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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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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鼓响时,天际已翻涌起鱼肚白。薄薄胭脂色于层云下洇开,晨雾尽染金芒。
沣京笼罩在晨晓时分的宁静安详中,除市坊间那些还未清理干净的火灾废墟,看不出夜间有过一场动乱。
宫阶上已有等待的朝臣。乌压压一片皂衣朝服,连绵成近乎凝固的庄严肃穆。
宣室殿门开,内侍唱名。此时沣京未留诸侯王,三公中丞相楚莽谋逆被诛、太尉空置,位列百官之首者为御史大夫郦彦。
自御史大夫、九卿之下到秩禄六百石上,文武官员进殿入位,躬腰垂首恭候天子大驾。
姬钺体弱多病,更兼朝政为后党把持,并不如先帝一般勤政。每月朔日、望日朝会与每五日的宣室殿议政,都只是能不上就今日免朝;必须上朝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地这般敷衍过去。如此五年,天子不近朝臣,不少朝臣亦对御阶上的少年天子心生惫懒、轻视与不满。
俪彦跪坐于御案下首位,身边空空。此刻拂晓时分,宣室殿内仍然阴凉,且四周置了冰盆消减暑气,俪彦的脸上却有汗珠,汗水如雨下,背后层层冷汗更是已经将朝服浸湿。
姬钺睡眠太轻,朝鼓响前便已睁眼,他即不起身、也不唤人,兀自躺在榻上出神。
等到了时间,宫人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更衣。浅眠两个时辰,休息不足,他面色苍白,眼下有青痕,闭目养神仍显疲倦。伺候他净面后,如往常般取湿巾为他敷眼睛的宫人被他挥开。看不清今日天子喜怒,为姬钺梳头束冠、整理衣袍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战战兢兢,不敢出丝毫差错。
符喜儿守在殿门前。有内侍来报,道是长信宫长康殿有异。
符喜儿入殿,给伺候的人使了个眼风。他上前替退下的宫女整理姬钺的衣袖。又接过玉佩,跪下来给姬钺系在腰间,理顺衣摆褶皱时低声道:“陛下,长康殿那边……有些着魇了。”
姬钺睁眼扫过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似乎早预料到了各种各样的结果:“那就看好。”
符喜儿看他眼里浮着的血丝与一点暗斑,心头突地一跳,忙起身后退,躬身应是。
姬钺问:“朕看起来,气色是不是很不好?”
其实何止不好。面上没有丝毫血色、眼下青痕、眼中一片血丝,初看便知他憔悴得很。
符喜儿跟随姬钺十三四年,几乎是看着这位主子长大,知道姬钺自小就是个药罐子、这些年的病弱又有多厉害。当下只称是昨夜沣京太闹腾、吵了天子休息,都是罪该万死的过错。一路絮絮叨叨,跟着姬钺迈出寝殿殿门时,才问到是否要唤良医来看。
“朕还等得及。”姬钺道,“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天子入宣室殿,群臣俯身下拜。
“众卿平身!”姬钺登上御阶,高坐御案之后,却仍是照旧的那句:“有事上奏,无事散朝。”
一夜之间,楚莽、楚胜身死,楚氏侯府被抄。文武官员今日因涉事而不在朝者十有一二。天子手中多出一批精兵卫卒,直接兵围长信宫,现在依然不曾解封。又岂是无事的样子?宣室殿气氛一时凝滞。御史中丞李献见无人出声,便直接起身出列,请天子清察楚氏谋逆一案。话音落下,以刑尉庄垣及其属官为首,殿内响起稀稀拉拉几声附和。等众人听明确实无人反对,那附和的声音便多了。
姬钺问:“御史大夫?”
俪彦方才如梦初醒,出列后扑通一声跪下,请罪道:“臣待罪行间……职责所在,应辅助丞相、监察百官。今臣不查,为奸人蒙蔽,使沣京生乱……险些动摇朝纲。”他咬咬牙,将额头重重砸在地面,声音惊得宣室殿为之一抖,“臣年老昏聩,请陛下赐臣死罪!”
