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落晚棠》柯青蜉

6、第六章

　　谷饶村是周国清水郡南部的一个小村子，三面环抱群山，唯东边开阔辽远，一条宽阔江水自两侧悬崖峭壁之间流过，从村子前流过，滋润着这方土地，养育着村子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不管是谁到了这儿来，都得叹上一句此乃洞天福地！

　　这话倒不假，这十几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三年前的一场旱灾，连周国王都护城河里的水都快干涸枯竭，谷饶村前的这条江水却仍奔腾不息，庇佑此地安宁。尤其是在三月前的那件事发生后，村子里的人便对这条河更为敬重，还在上游建了座河神庙，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到庙中烧香祈拜。

　　三月前，村西头柳阿婆的女儿柳絮在江边洗衣服时，不慎失足掉下水中。眼见着江水没过小姑娘的胸口，最后整个人都没进水中，刚好路过的刘三连鞋都没脱便跳入水中，想将那姑娘给捞上来。刘三水性颇好，从小便下江泅水，可此次他足足在水中潜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压根没见着半个人。

　　那天水势并不大，按理说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冲去了下游。刘三寻人无果，只得先上了岸，喊着村子里人一起来捞人。十几个男人沿着河岸从上游找到下游，等到天边星子都出来时，连柳絮的半个衣角料都没捞到。众人也心知肚明，这人怕是没了，只得叹了口气，各回各家去了，盘算着该怎么操持柳絮的丧事。

　　柳阿婆当年是村子里的神婆，会些堪舆之术，不过谷饶村向来风调雨顺，她便会给村民们治治病，偶尔提点几句避祸之法，几乎村子里每个人都受过她的恩惠。柳絮是柳阿婆唯一的女儿，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多年，直到两年前，柳阿婆去隔壁镇赶集时，却死于一伙从北方逃来的流寇刀下。

　　村子里的人赶去敛尸时，看了柳阿婆的惨状，没一个不痛心疾首的。老天到底公平过了头，柳阿婆算了一辈子的命，最后却还是料不到自己的命数。从此柳絮便一个人生活在那个两进两出的老屋里。她打小不爱说话，柳阿婆死了之后更是话少，加上生得不太好看，面色时常阴郁莫名，村子里的人虽偶尔会给她送些鸡蛋柴火，但是更深入的交往却是不曾有过的。

　　如今柳絮死了，众人不由感叹这家子真是命苦，也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竟一个个落得如此下场。

　　第二日，东方起了鱼肚白，村长召集众人商议一番，打算给柳絮操持个简单的葬礼，因尸首下落不明，便只能从她屋里找了件衣裳立了个衣冠冢。

　　坟冢就立在江边的小竹林里，白色的冥币撒了满地，风呼啦啦的吹过，竹子发出“沙沙”声，刹一听像是女子的哭声，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对着坟拜了三拜，村长将三杯酒倒在地上，这场并不正式的丧事总算是结束了。

　　他们带着祭拜的酒水刚想回去，转过身时，便看到不远处的江中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浅蓝布裙，长发垂至胸前，遮住了脸颊，正直直地朝着他们缓慢走来。

　　那人走得极慢，每行过一步，便带起一阵水花，发出“唏啦”水声。垂散的黑发湿淋淋的，妥帖地贴在脸上。渐渐地，水已经从她的腰间到了小腿处。众人呆愣愣地看着，最后还是刘三指着那人惊呼一句：“那不是柳絮么！”这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一时惊慌失措，颇有些抱头鼠窜之势，连装酒的篮子都扔在了地上。

　　哪有人在水里泡了一夜还能活着的？这柳絮定然是变成水鬼来祸害人了！

　　那女子恍若未闻他们的尖叫声，提起湿淋淋的裙子，走上了江岸，下一刻，身子却直直地栽在了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一干人压根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村长颤着还算硬朗的身子骨，拄着个拐杖朝着地上的女人蹒跚走去。其他人跟在他的身后，也静静地摸了过去。到底心中好奇战胜了恐惧，他们也想亲眼看看柳絮如今到底是人是鬼。

　　村长走到柳絮跟前，伸出手撩开女子覆在脸上濡湿的发，只见她面色泛黄，眉毛稀疏，鼻尖生着细小斑点，两颊微微凹陷，双唇淡无血色，可不正是柳絮么！许是在江中泡得太久了，她的面容和身体都略微有些发胀，指腹都泛起了白色褶皱。

　　刘三大着胆子，伸出根食指探向柳絮的鼻子，却感受到了轻微的呼吸。他心中一动，掀开她的袖子抓起手腕，果真还有脉搏！这是还活着！

　　刘三着急柳絮的死活，因此并未在意其他，可其他人却注意到了。或许只是无意一眼，但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仅凭一眼便能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譬如柳絮左手腕间的这只镯子。

