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落晚棠》柯青蜉

8、第八章

　　柳絮做了一个梦。

　　山门立于层云叠雾之中，雕罗大柱上刻着玄武神像与凤凰图腾，瑰丽大殿鳞次栉比，远远望去，是目不能及的庄严华丽。

　　空旷的广场上身穿玄青色练功服的少年们手持长剑，整齐划一地挽起一个又一个剑花，一招一式间皆带着凛冽剑气。清晨的薄雾凝成露水落在他们的眉头上，还未多停留一会儿，便被破晓日光给蒸干了。

　　一帧帧画面飞快闪过，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大殿。这算是群殿之中最为华丽高大的一幢了，足足有三层，重檐庑殿顶的每个角上都立着一个口含丹朱的白玉麒麟，三尺长的紫檀木上刻着三个气势磅礴的玄金大字——“明忠殿”。

　　柳絮低下头，却瞧见自己穿了件藕荷色长裙，再抬起左手，只见长袖丝滑柔软，袖口绣着精致暗金玄纹，哪还是自己原来那身粗布衣裳，又抬起右手，却见手中正握着一把嵌着红玉石的宝剑。

　　她咽了咽嗓子，双眼无故有些酸涩，缓缓伸出手拔起剑鞘，却见一道冷光闪过，刺得她双眼一痛。待再睁开眼时，只见铮亮的剑上映出一双漂亮却略显冷淡的眼。那双眼瞳孔深棕，眼尾晕染着淡绯色，睫毛纤长如蝶翼，是摄人心魄的美丽。

　　紧接着，柳絮便觉得自己胸口一疼，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确切地说，是灵魂被剥离了肉|体，她眼见着自己离那藕荷色衣裙的女人越来越远，靡靡玄音在耳畔响起，声调古老而朴素。待她回过神来，却见那女子正背对而立，而自己却成了这场梦的旁观者。

　　那女子将剑收回剑鞘，便握着剑飞快地朝着殿门走去。待走到殿门处，她单膝跪地，朝着殿内恭敬地说：“弟子青沅拜见师尊。”

　　过了一会儿，殿内方响起一道老态龙钟的声音：“进来吧。”说完，那原本紧闭的梨木大门便缓缓打开，发出厚重的响声。

　　柳絮看着她缓缓站起身，朝着殿内走去，渐渐地，纤细修长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殿门后。

　　画面一转，柳絮却见自己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内，殿内四角风铃微微作响，她微微偏头，便见那最高处的玉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玄黑绣金长袍的老人。那老人生得仙风道骨，眉眼处处透着慈悲和善，他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却有一种庄严不可犯的气息。再顺着玉阶往下，下方正站着方才那名唤青沅的女子。

　　“青沅，所为何事？”老人缓缓开口，目光慈爱。

　　青沅双手作揖，道：“弟子有疑惑不得解，故而特来请教师尊。”

　　师尊了然一笑，捋了把胡须，道：“你且缓缓道来。”

　　柳絮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她想看清那女子的脸，却怎么也瞧不见。

　　青沅微微提起头，问道：“师尊，弟子本不愿窥得天命，那么为何还要让我知道这些呢？”

　　四角风铃发出清脆铃音，大殿内静得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见。

　　“孩子，能窥见天命，这便是你的命。上天馈赠给你更多，自然也让你承担更多。”

　　“有一人命途颠倒，若是不改，殃及国民。若是改，我却要为之倾尽所有，那么此命当不当改？”青沅的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隐忍许久。

　　师尊心中了然，一字一句道：“此事如何，你需好好问问自己。在预知结局之后，若是你不出手，自己可会后悔？”

　　“许是会后悔吧。”她的声音淡得像一阵风，还没传到耳边便散了。

　　柳絮静静地看着她孤冷的背影，不知不觉地攒紧了拳头。

　　她看着青沅裙摆处藕荷色的纱被风吹起，恍惚间似乎万世已过，心中空荡且迷茫。再低下头一看，只余掌心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热得滚烫。

　　第二日一大早，刘三便找了辆牛车，带着他娘准备去镇上的医馆看看腿。

　　今日起身后，他特地去看了一番刘大娘的腿，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那原本狰狞的皮肉已经结上了痂，周围的水泡也消了大半，看上去是好了不少。结果他爹心里还是不放心，说是必须得去镇上看看。刘三本来就是个孝顺儿子，于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毕竟柳絮这药虽然好使，但是论起医术，自然是医馆的大夫更好些，去医馆看看，家里人也更放心些。

　　如今正值入夏，谷饶村百花芬芳，良田沃沃，碧绿的稻田被风吹得泛起层层波浪，小路两旁的藤架蜿蜒攀附着五彩斑斓的牵牛花，花瓣上还带着清亮的朝露。稻田的尽头，是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林。一轮红日缓缓从群山后升起，薄薄的雾气扑在脸上，带着清凉且湿润的气息。

