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5 ...

  •   傅斯年也很慌,弯腰把人挑起来抱高,第一时间就往出租车扎堆的工地出口处去。

      钢筋水泥和荒土稗草在少年急促的喘息中被甩在他们身后。傅斯年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工地是这座光鲜亮丽城市中最野蛮生长的角落,人在这里被扒去进化千万年得来的文明,沦落成最廉价的消耗品。

      出卖体力,换取金钱。出卖身体,换取生活。

      回归到人最本真的模样——一摊肉,一摊能轻易被折断、被搅打、被毁灭的肉。

      他在这里亲眼见到,亲耳听闻无数的事故。断根手指在这里能被称得上“好运”。摔断手脚也会被夸上一声“还好没有后脑勺着地”。

      在病床上瘫上几个月还要因为医药费和补偿和用工方拉扯,或者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料理后事的,才能冠以“惨”字。

      安然搂着他的脖子,热腾腾吐息喷在他颈窝里。腿上的血染到他的衣角,他依稀能感觉到有几滴落在了他的小腿上。

      “你们工地的钢筋新不新啊?”安然委屈死了,“我该不会变破伤风吧。”

      “被这么粗根钢筋怼,这伤口要是感染得很厉害。”安然害怕死了,“我以后不会变瘸子吧。”

      出租车近在眼前,傅斯年搂着人钻进后排,司机都吓了一跳。

      傅斯年把自己的腿垫在人人血糊糊的腿下边:“去九院。”猩红的液体一寸寸浸透他裤子的布料,倒没有蹭到司机的车。于是司机只犹豫了一下,一脚油门就载着他两往医院冲。

      路上颠簸,安然没消停几下又嘚吧起来:“我觉得好疼啊。”

      他难受死了,“我早猜到来工地多多少少要挂点彩。但我想着磨出几个泡,手上长点茧就差不多得了。”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傅斯年终于在疾驰的出租车里寻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有余力正视这个天降的新同学。

      长得秀丽精巧,生得身娇肉嫩。
      讲话娇娇的,天然带着一股子撒娇的尾音。穿的用的都低调,但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一看就是被家里用泼天的富贵和满溢的爱意宠着长大,和顺日子过惯了的。

      他是傅斯年见过的,最能和“金屋藏娇”中的“娇”联系起来的人。他在寝室里见到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应该被金尊玉贵地供起来。出现在他们那个学生寝室,不下于金乌落入麻雀窝。

      这样的大少爷小太子,干嘛要做好了挂彩的准备,来靠近腥臭泥淖里的他?

      安然注意力都在自己腿上,撅着个油壶嘴:“那怎么办嘛?你老师同学妈妈都不管你,我再不管你就更没人会管你了。”

      傅斯年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被管?”

      安然碰了碰自己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然呢?你都没有成年。我们都在读书、玩游戏、背着爸妈叫外卖、连煤气灶都不会开。你就活该背债、打工、没得书念,被丢去自生自灭,去吃好多大人都不用吃的苦吗?”

      他说完这话,傅斯年立刻把脸转向车窗,整个出租车里都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内广播里老歌声调悠扬。

      司机尴尬地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说:“还有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后,傅斯年才喉结滚动:“只有你这么想。”

      “那是~我和你身边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觉得我既然遇到你了,就有义务照顾你。”安然拍拍胸脯,跟着出租车的歌声慷慨激昂唱出声来,“狂风暴雨之中,我是勇敢的树。等待你会疲倦,停在我的保护!”

      “我超勇的!”

