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落晚棠》柯青蜉

11、第 11 章

　　晚风拂过街巷，二人从青石小巷走出来，却是华灯初上，天边星子也悄悄探出了头。

　　沉舟看出来她眼睛不好，可碍于男女之别，并不敢搀着她，因此只时不时盯着身旁的人，偶尔提醒几句路上有石子，怕她摔了跤。

　　可一路下来，他发现这姑娘虽然看不见，但行动自然如常人，似乎并不受眼疾所扰。

　　街上的铺子大多已经关了门，只余几家酒楼仍敞门接客，偶尔传来一阵幽婉琴音，夹杂着欢声笑语，整个街道便也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沉舟侧过脸看着这姑娘，想从她寡淡的表情中瞧出些端倪，却发现柳絮脸色如初，和方才同他说第一句话时的表情没什么不同。

　　他不再看柳絮，正过脸抬头看向这条街道的尽头。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他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此时正去往何处。人如沧海粟，有的哪怕活了一辈子都不一定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譬如如今的自己。可是这个答案，他或许能在柳絮的身上找到。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香甜味，柳絮眼睛不大好，鼻子却灵得很。她只轻轻嗅了一下，便知道那是饴糖的香味。

　　沉舟自顾自走着，一转头，这才发现身旁空荡荡的。他转过身往后一瞧，却见那姑娘站在饴糖铺子前，晕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安静。

　　柳絮当然不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满心只有食盒上摆着的饴糖。

　　铺子老板见来人是个小姑娘，笑道：“这饴糖都是刚做好的，姑娘要多少？”

　　柳絮从袖中摸出两文钱，道：“两文钱的便可。”

　　老板似乎没想到这姑娘竟这么抠，无奈地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那两枚铜币，拿起小刀敲了两小块饴糖，用油纸包好递给她。

　　“给。”

　　柳絮接过饴糖，转过身时却听到身旁响起一道喑哑低沉的男声：“这个好吃吗？”

　　沉舟没想到眼前这看上去故作老成的小姑娘，竟也会喜欢这甜甜的东西，看来骨子里终究还是个小姑娘。

　　柳絮以为他还没吃饱，想要跟自己抢饴糖吃，于是她下意识地将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声音刻板：“不好吃。”这的确不是什么珍馐，但是每次吃的时候，总能想到年幼时的光景，因此格外喜欢。只是这东西若食多了，便越发怀念当年，讨厌如今，因此并不敢多吃，只能浅尝辄止。

　　年幼时，站在青樟木下量高，一岁一痕，愿光阴似箭。长大后，唯入梦才能祛烦忧，但愿时光倒流，醒后却见物是人非。

　　沉舟见她这动作，似乎生怕自己抢了她的吃食，不禁哑然一笑。再怎么饿，他也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抢食。

　　“走吧。”柳絮也不再理他，握着竹竿朝着镇子口走去。

　　沉舟瞧着她清瘦的背影，觉得这姑娘真该多吃点。可低下头瞧了瞧自己嶙峋凸起的腕骨，不由摇了摇头，自己又能好到哪去呢？

　　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在盘山小道走着，驾车的大爷约莫四五十岁，一只手握着小鞭子，一只手拉着绳，此时正悠闲地哼着小调。

　　这车行得不大安稳，时不时撞上一块石头，便是颠簸不已。柳絮扶着根横木，这才不至于让自己给滚了出去。沉舟倒是习以为常，他靠着草垛，双手交叉靠在脑后，仰头看着天上星星，耳边是大爷奇怪的小调。

　　夏日星夜璀璨，银灰色天幕仿若笼上了一层细纱，一条淡白色的天河，从西南天际横过，斜泻入东北大地，将整个天空一分为二。

　　“听说天上每消失一颗星星，人间便会有一个人死去。”沉舟转头看向身旁紧紧握着横木的柳絮，轻声道。

　　柳絮被这车颠簸得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坐驴车都会晕。听到沉舟的话，她轻声嗤笑，道：“焉知不是人死去，天上便会多一颗星星呢？”

