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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出长康殿,再去的是生母所居的长宁殿。

      姬钺到时,赵安武已陪赵太后聊了好些时候的沣京市井间趣事。姬钺入座,一家人闲聊看景,夕食前姬钺才和赵安武一起离开。

      赵安武在长宁殿内一家人说话时还好,出来时见守卫森严的卫士,面色上的惊疑不定就回来了。他已经算是跟上了天子与大多数朝臣们的思路,一边惊愕于楚氏的胆大包天,一边又深恨他们狼子野心、竟想逼宫,把天子置于危险之中。等在心里骂完了楚太后并楚氏兄弟,又开始疑惑于天子为何能如此行事。

      他的外甥当真是皇帝,当真是帝王天子。

      “舅父门上的客人就要多了。”

      回永明宫的车辇上,姬钺不回答他的疑惑,只道:“比现在还要多很多,舅父以后遇到什么拿南海珊瑚、昆山玉树送礼的贵客,可要唤朕去开开眼界。”

      赵安武苦笑,“陛下啊,我这哪能像招待得起什么贵客的样子?”

      “那舅父可是得要关门闭户才能得片刻清净了。”姬钺笑言,深深看赵安武一眼,“舅父若无贵客,日后就由我出宫微行当舅父的客人,可能称贵客?可能招待得起?”

      姬钺说时语气戏谑,但赵安武并不将其作戏言,他不止当真,还因此而着了急:“陛下,谁给你说过出宫微行这四个字?”

      赵安武环顾四周近身伺候天子的宫人,试图揪出进谗言令天子只思玩乐而不顾自身安危的奸邪之人,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沣京街头难道不比出行打猎安全?”姬钺示意赵安武稍安勿躁,又给自己舅父示意自己那双张不开太重的弓、也握不太久剑、比玉雕琉璃还脆弱的手,“何况朕也想看看朕的沣京。再远的地方看不了,去舅舅家看看还不行?”

      赵安武迟疑了,沉吟片刻,最终仍是叹息妥协,“行,行。陛下要来,臣必定妥善安排。”

      他只是未明说,对于姬钺而言,不管是沣京城的市坊还是阳平苑的山野,都一样不安全,不若安安稳稳留在永明宫。但作为一个舅舅,赵安武看着姬钺要么是缺失血色要么就是病中带潮红的面庞,总不忍心劝说他什么。他想起姬钺和他说的那建成后占地数千顷的少庭苑,建成的天子却可能一辈子都难在其中狩猎几回,话到嘴边往往就咽了下去。

      姬钺笑他:“舅父竟不良言劝谏?”

      赵安武看他一眼,怅然叹道:“良言倒是能说,但良言都苦。”
      ……

      回宫后,姬钺命人收拾出元明殿偏殿,将其改为书房。宫中幼儿启蒙书册并诸子著作被宫人仔细小心地一批批搬入,其中更有天子所特意点出来的二十卷《韩非》。

      宫人忙忙碌碌,姬钺倚着软枕半躺在坐榻上,仍对着舆图发呆。

      姬钺的指尖蹭过沣京之上的大片空白处,长久地在代表河流山岳的曲折线条上游移。

      与他所熟知的舆图不同,这幅图上北戎仍是比大周占地更为辽阔的庞然大物,乌云遮顶般横亘于周之北境。

      大周此时没有焉云山,朔北草原还是北戎人放牧的草场。衍山并天漠河更是尽属西域。另有东北部东乌;西之夷族、连宛;南有南蛮并南越诸国盘踞大周四邻。周为中原天朝,在一众邻国簇拥下竟像是偏安一隅。

      张籍报上来的少庭卫名册还躺在姬钺的桌案上。

      楚氏早有谋逆之心,除豢养游侠恶徒之外,家兵家将训练严苛,府内更私藏甲胄。昨夜起事匆忙,姬钺手下的卫卒在大火蔓延的沣京市坊与他们亦是一场苦战。

      少庭卫死者四十有余,其中一名杀敌十名,为救同袍葬身火海的少庭卫被张籍定为勇武,名字填在名册之首。

      季庐,年十八,善骑射,有一弟季陵年十二,可用。这是张籍的记载。

      在少庭使的那份登记册录上,更仔细地记录着季庐生于少庭,有弟妹三人,分别是十四岁的二妹季姽、十二岁的弟弟季陵与九岁的幼妹季婳。季庐与一名已经失没姓氏的女奴阿妘生有一子,是现年一岁的季含光。

      季陵的名字还是出现在了姬钺的面前。

      天子看着此时大周疆域,愈看愈加心烦意乱,起身唤人:“来人!”