　　刘三驾着牛车，刘大娘坐在后面的草垛上，老牛慢悠悠地栽着两人朝离谷饶村最近的镇子——上井镇走去。母子俩到了村口，却见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个姑娘。

　　刘三眼神好，一眼就看出那姑娘可不就是柳絮吗？

　　柳絮今日穿了件桃红色对襟长裙，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红布条捆起，左手肘挎着个篮子，右手握着那根竹竿。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槐树下，微风拂过，满树槐花纷飞落下，落在她的发间和肩头。

　　若是入这景的个美人，此情此景不可谓不动人。可这人偏是柳絮，便显得有些糟蹋了这幅美景。刘大娘嘴里叼了跟狗尾草，瞥了眼那弱不禁风的姑娘，低声道：“遇见这丫头总没好事。”

　　刘三听了他娘的话，脸上一热，转过头对刘大娘轻声道：“娘！”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柳絮定然是听到了。

　　一想起柳絮给了自己那药，可娘却当着她面这么说，刘三便觉得自己有些里外不是人了。于是刘三明知柳絮看不见，还是冲着她笑着喊道：“柳絮，你站那儿干啥呢？”他也不知道为何，自昨夜之后，便不再害怕柳絮了，反而对她起了几分怜悯之情。才十几岁的姑娘，眼睛却瞎了，往后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若是自己能帮，便尽量帮一把吧。

　　柳絮听到他的声音，头微微一偏，对他道：“你今日是要去镇上吗？”

　　刘三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她又看不见自己。可就在刚想开口时，柳絮又说：“可否载我一程？”

　　刘大娘一听到她的话，差点不顾自己的腿上跳了起来，立马阻止：“那可不行！”柳絮眼睛又看不见，到时候去了镇上，他们母子还得盯着她，若是人丢了，这责任他们可担不起。

　　刘三听了他娘的话，太阳穴一疼。他揉了揉脑袋，问柳絮：“你去镇上干啥？”

　　柳絮淡淡道：“最近做了些小玩意儿，打算放镇上去卖。”

　　刘三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篮子，想必里面装的便是那些小玩意儿，转念一想，这也不成啊。柳絮又看不见，到时候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于是他道：“你看你行动也不方便，要不我帮你放到镇上卖了，回头再把银两给你？”

　　柳絮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用。”

　　刘三还以为她是怕自己吞了她的钱，顿时面红耳赤，连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了：“我……不是想要你的钱。”

　　柳絮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毫无波澜，她抬起眼，对着刘三那个方向，道：“我自己去便可。”

　　刘三瞧着她那双漆黑的眼，一瞬间竟觉得她似乎能看得见自己，可那双眼毫无神韵，压根不似平常人。他只好回头对着他娘轻声道：“娘，怎么说也是同乡，您看？”

　　刘大娘轻哼一声，然后冲柳絮道：“还不上来我们可就走了。”

　　柳絮竹竿点地，朝着母子俩走去，在走到牛车前时，刘三刚想伸出手拉她一把，结果却见这姑娘扶着车辕，轻轻一抬腿，便上了牛车，动作不可谓不行云流水。刘大娘和刘三瞧着她那轻巧灵活的身姿，惊得张大了嘴。这……这谁能相信柳絮竟然是个瞎子呢？

　　柳絮坐在牛车上，将肘的篮子取下，淡淡道：“可以走了。”

　　刘大娘瞧不惯她这副发号施令的模样，尤其看到刘三竟真听了她的话拉绳赶着牛往前走，心中更是不虞。她身子往前一探，伸出手在柳絮眼前摆了摆，却发现这姑娘眼珠子动都没动，似乎是真看不见。

　　刘大娘自讨没趣地坐了回去，冲柳絮道：“你这篮子里是什么？”

　　柳絮没理她，双手交叉相握，细细地摩挲着。微风迎面拂来，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初晨的日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脸上，竟添了几分恬静柔和。

　　刘大娘皱了皱眉，明明眼前这姑娘生得和之前一模一样，可自三月前那件事后，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从前的柳絮懦弱且孤僻，如今却从容淡然得有些过分了。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刘大娘见她不理自己，便也不再开口自讨没趣，偏过头看着左侧的山景。

　　腕间的赤金镯子散发着滚烫的热意，柳絮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手转动着镯子，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刘三不经意地一回头，恰好看到坐在后面那姑娘的侧脸，被风吹乱的发遮住了她大半个脸颊，却刚巧露出下半张脸，微微弯起的唇泛着淡淡粉色，像是融合了春风与暖阳，在这个早晨显得格外明媚，足以令人忽略她再平凡不过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