　　沉舟不再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清亮的眸子看着北方一颗微弱的星子。那颗星星的光已经很微弱了，偶尔一闪，似乎下一秒便会融入无尽黑夜，消失在群星之中。

　　原本正哼着小调的大爷听了他们俩的话，抬起头看了眼天上那两颗火红星子，叹了口气，道：“如今帝星黯淡，天现荧惑守心，今年怕是多灾多难了。”

　　荧惑守心，便是火星到了心宿的位置，此时夜中便会出现两颗红色星子。此等异象往往伴随着祸国殃民之事。此次荧惑守心第一次出现，便是宋国被灭那一夜，只是如今已有几月有余，这异象却还未消散，只怕是有更大的祸事在后头。

　　柳絮眉头轻挑，却也没开口。帝星黯淡，自然是真正的九五之尊还未归位，李代桃僵，终究是骗不过天命。

　　不知不觉便到了谷饶村村口，两人下了车，柳絮从袖中掏出几枚铜币递给大爷，然后转身朝村子里走去。

　　沉舟跟在她身后，手中提着两个纸包，那是柳絮从成衣铺子给他买的两件衣裳。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村子，却瞧见村口那块大石头旁站着一个人，那人手中还提着盏灯笼。

　　那人便是刘三。今日刚进了上井镇，柳絮便下了车，说自己要去个地方，刘三碍于自家娘亲也在旁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便答应了。哪想母子两人在医馆抓完了药，柳絮都还未出现，刘三心急，想出去找她，却被刘大娘给拦住了，说柳絮定然是自己回去了。

　　刘三只好作罢，哪想回到村子里，一问村里的人，却都说没见着柳絮回来。他跑到柳家敲门，也是无人回应。

　　于是刚用过晚饭，刘三便提着灯在村门口等着，心里暗暗祈祷柳絮千万不要出事。眼见着夜幕渐黑，柳絮却还未回来，刘三心急如焚，刚打算回去驾牛车再去上井镇一趟，却见一辆驴车慢悠悠地从黑夜中出现，昏暗中出现一道桃红色的身影。

　　他抬起手中灯笼往前照了照，果然见来人可不就是柳絮。

　　刘三忙朝着柳絮走去，这才发现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

　　这男人高高瘦瘦，穿着破烂长袍，头发凌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刘三皱了皱眉，对柳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柳絮没料到他居然会在这儿等着自己，淡淡道：“路上捡了个人，所以回来的晚了些。”她说这话时，下意识的朝沉舟那儿偏了偏头。

　　刘三被她这话哽住了呼之欲出的话，他看了看这奇怪的男人，心想：这丫头可真是心大，什么人都敢往村子里带。

　　沉舟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敌视，他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的确算得上邋遢，任谁领了自己回去，都难逃旁人诧异的眼光。

　　刘三性子直，心里压根藏不住事。他皱了皱眉，双手交叉看着沉舟，然后又看向柳絮，苦口婆心道：“你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带个男子回来？”

　　柳絮心想：我这姑娘家可不是什么正经人，遵守不了闺阁礼仪。不过她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抬起头望着沉舟，道：“这是我买回来的长工，留着干农活的。”

　　那双眼浓如黑墨，黑白分明，沉舟看着，突然就觉得自己被迷晃了眼。

　　他看着柳絮，轻轻地“嗯”了一声。长工也没什么不好，好歹不用饿肚子。

　　刘三还想再说，却被柳絮打断了：“还不走？”说完便拄着竹竿朝着村子里走去。

　　刘三自然知道她这话不是跟自己说的，眼见着柳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他叹了口气，提着灯笼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柳絮这人，似乎从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她却偏偏好像能看透一切。刘三不禁怀疑，如今的柳絮，还是之前的柳絮吗？

　　为什么他隐约觉得，也许柳絮已经不再是柳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