      车子过了个弯儿进入地下车库,车身跟着颠簸了一下。

      安然怂不拉几惨叫一声,掰住了傅斯年胳膊:“痛痛痛痛痛,傅斯年我腿不会真断了吧。”

      *

      五分钟后,莫寰医生没好气地安然的腿放下:“你这腿再晚到我这儿半小时,就自个儿结痂了。”

      说着对他带的助手嚷嚷:“给他开瓶聚维酮,配点纱布。”

      还拍床开始下逐客令:“来,把急诊那边刚进来的腿断成三截的病人抬去病房。把这个蹭破皮就吱儿哇一路的小子抬走。”

      安然不服气:“可是真的很疼啊。”

      傅斯年也不放心:“他还流了这么多血。”

      莫寰用受不了他两的眼光扫射二人:“行了行了,我再给你们拿瓶外敷生肌消炎的。我还允许你们上完药后,在医院观察半小时再走。”

      他从助手手里接过药液,意有所指地剜安然一眼,越过他把药液塞傅斯年手里:“你以后就天天给他敷,纱布浸湿后贴在创口,一天三次一次十分钟。”

      说完就脚步匆匆去看别的病人了,隐约还能听到他零碎的吐槽声:“这下总满意了吧……我是他两play的一环吗?”

      傅斯年和安然:……

      说实话没有听懂。

      但不妨碍他们夹在一堆缺胳膊短腿的病友中间,羞愧敷药,羞愧等候,羞愧交流。

      “现在还疼吗?”
      “好像……真的不怎么疼了。”

      “那等会出了医院,你去哪里?”
      安然起身走了两步感觉有点不自然,噘嘴道:“本来是讲好了要去病房看我妈妈的……要不还是回寝室吧。我明儿换条长裤再去。”

      一点点皮外伤不值当让妈妈知道。

      他说话间,失落溢于言表,脸上都是今晚不能看到他妈妈的惋惜。

      傅斯年捕捉到他的表情,第二次十分真切地羡慕起这个小太子。

      他每次去工地,晚上都就近回家过夜,第二天再来学校上课。
      这是他们母子默认的作息,不用说,他妈妈也一定在等他回家。

      他行动自如,只要回寝室换掉沾了斑斑血迹的衣裳,就能回家兑现这次默认的相约。然而他心中却没有期待,甚至有些抵触,因为——

      *

      瘦削的女人应声开门,见到自己儿子时第一反应是看看屋里的钟:“现在才九点。工地十点才下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紧接着她就抢在傅斯年答话前,又抢着问话:“怎么回事?工地上嫌弃你不到十八,让你不要干了?”

      “工钱结给你了吗?”她紧张兮兮念叨个不停,“这工地离家里又近,时薪又高。这饭碗要是砸了,你以后去哪里找这么好的活?”

      傅斯年还站在门外,斜背着书包,身后是满目星空。

      他默默深呼吸,理了理她鬓角凌乱的发:“妈,工头没有开我。你先让我进门。”

      他妈妈这才发现自己把儿子堵在了外边,欠身让他进来,却还是絮絮叨叨:“真的吗?你不要哄我。你以前都是十点多回来的。”

      “要实在不让你干了,咱再找个别的工地。大不了远点。”

      “天还早,要不跟我一起贴贴这个纸?”她说话间短粗的手指扬起,纸上沾染的锡色粉末纷纷扬扬掉下来,“你们年轻人眼睛好贴的快,贴一张有八分呢。”

      傅斯年瞥一眼背上的书包,又看了一眼她妈妈脚边似乎永远也贴不完的纸。他选择把书包放下,放到了靠墙的桌上。

      桌上另一边,就是他爸爸的灵位。

      他们家没有停灵,也没有举办葬礼。在连头七都没有过的今天,家里属于他父亲的痕迹便已经很少了。

      零星的花圈和傅斯年衣服上别的白布,才能印证这家刚刚有个人去世。

      他们没有余力去召集亲友一起缅怀。何况他们家本就不多的亲眷,在不断求医问药的那几年间,也已经消磨离散得差不多了。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妈妈边上,和她一起贴纸。视线却频频望向那张桌子上的灵位,时不时瞥到一边的书包。

      女人还在絮叨:“如果你被开了,要老实告诉妈妈。你这样光知道哄我,我晚上更睡不着觉了。”

      没听到他的回应,沿着他的视线发现他在看什么,便又道:“嗐,别看了,看了钱也回不来。看他发呆不如多贴几张纸。早知道到底是要死,早点……”

      傅斯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不似门口那样有所掩饰,而是很明显的,像是藏不住了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改平日的沉默,带着一种锥心的意味:“妈妈,我不可以想爸爸吗?因为他让家里欠了几百万,所以不配被他儿子多想一天,一刻吗?”

