是吐字清晰地告诉他:“我叫郭蕙鱼,也是我二奶奶给我取的名。所以她才叫我小鱼仔。”

      郭蕙鱼虽小,也知道说一个活人长得像一个死人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看着郭雁晖的脸,她思来想去,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叔叔,其实有件事我刚不敢跟你说。你听了以后,可千万别生气。”
      “我觉得……你长得好像我家三爷爷呀。”

      ***

      郭蕙鱼站在台阶上,嘴里含着郭雁晖给的草莓味棒棒糖,等候着爸爸、叔叔和二奶奶的到来。
      棒棒糖的滋味不错。从她发现郭雁晖和她的三爷爷长得一模一样开始,她就放下了对他的戒备心,领受了他所有的好意。
      长得像三爷爷的人,应该也不是坏人吧?
      她不知道她的一句话为什么让郭雁晖和朱萸都怔愣了许久,只知道后来郭雁晖不仅帮她找到了三爷爷的碑,还给她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爸爸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大人们总有很多让她无法理解的事,也许等她再长大一点,她就能懂了。
      就像此刻,她不懂郭雁晖为什么和朱萸一起站在她三爷爷的碑前。这明明是她的三爷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地,也来为她的三爷爷扫墓呢?

      可他们没有上香,也没有在他的碑前供奉花果。他们只是保持缄默,看着那一方小小的碑,随后从琴盒里取出了他们棕红色的小提琴。
      他们没有对彼此多说一个字,摆好了架势,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就开始闭眼拉起了小提琴。
      悠扬的乐曲如绵绵细流,淌过干涸的土地,萦绕在群山之间。

      原来这就是小提琴曲,原来这就是三爷爷曾经会的乐器。
      听得如痴如醉的郭蕙鱼忘记了她的草莓味棒棒糖,侧目向雨中的朱萸和郭雁晖望去。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黄昏,细碎的金色阳光洒满了他们家的客厅,郭二奶奶让爸爸播放了一首小提琴曲,而她在音乐伴奏中,徐徐地念着一首林徽因写的诗: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回忆与眼前的场景融汇在一起,郭蕙鱼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发胀。
      她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尾,将手指凑近鼻子,嗅见了一股咸涩的气味——
      是泪啊,那不是雨水。
      她在这一瞬,仿佛明白了那首二奶奶读过的诗,那时她并无法理解的诗。
      于是她静静地托腮,看着眼前的两人继续拉奏着小提琴,只觉得那是一副很美好的景象。

      一曲终了,又接一曲。
      在她还沉浸在乐曲里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而微弱的呼喊——
      “阿阡,小鱼……”

      这一声微弱的呼喊,郭雁晖和朱萸本应无法听见。可奇迹般的,他们却不约而同地边拉琴,边心有灵犀的转过了身。
      电光火石间,三人的目光交汇。
      沧海桑田,百年相逢。一切难言的悲喜,都终结在一个眼神交错里。

      被曾孙们搀扶着的郭蔚槿望着他们,泪水涟涟,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挥手示意,让他们不要停,让他们继续拉奏下去。而她握起郭蕙鱼肉乎乎的小手,闭上了眼睛,幸福地欣赏着这一曲轻柔而又沉重的《安魂曲》。

      乐曲还未散尽,却已雨过天晴。天朗气清,连风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不想惊扰此情此景。
      林徽因的那首诗,最后一句写得大抵并不对。
      这是我们的历史,所以总有人会记得他们的付出,也注定会有人选择继续传承。

      郭蕙鱼望着继续拉奏的他们。虽然她无法完全理解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但她永远不会遗忘眼前这一幕,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永生不忘这碧蓝澄澈的天空下绵延的坟,永生不忘那些二奶奶对她所说的故事。
      只要她活着,永不遗忘,他们就会和她一起活着。只要她将他们的故事继续说给她的后人听,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他们就会永存在这世间,不因时光流逝而腐朽,不因岁月无情而消逝。
      所以,她要永生不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清明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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