　　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足以形容它的精致华美。这赤金镯子只有小指宽，上头嵌着红色玛瑙和金丝，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流光溢彩，宛如织锦彩霞，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没女人不爱精美的首饰，村中的马大婶见了这镯子，差点流下了哈喇子，也不管此时的柳絮是人是鬼，忙凑到她跟前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这镯子。她活了这么多年，年轻时也曾去过王都，见过贵女们所佩戴的首饰，虽然个个精美绝伦，比起柳絮腕上这个却黯然失色了。

　　“这镯子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我之前怎么没见柳絮戴过呀！”

　　身后的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个镯子，马大婶紧紧地盯着这镯子，却发现这镯子似乎暗藏玄机。镯子内侧镶着一圈金丝，上头似乎刻着什么字，许是因为佩戴久了，上头的字已经磨损得有些模糊，在加上实在太小，马大婶哪怕瞪直了眼，也没瞧清写了些什么东西。

　　她刚想伸出手抓住那镯子，却被一双湿冷的手抓住了腕子。明明已是阳春三月，却似有寒刺入骨，马大婶低下头，只见原本躺在地上的柳絮睁开了眼，那双眼瞳眸黝黑，没有半分神采。　　

　　马大婶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她看见柳絮缓缓开口，发出略微嘶哑的声音：“别碰它。”

　　她的面容惨淡，没半分生气，偏疏淡的眉毛皱着，双眼无神却莫名令人寒颤，似是如地狱而来的恶鬼。

　　马大婶肥胖的身子颤了几颤，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哪料说完这句话，柳絮脑袋一歪，却又晕了过去。

　　这件事很快便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几乎没人不知道柳阿婆家的女儿在江中泡了一夜之后还活着回来了，只是眼睛却瞎了。

　　渐渐地，这件奇事通过口口相传，最终传成了：是河神显灵，这才保住了柳絮的一条命，而柳絮为了报答，便献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双眼睛，比起命来显然是划算了不少。

　　众人心中敬畏，忙不迭从家中拿了些积蓄，一起建成了这座河神庙，每逢初一十五便上香祈祷，以求村子太平。

　　柳絮拄着根细竹竿，站在院子外的篱笆晒刚切好的萝卜干，便听到不远处的两个人在谈论此事。她心中嗤笑一声，哪来的什么河神，这双眼瞎了，不过是因为血咒的禁制罢了。

　　说话的人正是村里的刘大娘和马大婶，原本两人说的正在兴头上，拐了个弯出来，却见柳絮站在那儿，连忙闭了嘴。

　　自从这柳絮醒了之后，性格便越发古怪了些，往前只是不爱说话，如今话多了些，说出口的话却神神叨叨，常拿着个装着老钱的龟壳摇来摇去。

　　起初众人以为她是得河神馈赠通了灵，结果几次之后，发现这丫头就是在胡说八道，便没人再信她了。

　　马大婶自三月前被柳絮吓了一遭，回去后便在床上躺了三天，平时躲她跟躲瘟神似的。今日马大婶也未料到柳絮居然会出了院子，她缩了缩脖子，忙拉着刘大娘快步往前走，只想快点离开这儿。

　　岂料两人刚从柳絮面前经过时，这姑娘明明瞎了眼，却好似能看见她们似的。柳絮将最后一根萝卜条挂在枝杈上，对着刘大娘的方向缓声道：“婶子双目带浊，印堂发青，今日还是离带火的东西远点好。”

　　刘大娘原也是不信她的话的，这柳絮没承她母亲半分的堪舆之术，整日摇着个龟壳装神弄鬼，占卜十次有九次是不准的，还有一次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她说了这话，刘大娘心里头还是有些担惊受怕，许是因为这世间大多人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日光落在柳絮的身上，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双眼毫无焦距，静静地看着刘大娘。她面容蜡黄，清瘦虚弱，似乎比落水前还差了些，可身上却莫名有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衬得整个人便也不那么难看了。

　　刘大娘被她看得心里发怵，刚想开口问问此事，却被一旁的马大婶拉了拉袖子。马大婶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咋还信柳絮的话嘞！我瞧着她是掉进河里，脑子怕是也进了水，你信她的话作甚？”

　　刘大娘这才回了神，差点没忍住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的是，她怎么突然犯了浑，竟想着向柳絮问清楚此事呢？这丫头压根不会算命，不过是拿着个龟壳装装样子罢了。

　　两人胳膊上挎着个菜篮子，连忙低下头离开了柳家。

　　柳絮低下头摸了摸腕间的那只镯子，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复而拿起竹竿，朝着自家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