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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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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入长信宫,先请太皇太后安。
太皇太后年过六旬,身子骨还算硬朗,先帝在时便最爱子孙齐聚一堂热热闹闹。自姬钺登基,诸皇子兄弟前去封国后,这五年太皇太后在永寿殿素日不是钻研道经仙法,就是召歌舞俳优观戏取乐。
姬钺到时,太皇太后正在念诵一卷经书。姬钺请安时,她仍沉浸于玄妙文字中,并不理睬外界万事万物。宫娥上前提醒,也被太皇太后挥退。
姬钺也就跪着,一边跪一边发呆。
眼前那奇异的文字在某个他没有注意的时刻已经消失了,他再想起已经无法将其调出,应是那所谓的“直播时间到了”。
姬钺观察几回,已经差不多清楚那些文字应是对他生涯一知半解的未来之人在发出评价,不知是何种仙家手段达成的神通。未来之人观今,想来应如今人观古。就是不知今人在什么机缘巧合下能见到上古诸王圣贤?
他回到少年时便见到那些文字,莫非也是那般仙家手段把自己从老迈中带回年轻?
永寿殿内焚檀香,香雾如幽魂盘旋,馥郁芬芳浸人肺腑,让姬钺想到那座能望到阳陵的高台。在檀香接天的香雾中巫女甩袖起舞,由春至夏、自秋入冬,他看到原野草木枯荣转遍,坟墓封土上的苍苍松柏已长到树干需人合抱,看到老眼昏花,天地都成一片混沌,那夜复一夜的招魂也不曾唤回任何逝去的魂魄。
或许季陵也不想见他。
现在阳陵只刚建出雏形,沣京之西既无少庭苑亦无少庭宫。他自己还未年老体衰、众叛亲离,如迟暮夕阳于少庭宫苟延残喘。
年少时身体病弱,好歹人还年轻,眼睛还不花、耳朵也不聋。
很多事也都尚未发生。
太皇太后在上首,看完最后一行文字,在心中默诵完闭,收了竹简,神情肃穆地长叹一声,似乎正为仙人难寻、时光易抛费而深感烦忧。宫娥上前,捧好竹简,提醒天子请安。太皇太后睁眼,目光向下一扫,眼里才有了长跪着的天子。
太皇太后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似乎十分欢欣,伸出手:“天子来了?快来,给哀家瞧瞧。”
“祖母。”
姬钺起身,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入座。
“这大夏天,手还冰凉。”太皇太后看他脸色苍白,叹道,“你自小身子就虚,实在得好好养着。”
姬钺笑道:“祖母也说自小如此,习惯了。”
“这哪能习惯?”太皇太后佯怒地板起了脸,“你这孩子,就是心大,连自己都不顾及了么?身边人竟然没有一个劝劝你的?”
符喜儿慌忙跪下请罪。
“祖母,父皇在世时也不是没找过良医方士,什么法子没有试过。该多病的还是得多病。”姬钺拈起粒葡萄剥了,“咳着咳着习惯了,病着病着也习惯了。”他看了眼太皇太后桌案上的竹简,“知天命,顺其自然吧。”
太皇太后笑了声,“你小孩子家家的,能知道个什么天命?”
姬钺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嘴角,“在祖母面前班门弄斧了。”
“你也知,我可是你祖母。”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看向仍跪伏在地、冷汗直流的符喜儿,皱眉道:“这人常跟在你身边,我看也是个不中用的。”
符喜儿一听,连颤抖都快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一瞬间的冷汗竟流了半辈子的份。幸而听到天子声音宛如仙乐,把他给拽出了阴曹地府,“祖母,他跟在我身边久了,人是不机灵,但我用了十几年也顺手了。”姬钺无奈地说:“再换个生面孔什么都不懂,我也心烦。”
太皇太后臊他:“什么顺手,就是你喝药怕苦给你藏药偷塞蜜饯的顺手吧,你当我老婆子不知道?多大人了还怕苦,说出去岂是天子行事?”
姬钺唇角带笑,“少吃点苦药,短寿五年都值得。阳陵不都已经有雏形了么?”
