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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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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宫中禁军破门而入时,苏笤正坐在覃卿的尸体旁,面容清冷疏淡,冷静得有些过分。从覃卿胸口流出的血液染红了白净的玉阶,苏笤却因着一袭红衣,看不出裙角是否染上了血渍。她就这么坐着,双眼看向覃卿,仿若眼中再无他人。
覃闻站在众人前,只能看见她半个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怜悯和慈悲。若是怜悯和慈悲,又怎会痛下杀手呢?
待他回过神来,再看向苏笤时,却见她神色淡淡,眼中微光已灭,再也看不出半点情绪。
穿堂风吹动殿中长幡,紫金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未聚先散,窗畔长生铃相碰,发出清脆铃音。
殿内没人敢说一句话,禁军也不敢擅自上前捉拿这个弑君的女子,这可是“灵”,虽是肉|体凡胎,可心中总是带了敬畏与惧怕,因此并不敢动手。每个人都会对一个掌握了自己过去未来的人有所忌惮,此乃人之常情。
直到长生铃第十次发出声响,苏笤才站起身,双手交握,朝着门外款款走去。她的步子又轻又缓,最后停在了覃闻跟前。
覃闻总算看清了她的全脸,若说苏笤的侧脸温柔可人,正脸却多了几分冷傲娇媚。王城下金枝玉叶娇养出的女子,且是位“灵”,自然是有傲人资本的。明明矮了自己一截,可覃闻却觉得她身上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譬如此刻,苏笤虽仰头看着他,眼中气势却未减分毫,对身后黑压压的禁军恍若未睹。
“公子果真帮我把话带到了。”苏笤唇角微漾,静静地看着他。
覃闻被她看得喉咙发涩,掌心生汗,下意识地将头撇过一旁,道:“来人,将苏笤速速拿下,押去大牢听后问审。”
听到覃闻发话,禁军这才敢上前,手却将长枪握得极紧,生怕苏笤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笤抬起手,眉头一蹙,往前踏了一步,生生止住了众人再上前的脚步。哪想她却丝毫未打算反抗,开口对覃闻道:“劳烦公子领我去大牢吧。”
覃闻看不出她心中在想什么,却还是抬起手示意众人退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禁军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心中却焦急不已,生怕苏笤将覃闻也给杀了。覃卿膝下无子,死后继位的,便只有覃闻了。
苏笤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覃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殿门。
宫中道路又长又窄,两侧林立朱红高墙,月光洒在琉璃瓦上,镀上一层淡淡银辉。路旁每隔几丈便有一个四面兽首灯架,每到戌时宫女便会点亮灯烛,待到第二日天亮,灯芯便也烧尽了。
覃闻与苏笤并肩而行,月光正对着他们洒下,将影子拉得老长。
“公子可听说过魏国宣帝与庆帝的故事?”
“中观五年,帝远游,途遇大虫。大虫长九尺,吊睛白额,长涎垂地,仰天长吼,林中飞鸟作散。蹿山跳涧,直奔帝身前,露血盆大口。子幼借扶摇而上,左手挽弓,右握三箭,驭风射大虫。三箭齐中,大虫轰然倒地,挣扎两息,不起。帝得救,归行宫,赐幼封地十城,良田千亩,时之富贵,无人能比。”
覃闻回答道,一字不落地将《魏国长史》中的这几句背了出来。文中的“帝”便是魏宣帝,而“子幼”便是其胞弟,也是后来的魏庆帝。
苏笤偏头看向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将他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正过脸,淡淡道:“公子读过的书似乎不少。”
覃闻负手而立,眼角似乎噙着泪,似乎在怀念过往时光,缓缓道:“幼时家境贫寒,读不起书。兄长便会去学堂偷听先生讲课,然后将所学默记于心,回到家将未烧尽的柴火扑熄,作炭笔将其写于地上,一句一句地教于我。”
“你和覃卿感情很好。”
覃闻看着她,回答:“长兄如父,他是我唯一的兄长。”
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大牢口。狱长早已接到消息,知晓那苏太傅的小女儿竟将新帝给杀了,不绝大惊,见着来人,却又心中生了惑,这姑娘生得柔柔弱弱,怎么就敢杀人呢?
见是覃闻送她来的,狱长以为他心中定然恨极此女,于是保证道:“闻公子,小人定当好好审讯,一定让她吐出真相。”新帝一死,继位的便是眼前这位了,此时还不巴结,之后怕是再难寻见面机会了。
覃闻剑眉微蹙,喝道:“此案自有大理寺处理,你只管将她看好了,等着那边来提人即可。”
狱长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触怒了他,只得应了声好,对着他拜了一拜,然后领着苏笤往牢里走去。
在覃闻转身离去前,他听到苏笤在身后说了句:“公子,爱恨须臾间便可变幻,昨日于某如金玉,今日于某似败絮。你说是与不是?”
