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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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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与覃国北部接壤,以一条足有百里长的苍岷山为界,一分为二,将两国相隔开来。苍岷山是道天堑,险峻崎岖,高耸入云,两国唯一的交口,便是山脚下的回风镇了。因此来往两国间的商旅车队,必须途径回风镇,才能进行贸易往来,于是回风镇也成了最大的贸易枢纽地。
三月前,宋国被灭,覃国新帝刚在皇位上坐了还没一天,便在大婚之夜被自己的皇后刺死,而那皇后,却是这世间唯一一位“灵”。紧接着没三日,皇后也在宫牢中咯血而死。刚刚立国便逢此难,幸得新帝胞弟,也就是现在的武德帝站了出来主持大局,这才不至于让周国趁乱钻了空子。可如此一来,两国的关系便紧张了些,连带着出入边关的审查都严格了不少,这便直接导致出入回风镇的商队都少了许多。
日暮沉沉,夕阳映红了半边天,在河面映出流光溢彩的倒影。河岸两旁的芦苇荡被风拂过,芦花飘飞,飘在河面上的几艘渔船此时也架起了小帆,渔夫收了网准备归家,撑着长篙朝着渡口划去。偶尔会有几行大雁从高大山峦间飞过,发出阵阵孤鸣。
回风镇外架着个不大不小的茶水摊,茅草屋的梁上捆着根旌旗,上面绣着个“茶”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如今天已快暗,想来也没什么人会来喝茶了,茶摊老板拿起肩上的巾子擦了擦脸上汗水,招呼着小伙计将外头的桌子、凳子都收进屋里来。
伙计约莫十一二岁,个子不高,做起事来却麻利勤快,刚应完话,便抬着三个凳子往茅草屋里走。等他出来再收桌子时,眼睛随处一瞥,便看到远处正走来一个人。
他视力极好,隔着老远便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那人约莫弱冠之年,身高八尺有余,身形清瘦,脸上满是污泥,看不大清本来样貌,身上套了身破烂长袍,赤着脚拖在地上缓慢走着,整个人蓬头垢面,许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乞丐。伙计转念一想,这也不对啊,方圆十几里,除了回风镇可再没别的镇子了,而他自己就住在回风镇,可从没见过这人啊。
“刘叔,您瞧那人!”他朝着老板吆喝一声,指着那破烂乞丐开口道。
刘叔年纪大了,耳朵也有些不大好使,压根没听到他喊自己,依旧拿着个算盘敲敲打打,计算着今日收支银钱。
伙计见他不理自己,便也不管那乞丐了,继续将外头的东西搬进去。哪想那乞丐却未如他所想直直从茶摊前路过,而是停在了门前。他的眼又黑又亮,便衬得那消瘦得都露出颧骨了的面容显得越发无力虚弱,身上的破烂袍子看起来空荡荡的,露在外头的手瘦长,筋骨嶙峋,腕子细的似乎稍稍用力便会被折断。伙计生怕他下一刻便会栽在地上。
伙计站在一旁看着他,竟忘了手中还拿着张桌子。他分明见那这乞丐的喉结动了动,想来是饿极了。
这时刘叔算完账,正想着这小子咋没动静了,莫不是又偷懒去了,刚想喊他名字,却见外头站着两人。矮的那个是他店里的伙计,高的那个瘦的出奇,全身似乎只是外头裹着一层皮的骨头架子,看上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从茅屋里走了出来,冲伙计问道:“咋了?”
伙计摇了摇头,这乞丐也不说话,也不知是没力气开口,还是压根就不会说话。
刘叔走到乞丐面前,见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屋里,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着目光的源头是灶上摆着的一盘包子。
他的目光炽热,喉结还不停地滚动着,刘叔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他转身进屋拿起那盘包子,然后递给乞丐,倒也不嫌他脏,道:“饿了吧?这包子有些冷了,我这儿灶炉也早就熄火了,你要是不嫌弃,便吃这个吧!”这包子本来就是今日卖剩下的,不进了他的肚里,也会进了潲水桶里,倒还不如给他吃了。
乞丐面露犹豫之色,缓缓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到底是没接过这盘包子。
刘叔见状,便拉起他的手直接将这碟包子直接塞在了他手里,然后指着马厩旁还未被收进去的那张桌子,对他道:“你便坐在那儿吃吧。”
乞丐也不再强撑,拿着包子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像是三日没吃过东西了。他吃得虽急,吃相却并不难看。
刘叔拂了把胡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往伙计头上轻拍了一掌,声音也加重了些:“还愣着干啥!快把东西收进去。”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搬着桌子进了茅屋。
那头乞丐吃着包子,这边两人收拾残羹,眼见着日头彻底沉了下去,外头却突然响起一阵马蹄车轮滚动声。伙计探出半个脑袋一看,便见之前乞丐来的那条路上,正有几辆马车正朝着这边驶来。
那几辆马车最后也停在了茶摊前,从车上走下来七八个覃国打扮的中年男子,跟在最后面的马车上载着几个箱子,想来是来周国进行交易的商队。
这些人表明来意,说自己是从覃国来的商人,车上载的是准备卖出去的蚕丝,因为口渴,便打算在这喝杯茶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待会儿再进回风镇。
刘叔健谈,这些商人走南闯北也是见识广阔,因此便聊了起来,压根没人注意到原本在马厩旁吃包子的乞丐消失了。
待这些人喝完茶进了城,刘叔这才想起那乞丐,一眼望去,却见那里空荡荡的,哪还有人,桌上只剩了那装包子的碟子。刘叔想着他应是吃完便走了,于是打算收了盘子关店,哪想却见盘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两银子。
一盘包子哪值一两银子啊!那人穿得这般破烂,出手却是大方,也是奇了怪了。
伙计凑着个脑袋看着他手中的银子,转溜着眼睛,故作神秘道:“我刚才看见那乞丐啦!”
