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秘密》深蓝制作组

5、五

　　深秋。
　　广州，越秀。
　　正在便利店里值班的小莉眉头紧锁，忧愁地叹了口气。
　　最近老家传来一个让她担忧的消息。消息和她的父母有关，也和“那个人”有关。
　　“那个人”是她的亲戚，其实是她的堂哥，但小莉不愿意去想那个人的名字，姑且就称为“那个人”吧。
　　小莉非常讨厌那个人，从很小的时候起从心底对那个人充满了厌恶。
　　其实她离家到外地打工，都和那个人有关。
　　具体原因要从十年前开始的那件事说起……但是小莉实在不愿再想起。
　　总之，小莉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暗中和那个人周旋，能躲避则躲避，能不和他说话就不和他说话。
　　但那个人仍然阴魂不散地时不时出现在她周围，有时他们家会不定期地拜访小莉家，逢年过节也会上门吃个饭住几天。
　　某一天，小莉和那个人的因为矛盾吵了一架，那个人再次威胁了小莉。
　　但小莉不愿意告诉父母，所以就收拾了东西离家出走，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家。
　　-
　　而前段时间，那个人的父亲却说服小莉的父母做起了微商生意。小莉的父母都是没离开过农村的朴实人，在那个人一家的怂恿下，把钱全部投进了生意里。而那个人因为做生意把房子卖了，住进了小莉父母家里。
　　小莉为此感到十分苦恼。她的父母本来就没有手机，原先都是用家里的固定电话和他们联系。现在那个人住进他们家里了，她要和父母联系，打到固线都防不住会是那个人接的电话。
　　想起她接起家里打来的电话的时候，都是那个人打过来的电话，她就觉得心底一阵恶心。
　　虽然很想让父母搬来城里住，但她也没有能力,自己挣的钱并没有多少，供不起父母过来城里住。
　　……
　　小莉还在低头皱眉沉思，时间渐渐接近早上七点。
　　金色阳光透过道旁树的枝叶，在人行道上洒下斑驳的光圈。
　　店里寂静无声。
　　一个穿着白色长袖T恤、微微弓着背的年轻身影缓缓走进店里。他看见她没有留意到自己，便慢慢转过身，扫了一眼摆得满满当当的货架，从上面取下几板巧克力，放进怀里抱着，又取下一排巧克力，抱进怀里。
　　听到塑料包装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莉猛然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惊讶地叫出声，“你、你怎么又回来了？”说罢她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似乎在寻找隐藏在暗处的追踪者。
　　罗伯特转身缓缓走过来，平静地说道，“不用担心，之前的案件已经破了。这次我是一个人来的。”说着，把一大捧巧克力倒在小莉面前的柜台上，“而且，即使在有人跟踪我的情况下，也请你不要刻意张望，你这样做很可能会让追踪者误以为被你发现，会把你自己也卷进来。”
　　“哦，”小莉愣愣地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罗伯特留意到她的双眼布满血丝，不由问道，“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呃，没事。”小莉低下头在键盘上结算价格，“就是最近有点心烦。”
　　“心烦？”罗伯特打量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没事的。”小莉答道，眸光闪烁，“明天刚好轮到我休假了，我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了。”说着她从柜台下取下一个白色塑料袋，把罗伯特买的巧克力全部装进塑料袋里，抬头看了他一眼，“总共126块。”
　　“还有上次的工资，总共2526。”罗伯特从口袋里取出一大把崭新的钞票，伸手递给她。
　　“上次帮你是应该的，”小莉苦笑道，摇了摇头，“我不会收你钱的。”
　　罗伯特的微微睁大眼睛，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过了一会儿，他将钞票塞回口袋，侧眼看了一眼门外，仿佛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我的朋友说在天河城接我，我不知道去天河城的路，你可以带我去吗？”
　　这家伙路痴症又犯了……小莉扶额，无奈地答应，“好吧。你等等，一会儿我老板会来接我的班，你可以先到附近等等吗？”
　　罗伯特看了看她的眼睛，点点头，转身缓缓地走开了。
　　……
　　-
　　小莉和便利店的老板交了班。
　　两人骑共享单车来到天河城，时间才刚到早上8点。
　　小莉看了一眼商业广场紧闭的所有入口的玻璃大门，已经有不少行人从大门前的平台上路过。
　　“天河城10点才开门的，”她说道，“你的朋友在哪儿等你？这里面很大的。”
　　然而，与往常的路痴状态不一样的，罗伯特似乎很有方向感，带领小莉走向了天河城大厦下的一座侧门。
　　“我们走这边，”罗伯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刷卡开门。
　　小莉看着被罗伯特推开的玻璃门，一脸惊讶。
　　罗伯特邀请道，“进来吧，我的朋友在里面等我。”
　　小莉只好跟着走了进去。
　　时间还早，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位保洁员在埋头拖地。罗伯特带着小莉绕了片刻，乘上一座电梯。
　　进了电梯以后，他刷了卡，用左手按住电梯关门键3秒后，同时按下了45层最顶楼5秒，直到电梯启动了才放开手。
　　“现在，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罗伯特说着，脸上带着那种因为长期没有表情、而显得有点僵硬的微笑，忽然缓缓向她靠近。
