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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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井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街上回到楚府，乘轿子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楚月荷坐在轿子里，小慈跪坐在她跟前，手中恭敬地捧着一面光亮可鉴的铜镜。
楚月荷被那女瞎子气得不轻，一上了轿子便将在金玉阁买的那几件首饰拿了出来，此时正挨个往头上戴。
这支杏花笼丝步摇看上去未免有些老气，那支红玉髓宝钗又显得有些沉闷，还有这只金丝白玉臂钏上勾勒的图案似乎也有瑕疵，总之就是哪哪都不如意。
楚月荷将插在发间的钗子取下来，狠狠地往旁边的矮脚桌一砸，钗子“哐当”一声，便落在了角落里。
小慈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捧着铜镜的手瑟瑟发抖，压根不敢抬起头看自家小姐的脸色。说到底，小姐最在意的不是方才盲女所说的乞丐，而是那只镯子。
“小慈，你说那镯子好看吗？”楚月荷的声音莫名有几分阴恻。
小慈听了她的话，只觉得自己脑门上的汗往下滚了滚，差点进了眼睛里。这问题该如何回答，若是说好看，小姐定然不高兴，若是说不好看，小姐怕是会更不高兴。毕竟若是那镯子不好看，何至于令她如此难以释怀。
“回小姐，奴婢……觉得那镯子确实算的上不俗，但是戴在那盲女手上，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那样的镯子，自然只配小姐这样的美人儿才成。”她的声音里带了些讨好，既夸了一番镯子，也同时赞扬了楚月荷的容貌。
若是往日，楚月荷听了这话自然是心中十分受用的，可如今一想到那镯子偏偏戴在那盲女手上，她便觉得心中结郁，莫名堵着口气。
她攒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若是再让我遇到她，非得将那镯子砸了。”
小慈缩了缩脖子，楚月荷平日也凶，但是她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狰狞的面孔，果然女人的嫉妒心不可小觑。
楚月荷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此时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哪怕脸上敷了一层薄粉，打了胭脂，也能瞧见一阵青一阵白。
她看着躺在角落里的那支钗子，朝小慈喝道：“还不快将那东西给捡起来？”这几件首饰也不便宜，花了她几十两银子，抵得上大半个月的月例了，方才在气头上摔了它，也不知砸坏了没有。
小慈身子抖了抖，忙轻轻地将手中铜镜放下，趴着身子想将那钗子拾起来。
哪想她刚要要摸到钗子时，轿子却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楚月荷自然也没好到哪去，只见她整个人狠狠地往右侧倒去，直直撞在了车壁上，正龇牙咧嘴地抱着胳臂，看上去痛极了。
楚月荷心中怒火升起，此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她一把撩开车帘，冲外头的轿夫喝道：“停轿子作甚？”
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大点的轿夫抱拳对她行了个礼，面露难色，道：“小姐，实在不是我们想停轿的，只是有个人躺在这儿挡了道。”说着朝着右侧瞧了瞧，眼神怯懦，压根不敢看楚月荷。
楚月荷柳眉一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真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路边，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条巷子本就狭窄，却是回楚府的必经之道。楚月荷心里想，她待会儿回去便跟父亲说，将这条道儿扩宽一番。
她让小慈扶着自己下了轿子，然后走到那人跟前，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捂住鼻子，嫌恶道：“这是哪儿来的乞丐？”
说他是乞丐还真不过分，身上一袭长袍破了好几个大洞，沾满了油渍和泥点，连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黑色，腿上满是伤痕，鲜血凝干成一条条蜿蜒的深色血痕。凌乱的长发遮盖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勉强勾勒出一个坚毅的棱角。
小慈突然就想起方才在街上那算命的盲女给楚月荷卜的卦，她咬了咬唇，最后在楚月荷身旁轻声问道：“小姐，这莫不就是那盲女所说的乞丐？”
楚月荷一怔，握着绣帕的手顿了顿，脑子里突然响起那盲女所说的话——“姑娘今日路遇乞丐，不如将其带回府中，日后或许另有他用。”
可转念一想，在路上遇见个把乞丐并非是稀奇事，那瞎子定然是在哄骗人罢了。眼前这乞丐瘦骨嶙峋，脏乱不堪，怎么可能与自己有交集？
她楚月荷是金窝里长大的凤凰，而这乞丐连只麻雀都比不上，自己是绝不会如那盲女所言，将他带回楚府的。
于是她嫌恶地瞥了眼似乎不省人事的乞丐，对轿夫催促道：“还不快讲他扔出这条巷子？看了真是晦气。”说完便转身打算回轿子里。
哪想刚转过身，连步子都还未迈出一步，便感觉自己的裙摆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拉扯住了。楚月荷眉头一拧，回头一瞧，却发现原本那半死不活的乞丐却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裙角。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却恰好露出了一只眼睛。
楚月荷甚至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她看向这乞丐的脸，却微微愣住了。这只眼瞳色如墨，似乎没流露出半点情绪，她却从中瞧见了几分寒冷。
楚月荷就这么愣在那儿，差点忘记了挪动脚步。待她反应过来，只见那乞丐似乎又昏了过去，闭上眼睛不省人事，那只攒住她裙摆的手却并未松开。
