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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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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井镇。
人声鼎沸,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一抬青顶小轿稳妥地落在金玉阁门前。这抬轿子精致华美,车帘上用金线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金莲,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熠熠金光。轿夫四人,皆着玄黑短打,轿子左右两侧还分别随着一个穿淡红长裙的俏丽丫鬟。这样的排场放在京或许会显得有些寒碜,但是上井镇乃是个边陲小镇,整个镇子里能这样出行的小姐,除了县令家的女儿,再无第二人。
一旁的小丫鬟伸出手撩开车帘,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恭敬等待着轿子里的小姐出来。
一只柔软白嫩的手轻轻搭在丫鬟手上,从轿内缓缓探出身子。只见这小姐生得面庞粉白,柳眉婉约,一双水杏眼,口若含朱丹,一身碧色水波裙,淡烟色长纱轻轻搭在手肘上,露在外头的脖颈白皙纤细,透出一股脆弱的美感。
这女子,便是县令之女——楚月荷。
楚月荷如今年方十六,乃是县令独女。此地远离京都,难免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因此县令独大,连带着整个楚家在上井镇呼风唤雨,出行排场比起皇城脚下的贵族们也不枉多让。楚月荷更是被娇养成了个骄纵性子,整个镇子里的人见了她,无不小心翼翼,生怕无意间得罪了她。
丫鬟小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楚月荷往金玉阁内走去,后头丫鬟小曲抱着几匹布,也跟着进去。
主仆三人刚进门,金玉阁的老板便迎了上来,抱手谄媚一笑,对楚月荷道:“楚小姐来得正是时候,小店刚来了一批新品,小人特地给您留着呢!”
楚月荷美目流转,摇了摇手中的流萤小扇,漫不经心道:“那便拿出来瞧瞧吧。”
老板连连答应,忙吩咐伙计拿出几个锦盒,一一打开。
楚月荷踱步走上前,伸出纤长玉指拿起其中一根杏花笼丝步摇,仔细端详。她的脸色渐渐不虞,双眉微皱,然后将那步摇随意地扔回锦盒里,喝道:“这些首饰的样式,京都早在半年前便有了,你怎么好意思拿这些给我?”
她的声音不大,老板却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弯腰拱手好言好语地劝:“这……楚小姐,咱们这儿离京都遥远,这批首饰可是小人花了大价钱从京都买来的。小人保证,方圆几十里的镇子,不会再有哪家能有这样的款式了。”
楚月荷听了这话,脸色才勉强好了些。整个上井镇就没有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而她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别人和自己拥有同样的东西。这些首饰虽然如今已不是京都的时兴款式,但是放在这里却已经是最好的一批了。
于是她素手一指,淡淡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统统给我包起来。”末了,杏眼一挑,对老板道:“我若是在别家发现同样的款儿,你这儿的生意就别想做下去了。”
老板擦了擦额间的汗,笑道:“我哪敢讹您呀!我这儿就这一批首饰,若是我这儿没了,别家哪还有呢?”
楚月荷不置可否,转身四处看看柜台里的其他首饰。
约莫过了半刻钟,老板才将东西全都精心包好了。楚月荷示意一旁的丫鬟小慈拎上东西,转身出了金玉阁的大门。
老板笑着送几人出去,待主仆几人走远了,方松了口气,全身都轻松了不少。这楚小姐的确是店里的大主顾,可就是难伺候得很。
小慈又将东西扔给小曲,低声叮嘱道:“可得小心拿着东西,若是磕在地上了,有你好受的。”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楚月荷身后,问道:“小姐不坐轿子走吗?”眼见着那几个轿夫还留在原地呢。
楚月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手中的流萤小扇一摇一摇,斜睨了小慈一眼,道:“本小姐想做什么,还要跟你们通报吗?”
小慈忙笑道:“奴婢不敢,只是怕路上的石子碰着了小姐的脚。”楚月荷房里有六个丫鬟,她却是最能揣摩主子心思的一个,因此也最得宠爱。
楚月荷轻哼一声,显然对小慈这话十分受用。
整个上井镇无人不知楚家小姐的名号,因此见主仆几人出现在大街上,纷纷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生怕不小心冲撞了这位千金。
上井镇的集市热闹嘈杂,楚月荷一会儿进胭脂铺买点水粉,一会儿去绸缎店卖几套衣裳,一晃儿便到了晌午。
眼见着太阳高挂在头顶,直教人热出了汗,楚月荷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快了些,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于是对身后的两个丫鬟道:“回去吧。”
这条街不算长,来时的轿子就停在金玉阁外,她们只需走上半刻钟便可回到原处,楚月荷瞧着那轮炽热红日,便生了退意,生怕晒伤了自己的肌肤。于是她走到一处院墙的阴影处,将自己整个躲了进去,然后吩咐小曲去将轿子喊到这儿来。
小曲手脚没一处是空着的,楚月荷自然不可能提东西,小慈也是个人精,于是这一摞摞东西,全都落在了她手上,堆到了胸口高。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颌流去,竟痒得出奇,可她压根腾不出手来擦汗。
她堪堪行了个礼,只得认命地往回走,虽心中不虞,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不快。
眼见着小曲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小慈心中得意不已,她左看右看,注意力却被身旁的一个女商贩吸引了。
这院墙下是个绝佳荫庇地,因此有好几个摊子都摆在了这儿。这女商贩看上去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生得蜡黄清瘦,看上去像颗豆芽菜,偏今日又穿了件桃红色的布裙,便衬得脸色越发差了。让小慈感到奇怪的自然不是她的衣着外貌,而是她面前摆着的一个篮子。
那篮子里没装着女红绣帕,却装着一个年代久远得开裂的龟甲,那龟甲外壳已被磨得光滑可鉴,想来是经常放在手中把玩所至。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这其貌不扬的女商贩,竟还会堪舆之术?可是有哪个算命的会将自己吃饭的家伙放在竹篮里呢!哪怕再随意,也该挂个幡,说明自己出自哪门哪派才成。
小慈心中生奇,于是蹲下身和这坐在地上的女商贩齐高,冲她问道:“你这能算什么?”