这话直说得太皇太后要拿竹简捶他,被身边宫娥蜂拥而上给拉住了。那些宫娥一边笑一边为天子告饶,有两个胆大的还脸颊绯红,不时看姬钺一眼。姬钺也忙起身认罪,道是自己胡言乱语,竟拿寿命当儿戏。
“罢了罢了,你啊是真的胡闹惯了!”太皇太后指着他连嗔带骂道,“你身边这人留着就留着,但伺候不妥帖,还得要个心细谨慎的管你。乐儿,来。”
太皇太后手一招,从众宫人中便袅袅婷婷走出来一名身材秾纤得衷、头发乌黑柔顺、皮肤白皙的宫娥,低头垂眸行了一礼。
“你以后就去永明宫伺候天子,也代哀家好好照看着他点。”
“诺。”
宫娥礼毕起身,站立在姬钺座后。姬钺此时已回座,符喜儿也爬起来侍立一旁。他扫了一眼宫娥,又品了品名字,“一个喜儿,一个乐儿,再来安儿和康儿不就齐了。”
“你这是和我抢人呢!哀家这永寿殿可没多少好苗子给你挖。”太皇太后被逗得直笑,视线转到姬钺这边,看到那颗剥了皮又还放在盘中的葡萄,“怎么,这果子不合你口味?”
姬钺道:“非也。看这葡萄实在馋人,但早膳午膳用得饱足,想吃也吃不下。”
“你这是舌头和喉咙痒了,胃又太小。放着也好,先忍忍那馋劲,等肚子空了再吃果子,免得撑坏。”太皇太后吩咐宫娥,“既然喜欢,从哀家这里选些好的送天子那里。”
姬钺让宫人将盘盏撤下,“孙儿谢过祖母。”
太皇太后摆摆手,“你是我亲孙,还说什么谢不谢。”
又再聊了片刻,太皇太后困意上涌略有疲累,问,“天子来,可拜见你母亲?”
姬钺道:“孙儿来,先请祖母安,再去拜见母后。”
“唉,你去看看她罢。”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昨夜长康殿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夜乱糟糟的,你幺弟怕一夜都没睡好。”
姬钺也眉心微皱,“昨夜沣京失火,孙儿派人保护祖母、母后,像是有人惊吓到了母后、小弟。孙儿这就去请罪。”
太皇太后:“那贼子可找到了?”
姬钺:“已令刑尉处理纵火案、廷卫史搜查贼子,不日便会有结果。”
“嗯。”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微阖了双目,“去罢。”
姬钺出永寿殿,殿外围住的卫士身上甲胄与手中刀、戟在烈日下泛出一片炫目的光晕,红缨赤羽在滚烫光海中晕开沉浮的血色,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血煞之气。突然走出宫室,那过于刺目耀眼的天光直刺得姬钺眼睛一阵钝疼,紧接着几乎是要晕倒。幸而身后符喜儿与乐儿眼明手快地扶住。
“看来也不用安儿与康儿。”姬钺闭了闭眼,对着身边的两人道,“有你二人,好像也中用了。”
乐儿脸颊一片桃花红,忙收手行礼:“不敢。”
姬钺被符喜儿托住手臂,扫她一眼,似笑非笑:“走,去长康殿给母后请安。”
长康殿的守卫,并不比永寿殿的少。毕竟是要保护太后安危,再多人也不为过。
符喜儿还记得今晨内侍来报,楚太后被‘魇住’又被天子下令看好。
禁卫禀报一应细节,原是昨夜楚太后见过天子送的礼物,就喜极而泣、行迹疯魔。她见物就砸、见人就撕打,硬闯出宫时差点殒命于禁卫佩刀之下。她是皇太后、天子嫡母,就算梦魇缠身以致疯魔,也得寻个体面之处。是故楚太后被控制住后单独锁在了长康殿寝殿内,与长康殿宫人内侍分开。
姬钺的礼物好生放在正殿。棺材板已经盖上,不至于泄露两位国舅略微狼狈的死后尊容。血腥气飘旋扩散,夏日炎热,血腥中混合尸体腐败的恶臭,压过殿内熏香气息,令人作呕。跟着姬钺的侍从脸色多有发白,符喜儿更是抬头悄悄观察天子的脸色,预备姬钺一晕他能即刻扶住。
出乎他意料,天子只是被这等污浊气味冲得脸色微白,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反应。
姬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送到刑尉署,让庄垣自行处置。”
“诺。”
安排完这份大礼最后的去处,姬钺自然要去拜见嫡母。
寝殿内隐隐传出女子歇斯底里的哭号与哀泣,声声泣血。姬钺站在门前,默默看着殿门上雕刻的纹饰,侍立一旁的宫人早已跪下,战战兢兢,不敢看天子的反应。
天子听着那颠三倒四的哭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楚氏兄弟已经死透了,沣京纵火、意图起兵逼宫,是板上钉钉的罪名。而牵连进来的楚氏朋党也正在去死的路上。接下来一切很好操作,楚太后会在接下来的数日病死。谋反案尘埃落定后姬圭封王去国,途中染恶疾,回天乏术,幼年早夭。作为一朝皇太后和天子幼弟,母子二人都会有声势浩大、极尽哀荣的葬礼。
这是姬钺做过的事情。
姬钺一生杀过很多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并非空言,执政五十余载死在天子怒下的朝臣宗亲人头滚滚,流出的血能淹没整座沣京城。对有些死在他令下的人,他确实有过后悔,后悔没有放他们一命、饶恕他们一回、牵扯少一些人命,但更多时候,他确定有些人他不得不杀。
楚氏就是不得不杀的人。
毕竟帝王早修陵寝只因事死如事生,而不是想早些躺进封土内升天宫或下地狱。
姬钺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吩咐宫娥等楚太后清醒时报予太后他来过,竟是不准备去拜见,更懒得去管这倒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来时,姬圭被人带着在远离寝殿的庭院玩耍。六岁稚儿被宫人瞒住,不知道长康宫昨夜发生何等大事。他和宫女玩躲猫猫钻花丛,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还被蚊虫叮咬出了包。他由宫女带来拜见做天子的兄长,被按着头懵懵懂懂行了一个跪礼,起身时还在奇怪为什么身边的宫娥在大夏天还冷到发抖。
“怎么没去读书?”姬钺看了看姬圭小花猫似的脏脸,拿手帕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渍,“玩得开心?”