　　小莉瞪圆了双眼，不由后退了一步，怎知罗伯特忽然双手一左一右绕过她的脸的两边，撑在墙上。
　　他微微弯下腰，黑色的双眸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地说道，“莉，我觉得我可能很喜欢你。”
　　小莉的心底忽然小鹿乱撞——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毕竟这才是她和他见面的“第二天”而已。虽然中间他们也有三个月没见面了……
　　而且罗伯特刚刚不是还说他迷路了吗？突然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罗伯特弯了弯嘴角，“我刚刚在向你表达爱意，这是一种寻求确立恋爱关系的表达方式。”
　　小莉红着脸移开目光，罗伯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难道不会觉得尬的吗……但转念一想，罗伯特可能只是某条脑神经忽然抽了……毕竟他经常会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
　　但她的心底还是涌起了一丝丝甜蜜，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因为是罗伯特，所以不一样。因为是罗伯特，所以她还是很开心啊。
　　-
　　罗伯特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看着她微笑着微红的脸、但是却因为害羞而侧开目光的样子。言语无法形容他的内心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从读到她的日记开始，他就已经移不开关注她的目光了。
　　十年来她小心翼翼的隐藏，生活的智慧让她从狭缝中顽强成长为现在的样子。
　　可她越是隐藏，他就越想把她从藏身的角落里找出来。
　　那种着迷般的兴趣，几乎无法用任何逻辑进行解释、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甚至，如果可以，此刻他只想靠近她，沉浸在她的气息里，聆听她呼吸的声音……
　　看着罗伯特的脸慢慢接近，小莉心里忽然一阵莫名害怕的寒意，像是自卑的阴影忽然笼罩全身，原本欢欣雀跃的心情突然变得冰凉刺骨。
　　她微微转了个身想要走开两步，却因为被罗伯特撑在墙上的左臂挡住，没有走出去。
　　“对不起。”小莉赶在他有所回应之前匆忙敷衍道，“我，我还没有想好。”说着目光逃避地看着电梯门，“对不起。”
　　电梯门上的显示屏显示电梯到了第二十层。
　　“没关系。”罗伯特平静地说道，松开了左手。
　　罗伯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愠不恼，仿佛他从来没有心境不平和的时候。
　　小莉听到那熟悉的平静的声音，不由惊讶地转回身来。
　　在她面前，罗伯特还是一张一如既往平静的脸，黑色的大眼睛下，带着沉重的黑眼圈。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仿佛是珍惜的神情。
　　她不由有些心疼。这个家伙，黑眼圈这么重，一定从来都睡不好觉吧。
　　她不由自主地笑着打圆场，“不过你不用想多了。毕竟我们才刚认识第二天而已，哈哈。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罗伯特却并没有笑，只是答了句“不是第二天，是三个月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些担忧。
　　那一丝担忧的神情，让小莉觉得罗伯特仿佛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灵魂。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
　　电梯升到了第45楼。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罗伯特带着小莉走出了电梯。小莉也没有询问他要带她去哪儿。
　　两人从应急通道来到大厦的天台上，小莉听到了远方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不由惊讶地看过去，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正从河边的方向像他们飞来。
　　等到直升机在他们前方停下，旋风将他们衣摆吹得乱舞，罗伯特伸出一只手，邀请她和自己一起过去。
　　“我，我从来都没有坐过直升机啊。”小莉害怕地喊道，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快要盖过了她的声音。
　　“不用害怕。”罗伯特说道，大眼中透出一丝调皮的神情，“抓着我的手。”
　　小莉看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直升机螺旋桨造成的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去，抓住了他伸出的手。
　　罗伯特扬起嘴角。两人迎着狂风，走向直升机。罗伯特帮小莉先爬进了直升机，然后自己再弓着背走了进去。
　　……
　　-
　　直升机起飞，向东南方向飞去。
　　半个小时后……
　　当小莉认出远处的建筑群是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不由惊讶。
　　因为是在直升机上，两人都带着耳罩，小莉仿佛怕罗伯特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挥了挥手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指了指窗外，“我们可以绕过海关直接过境的吗？”
