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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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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陵没有说错。
不过数日,天子便以扩充马厩、武库为名,将永明宫西角的少庭狱拆除。又因天子要为重病在身的嫡母楚太后积德祈福,下令放永明宫掖庭、少庭宫人杂役归家。
季家众人,带着沣京走水次日赐下的米粮绢帛与那两块木筹出宫城,被安置在临近宫城、现日夜都有卫卒巡逻的城南市坊内。有卫卒巡逻,周围又依然是那些在少庭熟见的面容,这令带着快哭瞎双眼的嫂嫂阿妘、半大不小的幼妹与刚会走路的侄儿的季姽感到心安。
季陵没有和她们一同出宫。在少庭拆毁之前,季陵就先和一众半大不小的少年一起,被身披甲胄的卫卒带走。
他要去的地方也叫少庭。少庭苑,在天子授意里扩建成功后将占地数千顷、囊括山林原野、湖泊溪泉的猎苑离宫所在。
据说天子为扩建猎苑,几乎掏空天子内库与太皇太后、皇太后、王太后的私库。幸而又抄没了楚氏逆贼一门两侯家产充抵钱帛,才不至于动用国库修建猎苑。
楚胜、楚莽夷三族;朝廷百官公卿牵连者众。楚氏于朝中根基深厚,人脉网络盘根错节,一朝败亡,拔萝卜带出泥似的几乎牵连半个朝廷。
沣京的上空盘旋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又一次宣室殿议政,比起五日前,众朝臣很容易便发觉身边多了众多新面孔,填补那些已经尸首分离或流放千里的同僚。其中有由边郡地方拔擢的旧臣老臣,亦有并不曾出仕的年轻人。那些意图以天子杀戮太多、朝中无人为借口,阻止姬钺行事的朝臣,也只好将上奏与异议全部咽了下去。
此次位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的仍是俪彦。且因姬钺于朝中擢其为相,赐紫绶金印,这地位比上次更加名正言顺。他近日代相当得十分胆战心惊,心慌意乱已成常态,故百官之首的升官也不曾让他脸上显出货真价实的喜色。
有中大夫田其上奏,请立天子生母为皇太后,立天子幼弟姬圭为齐王,尽快归藩就国。天子不允。封姬圭为赵王,留京,并擢太皇太后弟上云太守李宗还朝为太子少傅。
宣室议政散后,先被姬钺宣诏至元明殿的,依然是刑尉庄垣。只观俪彦为相后空出御史大夫一职,李献仍是御史中丞,庄垣也仍为刑尉,就只天子对朝堂的清算还远没有结束。
庄垣前来请罪。
“公羊文将狱中自杀,骨气倒比文气更出彩。”姬钺垂眸凝视手中满目斑驳的血书布帛,“沣京如何?”
“臣治狱无能,使消息走漏。臣已另人搜查妄议之人,不日便有结果。”庄垣回禀,“沣京市坊内鱼龙混杂,便有心怀叵测之人非议天子。”
“非议什么?弑师?薄情?且这非议恐怕也不止是沣京,该是天下了。”
说是如此说,但姬钺并不如何在意。
终他一世,纵为天子,纵大权独掌五十载,自认还算文成武功,身上也遭过不少骂名。
公羊文将为太子少傅。
姬钺是文帝十皇子,七岁受封,为代王。当时的太子是文帝元后楚氏所出的嫡长子姬非。后姬非病笃薨逝,皇后哀毁太过,随子而去。文帝续立楚元后之妹为皇后。姬钺十二岁被封太子,由文帝亲授《韩非》二十卷。当时东宫属官皆有更换,唯公羊文将当世大家,文名满天下,仍被文帝任为太子少傅,教习姬钺。
不去管朝堂倾轧、帝党夺权,公羊文将确实是姬钺的老师。逼死老师的恶名,姬钺一直背得死死的。只是后来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天下对他的非议也太多,穷兵黩武、刻薄寡恩种种恶名数不胜数,这杀师名声也慢慢泯然众恶。
庄垣道:“今岁天子大寿,诸侯王必会来朝。”
他的直言,引来天子深深一眼。庄垣在姬钺目光下低垂眉目,谦恭姿态像是方才那极为大逆不道的一言并非出自他口中。
“此言若被太皇太后得知,庄垣,你项上到底有几颗头颅供砍?”姬钺轻笑一声,问他,“且若朕有心治你一个离间宗室皇家血亲的罪名,你庄氏又有多少人可以牵连诛族?”
庄垣附身跪拜,口称只愿为陛下分忧,自然无暇顾及项上头颅;又请姬钺看庄氏全族日渐衰微,若要治罪,可治他一人,甘愿以身受戮九死不悔。
元明殿中不留人,偌大宫室内伺候的宫娥、内侍尽皆被屏退,就算太皇太后往姬钺身边塞上几十上百的眼线,也无法从姬钺授意之外听得今日议事的只言片语。
而天子是否会因此言有离间之嫌而先厌恶自己,并不在庄垣考虑范围之内。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按庄垣效命姬钺三年来对他的了解,现在大周的帝王恐怕并不想在他的天下内留下任何诸侯王国。公羊文将自杀身亡,是天子给诸侯王递上的恶名,也将成为诸侯王们给天子递上罪名的开始。
他会是一把刀。
因天子体弱多病,元明殿不设太多冰盆。暑意盘踞于宫室之内,那点薄荷、瓜果、花卉的清凉芬芳也压不住满室燥热。此时快到正午,殿外苍穹万里无云,一轮白日向苍穹正顶缓缓爬升。夏日强光照在殿门前的空地上,白光灿烂耀目至极,一路蔓延宫室内,庄垣就跪在光中。
他的后背被光线烘烤,后颈因此等太过炽烈的抚触而发红发烫。汗水缓缓渗出来,在朝服下已经浸湿了里衣,但因朝服为皂色还无法显现。
因殿门阻隔,光明在天子书案前断裂。
宫室内,那些长久阴暗着的角落,仍然点着一束束灯烛。火光如豆,微弱不比天光,更似将要融化于黑暗之中。
没有风,空气近乎凝滞不动。庄垣在一片近乎死寂的静默内嗅到了微末的苦涩药味,那点苦涩掩埋在沉水香的清幽甘甜之下,丝丝缕缕缠绕进肺腑之中。他晃了一下神,药苦与甜香在风里远离。绸缎拂过他的指尖,那是天子的衣角。
庄垣惊觉自己竟不曾听见姬钺到他身边的脚步声,又或许是因元明殿内铺设的地毯太厚、天子脚步太轻俏、自己恍神太重。好在他没有错过姬钺让他平身的话语声。
他看到姬钺从桌案上的笔筒内抽出一支竹筹,堆砌如小山的奏疏边放着天子的刀笔。
这是一双享尽富贵尊荣的手,就算自身最困顿最进退两难之时,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只是一碗药汤。勉强能握住缰绳、拉不开太重的弓、挥不了太久的剑,纵使一剑挥下斩了丞相头颅,洗尽沾上的血斑后亦像玉雕或是琉璃。拿刀笔在竹筹上刻字,指尖也因那力道而微微发红。
竹筹上的字隐没在阴影间,被缓缓推向光亮所在。庄垣的目光,追随着按在竹筹上微红的指尖。
“俪彦自非公羊文将,但庄卿未必不可以当下一个李宗。”天子轻声叮咛,双眸眸底浮动殿外那太过耀目的白日天光:“庄卿,你这把刀,可要省着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