姬圭不常亲近这位当皇帝的兄长,有些怕羞,嗫嚅着:“她们说我今日可以不去书房,可以玩。”
姬钺不问是哪个她们,抬起姬圭的脸,左右看了看,竟是笑了起来。幼童疑惑地眨巴眼看着他,脸有些红。
“眼睛倒像父皇。”姬钺直视姬圭,半是感叹、半是怀恋,道:“朕的眼睛也像。”
姬圭并未见过文帝,只由生母带着看过画像,也点头懵懂道:“是呀,母后也这么说。”
带着姬圭玩耍,也按着他的头让他给天子行跪拜礼的宫娥扑上前来挡住姬圭,并不多言,自杀一般地伏在地面叩首。头颅砸在地面一声声闷响,那块地面很快印出血污。血从这宫娥额头上的伤口上流出,抬头再叩首时露出的面容已被血糊得狰狞丑陋。她依然未停。
符喜儿还在喊这是惊扰天子的大不敬罪过。乐儿看着面前叩首的宫人,因她过去的身份与现时的狼狈而脸色惨白。
“阿麦姐姐?”姬圭被吓得不轻,上前拉人,“阿麦姐姐你在干什么?”他人小,力气不足,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心求死的宫女,便又转向自己的天子兄长,扑上来扯住姬钺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哭腔,“皇兄,皇兄你让阿麦姐姐起来好不好?”
姬钺看着他同父异母的幼弟,勾唇笑道,“你想让她起来?”
姬圭忙不迭点头,却听姬钺轻笑,“可他们过去也不曾顺我的意,我又哪里知道她听不听我的?”
姬圭疑惑道:“可是你是陛下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姬钺,脸上的疑惑似乎是在问为什么天下会有人不听陛下的话。
这让姬钺失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在脸上留下了两道艳红的指痕。“你母后到底是怎么养的你?”他评价,“倒是蠢得可爱。”
已经自己给自己去了半条命的宫娥停下来,头颅挨在地面,似乎脖颈已经再无力气支撑。她哑声哽咽着:“陛下,殿下是……先帝幼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幼弟。皇太后虽错,但殿下年纪尚幼不晓事,如今天子舅家做错事,请您……饶恕。”
姬圭茫然地扯住姬钺的衣角,听不懂宫娥为什么要说这些。他还没到能清楚天子一念可决定多少人生死的那个时候,也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在被姬钺摆弄,更不知他的结局正随姬钺的思量而在一个清晰的幼年早夭,与另一个更长而前路不定的未来间摇摆不定。
姬钺在思量间看到楚莽楚胜、看到赵安武、楚太后与赵太后;看到他的姬诃姬以与诸公主、看到他姓季的皇后与夫人。
他看到他的天下。
姬钺垂眸,看着姬圭,轻声道:“可惜了啊。”
他的手轻轻拂过姬圭的脸侧,指尖的冰凉让姬圭一颤。沾了灰的手帕胡乱蹭着姬圭脸上的眼泪鼻涕,姬圭不能睁眼,只能呜呜挣扎着。
在宫娥的惊呼里,他听见自己作天子的兄长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悠悠如羽毛在飘,“可惜你现在课业还不扎实,不然朕倒能亲自教教你《韩非》。”
因无人敢直视天颜,所以也无人发现天子眼底埋藏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