刘叔回过头看着他,问道:“他往哪走啦?”若是没走远,费些力气,应该是能追上去将多余的银子还给他的。做生意凭良心说话,这么多钱他是万不能收的。这可比他摆几日摊挣得还多哇!
伙计指着回风镇的城门,说:“我刚瞧着他偷偷钻进了那些人的车底,然后便不见了!”
刘叔吓了一跳,感情他是偷偷藏在车底进了回风镇了!转念一想,也是,最近查的严,若是不用这招,就是他如今这模样,是怎么也进不去回风镇的。
“哎!”刘叔叹了口气,只能盼着这小子运气好些,可千万别被人给发现了。给人毒打一顿倒还好,若是被巡查的士兵抓住了,可是要直接吃牢饭的!
果然如二人所说,那乞丐原来正钻进了车底,跟着商队进了回风镇。待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时,他便悄悄从车底爬了出来。他生得虽高,却因为过瘦,因此加不了多少重量,以至于车里的人压根没发现他的存在。
他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见四周人来人往,街上灯火通明,小贩叫卖之声络绎不绝。明明十分陌生的地方,却又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实在太淡,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了。
他犹记得自己是在城外一座山上的山洞里醒来的,醒来时身上便穿着这件破袍子,兜里揣了一袋银子,却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他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半点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他记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记不得自己从哪来,也记不得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可闭上眼时,脑中却会闪过几个零碎片段。那许是他曾做过的一个梦,梦中有桃花灼灼,有鸡犬田舍。最后一个画面闪过,是一只手。那约莫是个女子的手,微黄且瘦得狞现了筋骨,虎口带着薄茧。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腕间那只玛瑙缠枝赤金镯子。那镯子精致小巧,上头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光彩炫目,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这样一只镯子,若是出现在一只温软白嫩的手上,倒显得相得益彰,而出现在梦中主人的手上,却是极其不相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丫鬟偷偷戴了小姐的首饰。
梦中,那镯子微晃,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前行。他正是凭着这种感觉,进了回风镇。
他知道,回风镇并不是梦中的那个地方,却能感受到,这里离那个地方不远了。如今进了城,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了。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想在这儿休息片刻,然后便继续赶路。刚在树下坐了下来,却听到旁边有个人重重地咳了一声。
他偏过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盘腿坐在自己身旁,骨瘦如柴的手上端着个有缺口的破碗,碗里躺着几个零散铜币。这老人似乎双眼有疾,耳朵倒是不错,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谁?”
他瞧了瞧老人身上的衣服,再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袍子,一时竟分不出来谁的衣裳更破,不由暗自苦笑。也难怪方才那茶摊老板也将自己当成了乞丐。
“老人家,我……且在此稍作休息,定不会打扰到你。”这是他醒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因为身体太虚,便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听了他的声音,笑道:“小哥打哪来?又打算上哪去啊?”这回风镇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中转地,除了镇里的人,大多人都是歇上一晚便会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打哪来,也不知道该上哪去。
“老人家,您可知道这附近的哪个村子栽了大片桃树吗?”这是他所知道的梦中之境最大的特点了,毕竟如何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那个戴着镯子的姑娘呢。
老人抚了抚长须,想了一想,回答道:“我在回风镇生活了几十年,方圆几十里都走遍了,栽了桃树的村子不说几百,几十个却是有的。”
他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正打算启程,却听老人又道:“离这儿三十里倒是有个谷饶村,那儿的桃花倒是奇得很,竟一年四季都开得红红火火。”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梦中的桃花盛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拂过,花瓣零落,落在结了冰的河面上,一尾鳜鱼跃出水面,咬住一片花瓣又落回水中,溅起晶莹水花。
他听了这话,心跳如雷,勉强压抑住情绪,转身对着老人虚虚一拜,哪怕知道他根本看不见。
“多谢老人家。”
话音刚落,老人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碗里。他探出蜷曲的手伸进碗里摸了摸,却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银子,刚想开口道谢,却发觉身旁的人早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