　　罗伯特看着她。
　　“之前已经登记过了，当然可以直接过境。”
　　听到耳罩里传来罗伯特的声音，她的心里忽然一阵小鹿乱撞。
　　不知道为什么，从耳罩里听到他的声音，会觉得仿佛他离自己非常近。也就是这几秒之间，她忽然紧张起来，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悄悄去看他的侧脸。
　　罗伯特看着她，一双大眼睛略带疑惑，显然没有看懂她的表情。
　　他担心她是不是晕机，便问道，“你还好吗？”
　　“……嗯。”她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本来计划今天带你到香港转一圈。”罗伯特继续说道，目光看向她，“不过现在也快到你的睡觉时间了，我们先找一家酒店，让你休息一下吧。晚上再出来。”
　　“……嗯。”她点头，转头看向窗外。
　　高楼林立的香港城区，金色的阳光将维多利亚港照得璀璨夺目。
　　玛瑙蓝色的海水上，波光粼粼，金芒闪烁。
　　……
　　直升机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天台降落。两人住进了高楼层的一间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港的房间。
　　小莉面向窗户侧身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而罗伯特弓着背坐在桌前，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阅读材料。
　　电脑的左右两边摆满了各式甜点，一杯咖啡，和一杯方糖。
　　看了一会儿材料，他伸手从盘子里捡起一块蛋糕，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咀嚼着。
　　-
　　过了一会儿，小莉睡着了。
　　罗伯特走到窗边，缓缓地将窗帘拉上。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小莉，过了片刻，又走回桌边，坐下看着电脑。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瞟了一眼电脑旁的咖啡，伸出手，两块、两块地捡起方糖杯里的方糖，扔进咖啡里。
　　搅了搅咖啡，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继续看着电脑。
　　他就这样在电脑前坐了一整天，从太阳初升，一直到太阳西斜。
　　……
　　傍晚，小莉醒来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清醒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还有些惊讶，直到转头看见弓着背坐在桌边看着电脑的罗伯特，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香港。
　　“罗伯特？”她试着小声叫了他一声。
　　罗伯特听到声音转过身，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小莉说着，坐了起来。
　　“你饿了吗？”罗伯特问。
　　“嗯……”她点头。
　　罗伯特回过身，按了一下电脑的电源键，说道，“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
　　……
　　罗伯特带小莉来到酒店的餐厅。
　　餐厅装饰得优雅而宁静，暖色调的环境一片静谧，背景音乐是西方国家浪漫旖旎的经典老歌，但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
　　门口站着的一位侍者引导两人入座。
　　随后侍者向罗伯特递上菜单。罗伯特示意把菜单给小莉，于是侍者把菜单双手递给小莉。
　　小莉接过菜单，翻了几页，忽然觉得毫无胃口。
　　简而言之，只因为一点，菜单上的价格实在是太难以让她接受了……贵到一看就没有胃口了。
　　罗伯特看着她犹豫的样子，以为她是不知道怎么点菜，便说道，“要不还是我来点吧。”
　　小莉点头。
　　于是罗伯特接过菜单，翻了几页，依次点下了沙律、奶油汤、生虾盘、牛排、布丁、蛋糕、冰淇淋、水果、咖啡，很快就全部点好。点完后，他附耳和侍者说了什么，侍者便离开了。
　　一开始，小莉的心里还在闷闷不乐地算着这一顿饭的价格。上千块的一顿晚餐要吃下肚里去，她真的很难以接受，想起自己日日夜夜辛苦的工作和少的可怜的工资，顿时心里一阵压抑。而那份压抑和之前罗伯特“表白”时的欣喜融合在了一起，渐渐变成了苦涩。
　　她和罗伯特，也许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吧？
　　她之前一定是想多了，误以为，他们可以更进一步的。
　　也许，差得还是太远了……
　　然而不一会儿，当她看到一整桌的前菜和主菜还没上，就已经摆满了布丁、蛋糕、冰淇淋、水果和咖啡的时候，她不由失笑。
　　罗伯特正捡起两块方糖放进咖啡里，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回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小莉笑着摇摇头。这家伙真是一个甜食重度依赖者。
　　如果，她能有这个机会的话，她真的要劝他好好改善一下食谱了。
　　“你吃的糖太多了哦。”
　　“我只是需要这些糖分帮助我思考。”罗伯特只是说道，搅动着咖啡。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呀？”她答道。
　　罗伯特的眼睛看向右上方，一副思考的模样，“嗯……习惯了。”