天子筹谋五年,一出手就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楚氏全族只怕都会遭殃。俪彦自知身为御史大夫,应为天子牵制丞相以削弱丞相权力,自身却与楚氏亲厚……且楚氏所谋,他虽未直接涉入其中,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楚莽权力膨胀。
他死了,大概还能保全家族。
【终于,快结束了终于。大臣自杀目标(1/200+)达成,您的月月渣度+1,现在渣度为156484。我昨夜连夜翻了遍我的纯纸制周史烈帝部分,终于确定了他长得再好看也是个杀人如麻的渣男,佛了佛了。】
【前面的富婆你清醒点,我月月渣度明明纵横上下三万年上不封顶[doge.jpg]】
【……这算不算古人版的枪杆子里出政权?】
【明明是月月怕熬不过他奶奶嫡母亲娘,想直接莽一波,谁知道别人那么菜啊一波直接推平。】
【自信点斧头,只有别人熬不过你,没有你熬不过别人。】
【生最重的病,活最长的寿,季陵这种将军都没这么能熬,不愧是你啊月月。还有这个自杀目标没达成,赐死罪的事,能算自杀么?】
【季陵什么时候能出现啊,,,这次直播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他前期哪有大事,不是蹭到烈帝的画面就得是左云之战。画面一转五年后。但烈帝自己前期也没什么大事。】
【???组建少庭卫还不算大事吗?】
【前面的,相信我,这个破直播间的大事判定等于明确时间下历史线动荡指数,说白了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人得多。】
“御史大夫言重,楚氏罪人以皇子为挟欲登地位,是他们大逆不道。”姬钺轻笑一声,只说:“御史大夫起身吧,朕可还需你代丞相职权,协理政事。”
俪彦仍跪伏于地,等姬钺再请起时方才缓缓直起身来,露出苍白甚绢布的脸与额上磕出来的红痕。听姬钺不问罪于他,反而是要提拔他的权势地位,俪彦心中没有喜色,反而愈加惶恐不安。
“御史大夫夜里没休息好么?朕昨夜登荔宫观星台,吹了风,休息得也不算好。”姬钺环视群臣,问,“昨夜众卿可休息得好?”
廷卫史郭燮出列,奉上奏册,禀报昨夜沣京火灾已扑灭,焚毁民宅五十一座,伤者一百二十七,死者有三。财物损失尚不计数,失火原因仍在调查。
姬钺接过竹简翻看一番,随手放到一旁,叹道:“沣京为我大周国都所在,如此轻易就失火走水,也难怪众卿家夜间难以安枕。”话锋一转,“俪老先生。”
俪彦回道:“臣在。”
“朕看你脸色不好,回去要好生将养,才好继续为国效力。”
俪彦入列前再叩首:“臣谢陛下关怀,陛下爱护之心臣无以为报唯有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今日议政,姬钺命郭燮继续调查沣京失火案,将无端受牵连的民众损失上报,又令李献、庄垣清查楚氏谋逆案。议政散后,姬钺于元明殿诏见刑尉庄垣。
片刻后,庄垣退下。姬钺命人端上火盆,向着盆内一根根扔着墨迹斑驳的竹简。
符喜儿脸上一层层汗珠,问:“陛下,您不热吗?”
姬钺:“热。”
他说热,但仍然慢悠悠地看着竹片化灰的好戏,更不令人把火盆抬下去、端冰盆上来。符喜儿一手给自己擦汗,一手给姬钺打扇,模样狼狈。炭盆里明火微微,笼着岩浆似的一团火光,火光映染之下,姬钺脸色好了不止半分。
太医同少庭使一同赶来,所见就是天子在胡作非为。
“陛下,不可胡闹啊!”
姬钺竹简已经烧得差不多,听太医喝止,挥手就将剩下的半册直接投入火中。在楚氏谋事被姬钺查觉后不久,为他调养身体的太医便从太医令换作了眼前的太医周伯游。内侍将火盆挪开,殿内热气为之一减。
太医为姬钺诊过脉,又仔细看了看他眼内血丝与瘀斑,说是风热入体。
“世间药物有药性便有毒性,陛下此时风热较轻,尚无咳嗽、发热、头晕等表征,待臣以膳食入药。陛下自己亦需保重龙体。”太医心思转过,捋须又道,“陛下心中郁气尽散,想来会是大好。”
毕竟天家富贵,要什么医术高明的神医没有、要什么珍惜贵重的药材不得。
姬钺自知上一世他大病小病多年地硬生生拖到年近古稀,对太医的所谓大好并不如何认同,但也知道他医术高明,便令符喜儿开了内库赏赐。符喜儿听天子能大好,倒是喜笑颜开,脸上的笑要多热乎有多热乎。
少庭使将名册奉上,一大箱竹简,倒出来能垒起小山。
囚禁少庭的罪奴,女者浣衣织绢布,男则喂马杂役,百余年间自行婚配后的后代亦是奴籍。姬钺初即位时就要过一次名册令人训练身体强健的少年奴隶骑射武艺,自此,少庭奴实际上已脱离了少庭使管辖而直属天子名下。少庭使手中不过留有最全的登基册而已,此次再要一次名册,他不知天子有何想法,心中惴惴不安。
有贼人藏匿于少庭?还是天子看上了少庭内哪个貌美的女奴?