她提了提裙子，很是轻易地便将被他攒紧的裙摆给扯了出来。楚月荷看着自裙子上留下的黑色脏印子，心中火气更盛，转头冲一旁的轿夫喝道：“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他扔了？”今日这身碧色水波裙可是用南疆的白蚕丝染织成的，是当初花了大价钱托人带回来的，哪想今日第一次穿，便被这乞丐给弄脏了。
小慈见楚月荷这样，哪敢再说话，只好埋着头跟在她身后，临上轿前，还回头看了那乞丐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世间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知今日小姐此举，会种下怎样的果。
青顶小轿慢悠悠地朝着楚府行去，渐渐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万籁俱寂，只余那乞丐躺在角落里，一束阳光透过朱墙瓦逢落在他的脏兮兮的脸上，似乎在施舍最后一丝温暖。
眼见着夕阳西下，街上的商贩纷纷收了摊准备回家，原本热闹的街市便冷清了不少。
坐在柳絮旁边卖白菜的大娘看出来她眼睛不好，于是走到她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大声说：“姑娘，天黑了，你也该回去了。”
柳絮被她响如洪钟的声音冷不丁吓了一跳，差点身子都抖起来，还好她心中虽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淡然如初。她是眼睛看不见，不是耳朵听不见。
她伸出手一捞，将地上的篮子提在手上，然后用一方帕子盖住那龟甲，然后朝着大娘微微点头，握着竹竿慢慢地朝西街走去。
蜷缩成一团的男人终于缓缓醒来，他抬眼瞧了瞧四周，只见朱墙青瓦，右侧一条青石长阶不知蜿蜒向何处。
他抬起手，将散落在脸前的发往后一抚，露出一张虚弱清瘦的脸。这张脸上沾满了黑泥和污渍，实在是分辨不出来好坏，看不清美丑，可那双漆黑墨亮的眼却熠熠生光，清澈如泉，似能濯洗世间万物。
这是双不染尘杂的眼，却并非懵懂天真，而是历尽千帆后的平静淡然。
好饿。他想。
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进食了。
当初从回风镇一路西行，路过一个村子时，身上的钱袋却被熊孩子给偷了。那村子里大多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和黄发垂髫的小孩，他看着村子里孤苦无依的老幼，只好放弃了将钱袋找回来这件事。哪想今日一进上井镇，便直接饿晕了过去。
方才迷迷糊糊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得华贵。他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衣裳，想让她救救自己，抬起头一看，却只瞧见了对方嫌恶的眼神。
那种眼神直白而不加掩饰，这半个多月来，他经常会在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见到。也是，如今自己这副模样，任谁看了也该避之不及才对。
他轻轻一笑，似是无奈，似是自嘲。
此时静谧的巷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竹子敲地的响声，这声音缓慢有序，清脆不已。他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却见那左侧的长阶上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因为相隔太远，他并不能清楚瞧见那人的模样，却能看见个大概。那似乎是个女子，身材瘦小，穿了件桃红长裙，左手提了个篮子，右手握着一根竹竿，似乎一阵风便能把她刮跑。
远空辽阔，晚霞绚烂，铺在她的身后，恰好勾勒出她的轮廓。
他看着那女子慢慢朝着自己走来，心突然就静了下来，连口腹之欲都减淡了不少。
穿堂风“呼啦呼啦”吹过，拂起她桃红色的裙摆，空气中突然传来阵阵海棠香，清新而淡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满是海棠香，忽觉双眼豁然开朗，终于瞧清了她的模样。
这是个生得算不上好看的女子，她瞧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发尾微微发黄，脸色蜡黄清癯，眉毛稀疏，鼻子不高，双唇泛白，整张脸上唯一生得不错的便是那双眼了，可惜却毫无光亮，瞧上去空洞无神得很。
他看着女子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了自己跟前。
他抬起头看着她，却见她从袖中掏出一热乎乎的包子。
她将包子递到他的跟前，腕间赤金镯子轻响。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疏淡清脆。
他看着那镯子，忽然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那是他梦中见到的镯子，此时它就出现在自己眼前，而眼前这女子，正是镯子的主人。这大半个月来的所有执念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就像是苦苦追求道心的人，终于寻到了雾隐仙门。
这世间万事皆可忘却，姓名，来历，往事，可唯独心底执念，哪怕失去记忆，也会在冥冥之中下意识地去追寻。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心底执念，竟是一个镯子。或许也不是镯子，而是这镯子的主人。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白胖松软的包子，声音干涸嘶哑：“我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名字。”
“沉舟，你就叫沉舟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倒是符合如今自己的处境。
他笑了笑，囫囵咬了口包子，口齿不清地回答道：“好。”
的确没什么不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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