　　“好吧。”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
　　在餐厅的落地窗，可以看见繁华的香港夜景。
　　……
　　香港夜晚的风光无尽璀璨。
　　高楼的剪影鳞次栉比，
　　霓虹灯的色彩迷乱。
　　当从高处俯瞰，
　　仿佛望一眼，
　　就可以看见，
　　正义与罪恶，消失于无尽，重演于繁华之间。
　　-
　　晚餐过后，罗伯特和小莉打车来到浅水湾。
　　两人走下出租车。
　　罗伯特伸手指了指沙滩，眼神复杂地问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否陪我到海边走走？”
　　小莉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是什么，点点头，跟着他走向海滩边。
　　静谧的夜晚，夜幕一片深邃的漆黑，圆月如银盘般高悬。
　　海滩边，两人坐在沙滩上，也许是天气太凉，四周没什么人。
　　海浪轻轻地涌上来，但最远也只是蔓延到他们的两米开外，又退了回去。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许久无言。
　　一阵微凉的秋风刮来，小莉打了个寒颤。
　　罗伯特伸出手，想揽住她的肩。
　　“不要碰我。”
　　小莉平静地说了一句。
　　罗伯特愣了一下，收回手去。
　　两人静默地坐着。
　　四周只听到海浪的声音。
　　罗伯特忽然头也没转地伸出右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莉微微斜开身子躲了躲，但是没能躲开多远，罗伯特的手还是能够着她的头顶。
　　“都说了不要碰我了。”小莉埋怨地说道，但却并没有很责备的意思。
　　罗伯特转头郑重其事地看了她一眼，“我喜欢。”
　　小莉避开了他的目光，撅了撅嘴，撇开脸，“算了。”
　　于是罗伯特一边继续看着前方的大海，一边轻轻地揉着她的头顶。
　　“莉，你有害怕的事情吗？”他忽然问道。
　　“我？”小莉低下头，心情瞬间沉下去，“有啊……”
　　他又问，“你害怕的事情是什么样的？”
　　小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恶心的恐惧感。
　　察觉到她的异样，罗伯特继续揉了揉她的头顶，“不用怕，我在这里。”
　　小莉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害怕的是一个人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嗯。”她只是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你害怕的人……现在还在吗？”他试探地问。
　　“在……”她答道，声音有些颤抖，然后陷入了沉默。
　　罗伯特的眼底闪过一道波光。思索了片刻，他问道，“你可以跟我说说他吗？”
　　小莉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许久，罗伯特忽然问道，“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小莉的眼眶忽然湿润。
　　罗伯特当作她默许，轻轻问道，“你……是不是不敢和其他人说？”
　　过了一会儿，眼泪忽然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一颗接一颗，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罗伯特知道原因，却不愿意说破。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我也不知道……”小莉哽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躲得远远的。我原本只是希望，这辈子能够再也见不到他就好了……”
　　也许是觉得反正罗伯特是一个无关的人，小莉觉得似乎和他倾诉的话也没有关系。
　　罗伯特聆听着，沉默不语。
　　“有好多时候，我都希望，他能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就好了……他凭什么……凭什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她哽咽道，“可是无论我怎么躲，他总是会出现……我们根本是被捆住的，无论我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挣开……”
　　“他……是你家里的人吗？”罗伯特轻声问。
　　“他是我家的亲戚……”她紧紧闭上眼，眼泪不断地滚落脸颊，“我们整个家族都是捆在一起的，我没办法甩掉他的……我爸没读过高中，在县城里开拖拉机……我妈在制衣厂打工……我爸很怕我大伯父，又怕又敬畏……什么事情都听大伯父的……我不敢说……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怕说了会把一切都毁掉的……”
　　罗伯特心一紧，说道，“可是你不说，你的父母永远也不会知道。”
　　“可是我说了又能怎么样？……说不定我父母还会怪我……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是我自己惹的事……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就算你父母不支持你……也会有其他人愿意帮你的。”罗伯特答道。
　　“有人愿意帮我又怎样？把那个人送进监狱吗？”她哭泣起来，“那个人已经有小孩了……我要是把他送进了监狱，他的小孩怎么办……我要是把他送进了监狱……他的小孩就会没有爸爸了……他们家一定会恨死我了……那我的爸妈怎么办……”