      “这孩子……我没这意思。”女人站起来,神情明显焦虑起来,神经质地在屋里转起圈圈,“你今天很不对劲,工地是不是真不让你干了?”

      傅斯年像是筋疲力尽,摆摆手,馋她坐下:“对不起妈妈,我真没丢了这份工作。”那双能写字能考年级前十的手上同样有锡色粉末掉落。

      他又埋头贴纸,这回没有再去看他父亲的排位。只是在母子两相对无言,埋头到十点多收工时,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妈妈,你这几年有没有担心过我的学业?”

      女人把一盒贴好的纸抱走,脸上终于洋溢起今天的第一丝笑意:“你哪回掉出过前十?你早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你最不要人操心。”

      傅斯年闻言却并没有开心,他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大山压住。整个人被风暴裹挟着,在漫天的暴雨中踽踽独行。

      当晚他替妈妈细致地洗掉了手上的锡粉,洗漱躺下后却久久没有睡下。

      他偷偷把牌位拿到自己房间抱着躺了一会儿,却更觉压抑了。这个家每一寸空气都是粘稠的,让人呼吸不畅,心脏都反复被挤压揉捏。

      半个小时后,他蹑手蹑脚把牌位放回去,带走了他的书包。一个人在漫天繁星下踏上了回宿舍的路。

      到门口时已经是半夜一两点。

      他本以为迎接他的同样会是一片黑暗,但打开门的刹那,卫生间走道上的灯光却骤然亮起。

      安然单脚从卫生间跳出来,龇着嘴小声嘟囔:“嘶,还是有点疼呀。”末了还要对着虚空,娇娇地加上一句:“妈妈呀。”

      妈宝男高中生,碰到啥鸡零狗碎的事都要不假思索喊妈妈。

      他见到傅斯年在门外还很自然熟地靠了过来,一只胳膊直接挽了上来:“来得正好给我搭把手。”然后就开始老母亲式的絮絮叨叨,只是关注点截然不同:“你怎么这么晚还要回宿舍啊,是跟你妈妈吵架了吗?”

      “走夜路多危险。下次在家再待不下去,也应该等天亮了再出发。大丈夫能屈能伸。”

      “晚上那会儿你为我的事忙前忙后折腾,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你晚上回家后,有正经吃点啥垫吧肚子吗?”

      “没吃的话上我这儿吃点。”他似乎是怕吵醒另外两位室友,声音压得低低的,嘴巴就凑在傅斯年耳边,“刚刚你走后,我妈妈还让人给我捎了四个小蛋糕过来。我把最大我最喜欢那块特意给你藏起来了,就在我床上。”

      他冲着傅斯年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搀我上去。我们偷偷开小灶,不告诉策宇他们。”

      夜光和灯光各自映照在他们身后,中间的模糊地带仿佛将他们分割两边。
      安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又不见傅斯年有动作。遂主动贴得更近,于是这分隔又奇异地被打破了。

      安然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乖乖,你看上去好难过啊。”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把那只悬空的手臂也勾在了傅斯年的脖子上,狗熊一样抱上去:“傅斯年,你是不是想你爸爸了。”

      傅斯年没有回答,只是被他勾住的身躯僵硬片刻,便放软了。

      那一刻他觉得无比疲倦,多年来积攒的疲累尽数涌上心头。
      然而他又感觉无比松懈,大约是从前他感到疲惫时,没有自称是大树的人跨越山海来到他面前,将他托住。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