      符喜儿上前:“奴才在。”

      姬钺抄着一卷名册问他,“少庭那边的钱粮赏赐你们发下去了没有?”

      符喜儿是天子近侍,一天十二个时辰是十一个时辰都得在天子身边。他知道天子命令,但哪里能有那千里眼与顺风耳去看天子令完成与否。

      “奴遣人去问问?”符喜儿面对姬钺好似燃着火的眼眸,心中一阵七上八下,“张将军办事,应当已经好了?”

      他心中的忐忑很对,姬钺心中确实烧起了一把烈火。

      “什么叫应当?一问三不知,朕要你们何用!”

      因怒火上涌,姬钺脸颊飞起浮红,眼中那点晨时的瘀斑本已散去,现在又有血丝聚拢的征兆。

      经永寿殿一遭,符喜儿在天子身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姬钺把自己憋坏、气病,他这天子内侍总管就再无倚仗,忙道:“奴这就去问,这就去。”

      姬钺坐回原处,一手撑住额头,喘息着:“去,给原定下的赏赐都再增厚三层。”

      符喜儿略有迟疑,“啊?可这……”

      姬钺知晓他在迟疑什么,赶人的声音近乎嘶吼:“难道多些赏赐还能搬空天子内库?!”

      “搬空内库就去开国库!朕连楚莽都砍了还怕再砍一个少府?!”

      符喜儿不知道天子受了什么刺激,只能忙不迭应诺离去。

      ……

      季陵十岁后能开始做些重点的活,便和大部分少庭奴隶一样,在少庭西南方的马厩喂马。

      他今年十二岁,已长成了个清俊的小小少年郎。

      他缀在一众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少年队列后,行走时低着头,让细碎的、还无法一起束于头顶的额发遮住眼睛;也弯着腰,像是要被背上的大竹篓压垮。略微模糊的记忆正指引他向自己第一个家走去。

      这是一条由宫禁内常用的青石砖铺成,然而因无人休整而残破不堪的狭窄小道。一面是宫墙巍峨,一面则是被笼罩在宫墙阴影下低矮、拥挤、逼仄的排屋。

      脚下道路积着枯草与灰尘,还留有分辨不出来源的污渍秽物。经烈日曝晒,巷内弥漫着浑浊的腐臭气。

      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得道原来这天子所居的九重宫阙内,还存在着如此破落的一个角落。

      在黏稠而闷热不堪的阴影里,季陵耳边盘旋着此起彼伏的吱呀吱呀声,这是棚屋里的女奴在织布。偶尔有在院里织布织绢的女人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让他快些回家。

      “季二小子,穿绸衣的贵人也去你家里了。”她们这么说道,都摇着头:“你姐姐和嫂子在哭哩,怕是不好。”

      这话语象征不详,是蛇吐的毒液,在漫长的记忆中领着季陵的意识找到一个他并不想回忆的归宿。他被女人们催促,也被身边的少年们催促,步子却迈得越慢,人也越向人群末尾掉。等到家中时,姐姐与嫂子的眼泪已经安静消泯了。

      季婳带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含光在院角落菜畦边捉蜻蜓,织机空在院中,上面还有刚织出手掌宽一截的素绢。光线在院中已是缺失,再向屋内透不进丝毫,隐隐约约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靠墙委坐在地,另一名少女默默陪着她。

      阴暗、闷热、潮湿。门窗大开透气,天地间却没有丝毫的风,只便宜了蚊虫能轻易来去。

      季陵站在门口,怔愣地看着她们。

      “阿兄回来了。”

      季婳笑起来,把含光抱起来往季陵身上送,“去去去,让阿兄带你玩。”

      “阿兄,陪我玩。”含光已经会说简单的词句,对着季陵奶声奶气地挥着手,“陪我玩。”