　　罗伯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继续哭诉道，“我爸还有其他兄弟姐妹……还有好多好多的亲戚……几十个人啊……他们要是都知道了……会瞧不起他们家的……我不想他们嫌弃他的老婆和孩子……我不想看到那个孩子在大家厌恶的目光中长大……我不想他的孩子……长大以后……也会恨我……”
　　她哭了很久，声音嘶哑。
　　“莉……”罗伯特忽然低声说，“那个人所做的，是犯罪。是很严重的犯罪。”他试图直视她的眼睛，但她没有抬头看他。“你要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不……我不能说……”她连连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淌下，“你不明白……”
　　“不，”他坚定地说道，“你要相信法律，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犯了多重的罪，就应该按照法律，承受多重的惩罚——”
　　她哭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子的……”
　　“莉，看着我。这是犯罪……”罗伯特伸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逃避的眼睛，“按照刑法——他应该被判处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你不明白……在中国的文化里不是这样的……”她摇头。
　　“但在法律里是——”罗伯特还想说下去，他的手却忽然被小莉用力推开。
　　“法律管不了那么多！”她忽然声嘶力竭了起来，“那个人的母亲还亲手溺死了自己刚生出来的女婴，就因为养不起女儿！这些事，在农村经常都会发生！法律什么都管不了！”
　　罗伯特想伸手扶住她，让她镇定下来，但她却更加激动，声音嘶哑地喊道，“城里的房子那么贵！即使在城里工作，小孩还得回农村上学！农村上学的孩子很难考上好大学！到城里打个工，没日没夜地工作！得了大病，工资连医药费都付不起！我遭受的又算什么？！我还有很多弟弟妹妹们一辈子都走不出农村！整个社会都是扭曲的！我有什么资格请求法律帮助我？法律能怎么帮助我？”
　　罗伯特试图去扶住她，但被小莉厉声拒绝。
　　“你不要碰我！”
　　罗伯特还是试图伸手去扶她。
　　“不要碰我！……”她站起身，后退了一步，身形微微颤抖。
　　罗伯特愣住，不敢再靠近，只是皱眉看着她。
　　她弯着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变得死寂。
　　小莉张开口，低声地说道，“……罗伯特，在你眼里，这世界如此简单……没有复杂。”
　　“不是这样子的——”他说完，下一句却没能说出口……莉，其实在你的眼里，世界才是简单的。你从最一开始，就用几乎毫无防备的心接纳了我。
　　小莉继续说道，“你不懂中文……也并不明白中国文化，在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和其他人互相连接起来……靠的都是张面子……如果不能和其他人搞好关系，根本连生存都是困难……而你……却凭着满脑子的法律，就以为自己能站在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道德高地上吗？……”
　　她哀伤地看着他，“你真的懂我说的那些话吗……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想伤害我的大家庭——而你，只因为我所说的想保护的那个大家庭的利益是你所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对你来说，我不愿为了自己把真相说出来的想法就是错的。”那不能被他理解的心境，让她感到距离感。“你并没有理解，对于我来说……失去那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罗伯特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看着他，那眼神带着如鸿沟般的距离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最多只是能在你困难的时候照顾一下你而已。我不是能成为让你喜欢的人。你也不要再劝我去报警了。我是不会去报警的。我宁愿一切维持现在的样子。”她说完摇头，“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听着这如同诀别的话，罗伯特忽然觉得仿佛心里缺失了一块，“莉……”刚开口，她却打断了他。
　　“不要再试图说服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冷静一下。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小莉转头看向大海，语气哀伤，“……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你，是对的还是错的……也许，是我所承受不了的呢？……”
　　罗伯特愣住了。
　　“所以，”她回过头来看着他，尽管泪水沾湿了脸庞，她却露出一个坦诚的笑容，“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以后的某一天再见面吧？”
　　“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罗伯特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想道……一定会找到你，无论相隔多长时间，都还会再找到你。
　　“那就请你……送我回去吧。”她说道，笑了起来，眼泪滑下脸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