短短一句话,狱长听得云里雾里,覃闻却生生止住了脚步。他未回头,只因若是现在回头,苏笤定会看见他脸上的细密冷汗。
苏笤若是不死,他对不起辰乾殿内尸骨未寒的兄长。
大牢阴湿逼仄,还弥漫着一股腐臭味,随处可见老鼠窜来窜去,囚犯们大多衣衫褴褛,身上生疮,因许久未见日光,看上去消瘦且面目狰狞。苏笤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此时泰然自若,仿若身处虚无万象中。
牢里也不是没进来过女人,小到偷主子细软的宫女,大到被废掉的皇后,狱长在这干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着个这么淡然的,可偏偏对方还是个弑君的主啊。狱长总觉得“灵”该是生得一副慈悲菩萨样,心怀苍生大念,十指不沾阳春水,怎的就做出让双手染血腥的事了呢?听闻这苏小姐自小身子弱,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到十七岁方能见客。若是因为宋国被灭,也不至于如此啊,早在覃军打进来之前,宋国百姓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民脂民膏尽数进了皇宫内库,皇帝昏庸无能,太子软弱可欺,民不聊生。新帝虽狠厉了些,待百姓却是不错,每占领一座城池时,便会告诫军中众人,不得掠夺钱财,强抢民女,有的下属犯了事,也绝不轻饶。
在他看来,只要小心侍奉,新帝可比旧主好多了,至少能挽回宋国被别国吞灭之势。
两人走至西边尽头的一间牢房,狱长掏出一把钥匙,借着昏暗烛光摸了好几遍,才找出了这扇门的钥匙。他将门打开,对苏笤说:“进去吧!”语气却并不敢太粗鲁,到底是忌惮她的身份。
这牢房的门极矮,苏笤弯着腰走了进去,便听到身后“哐当”一声,门被锁上了。
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从一旁的干草堆抱了一把蒲草铺在上面,然后坐了下来,阖上眼时却想起了一件往事。
其实早在两年前,苏笤便从青山派师妹的口中听说过覃卿的名号了。十三四岁的姑娘,嫩得像枝头刚刚露出的花苞,总是对山下的一切向往而好奇。她下山奉师命除河妖,耐不住小师妹的痴缠,只好将她一并带上了。小师妹从众多师兄弟中选中她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此次除妖地点是章霞镇罢了。而章霞镇彼时正是覃军的驻扎地,覃卿就在那儿。
从青山派到章霞镇,两人用了张千里符,花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而这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小师妹便将覃卿夸得个天花乱坠,说他有惊世之才,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一方霸主。
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苏笤却不以为然。她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知覃卿是否真有她说的那么好。显然,目前这个人,还不值得她使出灵力,探究他的过去未来。
除河妖的任务十分简单,小师妹都还未出手,苏笤便将那坨软腻一条,如蛇似蚓的妖怪给劈成两截,用长生火将其烧成了灰烬。
小姑娘躲在石头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知道苏笤的实力,她也还是被吓了一跳。这河妖少说也修炼了百来年,没想到师姐居然一剑就将其诛灭了。“灵”除了拥有感知能力之外,与凡人无异,却也可以通过修炼习得术法。只是没想到,师姐才十六岁,居然有这般磅礴的灵力,不愧是玄真道人座下最出众的弟子。
苏笤抚了抚袖子,将剑收回鞘中,对她道:“回去向师父复命了。”
小师妹可不是为了除妖才下山,自然不肯乖乖听她的话,于是拉着她的袖角使出了撒娇大法:“师姐,我想去瞧瞧覃卿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就一眼,可好?”
苏笤冷哼一声,还是抱着剑跟她去了。这丫头是枯云师叔最疼爱的弟子,若是出了事,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苏笤施了个隐身诀,带着小师妹去了覃军的驻扎地。
她们来到军营时,正值日暮西下。将士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火上正烤着一只羊,那羊大且肥,外皮焦脆,正“滋溜、滋溜”往外冒油,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浓浓肉香。苏笤在山中十日有八日都在辟谷,剩下的两日也是不沾荤腥,乍一下闻到这香味,忍不住喉头一动,幸好下一刻便忍住了口腹之欲。可小师妹道行不够,盯着那方向,哈喇子差点流了一地。苏笤忙拍了下她的头,威胁性地瞪了她一眼。这副模样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她们青山派穷困潦倒至此,竟能养出这种像是三百年没吃过肉的弟子来。
小师妹擦了擦嘴角,轻声对她道:“师姐,那覃卿生得可真是好看。”
苏笤这才意识到,她这哈喇子,原是为覃卿流的。不由心中默道:倒是我心神不定了,竟能被一只烤羊勾起了口腹之欲。可转念一想,她们师姐妹二人,一个被烤羊诱惑,一个为男人流哈喇子,一时竟说不清哪个更无言面见师尊。
十六岁的苏笤,第一次担心起青山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