这女商贩自然是今早坐着刘三牛车来镇上的柳絮,进了上井镇,她便下了车,然后随便找了块地,随意用袖子扫了扫灰,坐了下来。她在这儿坐在快两个时辰,时不时便有人怀着好奇心凑上前来询问一番,柳絮却并不答话,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连旁边卖白菜的大娘都看不过去了,苦口婆心地指点她:“人家来询问,你若是不回话,谁又会找你算命呢?”
近几十年来,周国修仙之风盛行,一时山门各派崛起,连街上的算命先生都多了起来,竞争压力大得不行。显然这姑娘不了解行情,竟还一幅“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模样,不,便是有人上了钩,她也懒得拉竿取鱼。
柳絮却不以为意,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哪想这次小慈问话,她却突然开了口:“姻缘财运,凶险祸福,姑娘又想算些什么呢?”
楚月荷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显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自幼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从来只相信命运这东西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这些算命的,无非是骗傻子罢了。
小慈听了她的话,却激动不已。到底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心机城府褪去后,总还保留着几分纯真。她的眼亮晶晶的,看着柳絮,声音都高了些:“我想算算姻缘。”
柳絮缓缓伸出左手,准备去拿篮子里的龟壳,哪想原本在一旁看戏的楚月荷脸色突然一僵,整张脸忽白忽青。她那双水杏眼死死地盯着柳絮的左手腕子,或者说,她在盯着那套在手腕上的赤金镯子。
那镯子华美精致,嵌在上面的红玛瑙赤红如血,莹润光滑,金丝如发般细,不知有几百股缠在一起,却并不显繁重,反而轻巧不已,每一根都弯曲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做工,怕是皇宫内务府的也比不上,也不知是哪家匠坊才制得出来。方才金玉阁的那些首饰相比之下,如星伴月,不禁黯然失色。
楚月荷掩在袖下的手缓缓握紧,她走近两步,站在柳絮跟前,垂着眼看着她,问道:“你这镯子是哪来的?”
眼前这女子相貌丑陋,穿着也仅算整洁,压根不像是这镯子的主人。莫非这镯子是她偷来的?
整个上井镇,她的所有东西都得是最好的,哪怕一只镯子也不例外。她不会要这个旁人戴过的镯子,却见不得戴着它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柳絮双眉舒展,摩挲着腕间手镯,道:“同一个人换来的。”
楚月荷眉头一挑,叉着手问道:“你用什么跟他换的?”她倒想知道,这女子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竟能与这镯子媲美。
“命,我的命。”柳絮唇角轻勾,她很少笑,笑起来也算不得好看,但是总比冷这个脸让人瞧着顺眼了些。
楚月荷“嗤”地一声,显然是认为她在糊弄自己,语气便更不好了:“你先今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一旁的小慈知道自家小姐的嫉妒心又作祟,哪还敢跟柳絮提算姻缘的事,只得蹑脚往后退了几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眼前两人剑拔弩张,似乎在明里暗里较劲。虽然小姐盛气凌人,这坐在地上的女算命先生却依旧淡然得很,倒是别有一番气势。
柳絮眉尾一扬,声音中带了些许笑意:“你怎知我活得好好的呢?”虽然她现在的确呼吸顺畅,心跳正常。
楚月荷算是明白了,眼前这女人压根没什么本事,装神弄鬼却是一把好手。她心中火气盛起,一脚就将柳絮面前的篮子踹翻。那龟壳“噔”地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里头的三枚铜钱也从里头蹦了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平稳落地。
柳絮在地上摩挲着,终于摸着了那三枚铜钱。楚月荷这才发现,这女人竟还是个瞎子,那方才她说了这么多,对方却压根看不见自己?
现如今混吃混喝的可太多了,一个瞎子竟还敢装算命的,虽然的确很多算命先生都是瞎子,可眼前这女人样貌丑陋,哪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楚月荷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直接提起裙子转身离去,不想再同这疯婆子多说。
哪想刚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柳絮低沉的声音:“姑娘今日路遇乞丐,不如将其带回府中,日后或许另有他用。”
楚月荷心中不屑,转头看向柳絮,那双水杏眼像是淬了毒,她将声音拔高了些,道:“我楚月荷,还不至于靠一个乞丐过活。”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却盘算着待会儿回到家中,非得派人将这盲女的镯子给弄了去。
柳絮却未注意到,腕间镯子上的红玛瑙此时散发着淡淡光华,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