      季陵看着眉眼俏丽的女童和她怀中一刻不消停的娃娃,一手有些僵硬地把含光从小妹怀里抱过来,一手放下竹篓,柔声纠正道,“是叔父。”

      含光咧着嘴笑,从善如流地喊他叔父,露出几颗米白的乳牙。季庐选入天子身边后,不管平日是出生入死还是以命取乐,家中境况要好过一般的少庭杂役奴婢,养得含光也白白胖胖,像是一团蓬松松的雪或云。

      季婳空出手,轻车熟路地往季陵背篓里翻。竹篓里除没清理出去的些野草碎叶,还有一包用芭蕉叶裹起的点心。

      “又是绿豆饼。”季婳拆开叶子裹,嘟起嘴,“为什么阿兄老是就选这一样啊?”

      季陵抱着含光的姿势已然从僵硬变为流畅熟练,还不忘哄她:“那下次给你选山楂的好不好?”

      季婳摇摇头,古灵精怪地作了个鬼脸,“才不好,山楂的吃了饿得快。”

      “这两年又哪里饿过你。”

      少女起身,慢慢挪出了房间。她的脸色不比屋内靠墙委地的女奴好多少,眼下泪渍斑斑,声音虽然强撑着不出异样,听着依然沙哑。

      季姽今年十四,还是穿着奴仆旧衣的少女时期。在季陵记忆里,他的阿姊大多时候都身着皇后的锦衣华服,这景象令他新奇。

      季姽配得上她的名。不够窈窕的身段、不够白皙的皮肤、不够柔顺润泽的鬓发、不曾修饰的眉毛与干燥而非水润的双唇都无法掩埋她的风姿。当她袅袅婷婷站在院中,就好像满院分得的日光都全部投诸于她的身上,甚至她身上的光芒要更多更甚,这陋院与破屋也好似因她就忽然成了什么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奢华宫室。

      “阿姊。”季陵低声叫她,“我听说……”

      季姽如水的眼眸现在是真的浸了一汪泉水,她默默看着季陵,摇了摇头:“阿弟回来了,吃饭去吧。”

      饭是稠豆粥、盐酱与葵菜。中间摆着季陵带回来的绿豆饼。

      阿妘被唤起来,仍是在怔怔地掉泪,捧着碗木然地往嘴里塞食物,把眼泪混着豆粥一同咽下。季陵三下两下吃完,抱着含光,一点点给他喂粥。

      季姽放下碗,从怀里摸出两块木筹,摊在手心,“今日有人送了米粮来。没有明说,只是……”她哽咽了一声,在含光和季婳面前,又遮掩了过去,“都说过几天,我们要搬出去了。”

      木筹上是两个朱砂的篆字“一等”。

      季陵看到这两块木片,那些本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重新翻腾而起。朱砂的颜色,在昏暗的天光之下浓郁成了某种不详的暗红,错目间就从字体笔锋渗出黏稠血液。

      含光在季陵发呆时咬住木勺,手舞足蹈,不满地噫噫呜呜,“粥……粥……”

      季陵如梦初醒,再给含光喂了一勺,连摇带哄才没让这小祖宗继续闹。

      季姽仍托着木筹看着他,季婳也好奇地打量一天都不对劲的阿姊与回来后也不对劲的阿兄。阿妘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碗里,又被她自己咽下去。

      “阿姊和阿嫂拿着吧。”季陵低声道,“搬出去后,我也可能不会在家里了。”

      季姽听他这么说,眼圈一红,忍住泪意,把木筹收回了怀里。

      “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想了很久,才近乎喃喃自语地问了一句。

      季陵低头在碗中刮着:“马苑那边的大哥们说,是宫外走水了。”

      季姽唔了一声,接下来没有反应。

      阿妘听到了,流着泪,问:“以后还会有吗?”

      季陵正把最后一点粥喂进侄儿的嘴里,又掰开一块饼,舀出绿豆沙馅给他甜嘴。雪堆出来一样的娃娃乖乖吃着,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笑,乌黑的眼珠亮得好比天上星辰。

      “会。”季陵说,他看着含光,也看着含光眼里的自己,叹息一声,“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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