张籍已将昨夜伤亡的少庭卫及表现优秀、有功之人的名字报了上来。斩敌首、擒楚胜、表现勇武者论功行赏,伤亡者亦有抚恤。姬钺所想,一直是把少庭卫训练做一把只忠于他的利刃,用来割开他为帝前路上一切敌对者的喉咙。
现在是执掌大权,姬钺更知自己所求为开疆拓土。他的天下不当只是帝位御座上的天下,不当只是沣京的天下,而是天穹之下的天下。
他当然做到了。
那把最利的刀,那颗为他而降的不世将星,那个让大周也开始对北戎露出獠牙的将军……
比他早死二十一年的将军。
姬钺起身,走到箱前,随手拿起一册竹简。竹简有些老旧,串联起的竹片呈现黯淡的棕黄色。他并不翻看查阅,仅是看着出神。
“都在这里了?”
少庭使回道:“都在。”
姬钺的指尖缓缓在竹简上磨蹭。
“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诺。”
少庭使告退。
名册以高祖时期罪奴身份造册,分门别类,近百年来这些奴隶也在生生灭灭。如果非要说同官奴以及寻常勋贵家中奴仆有何不一样,那就是少庭奴大多有姓有氏,可一路上溯祖辈身份。
季陵姓季,燕氏。高祖灭前唐燕国,没燕国王室于少庭为奴。姬钺轻易便翻到自己想要的那卷书册,迟疑甚久,又不敢打开。最终只是将其复归原位。
“来人,召将作令、将作左右丞。”
“诺。”
“给朕拿沣京舆图来。”
“诺。”
和舆图一起到的,是来拜见天子的颍川侯郎中令赵安武。
“那倒是正好。”姬钺审视眼前舆图:“宣。”
郎中令赵安武是姬钺生母胞弟,是姬钺血亲上的舅父。赵安武因姬钺登基的关系被封侯、提拔,但本人其实并不如何精通政务。且此数年间朝政为为姻亲关系的李氏、楚氏把持,赵安武的郎中令当得也并不如意。除去些趋炎附势且攀不上更高位者的官吏,他这天子舅父的身份并不如何显得尊贵。
姬钺训练少庭卫,训练骑射的郎将皆从宫廷护卫中调派,行事瞒不过赵安武。只是他并不真正知晓姬钺训练少庭奴隶到底作何用,昨夜事发时亦被蒙在鼓里。
“臣见过陛下。”
赵安武匆匆行礼,被唤起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被姬钺打断。
“舅父,你来看看。”姬钺伸手,在案前悬挂的舆图上于沣京周围一画,“朕要在这里,扩建猎苑。”
赵安武上前一看,只见姬钺指下乃是皇家猎苑阳平苑。阳平苑处沣水茂江交界,山峦起伏、林木参差、又有清泉瀑布等美景,初为高祖修建以供围猎游玩之乐,历代帝王多扩张或起离宫。自姬钺登基以来,因他体弱不喜围猎,并不像父祖那般扩建园林。此次姬钺一画几乎要括尽整个沣京西郊,与他的阳陵只隔茂江相望。
“这……”赵安武有些不可置信,“钺儿,你说要扩建何处?”
姬钺按他所想一般,又在沣京西郊画了一道:“舅父觉得如何?”
赵安武虽不通政事,但并非那等一富贵就穷奢极欲的草包,也略知文皇帝、仁皇帝厉行节俭背后的深意。当下想劝阻姬钺不要大兴土木,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和眼底的青黑,又迟疑了起来。只能含糊着,“这地方有些……是不是有些大了?”
“大兴土木,修筑离宫。钱财花费不说,迁徙郊野黎民还怕使百姓不安。”姬钺回答,指尖仍在舆图上轻点,“可朕要练兵,地方不大不好施展。”
“练兵?”赵安武疑惑道:“那些少庭奴隶?”提到少庭,他想起了是为什么来求见,忙问,“昨夜发生了何时?楚家怎么会谋反?你怎么在荔宫摘星台?永明宫外起火了,你遇到危险没有?!”他太急,几乎要忘了君臣,只记得是舅甥,将要近前上手撸姬钺的袖子看有没有受伤。
姬钺一笑,摊开双臂,道:“我又能有何事?”
赵安武左看右看,长叹一声,只说,“我知道你聪明。”表情多少有些落寞,又说,“陛下,你是千金万金之躯,下次绝不可以身犯险。”
姬钺微微笑着看他,赵安武现在俨然就是个关心天子外甥的舅父。
不像以后。
那狼狈亦如昨夜楚莽的丞相——楚莽是丞相,赵安武亦是丞相。他在嫡亲宗法上的舅父,他在血脉血亲上的舅父;疯癫而死的楚太后与幽居多年的赵太后,他在嫡亲宗法上的母亲,他在血脉血亲上的母亲。皆是狼狈不堪,走到穷途末路。
“你是皇帝!”记忆深处的舅父大笑,装若疯癫,眼中流泪,说出的话沾着鸩毒,“天子——孤家寡人!没有亲,没有友,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故无旧,什么都没有,除了你的天下!你是我的外甥吗?你是我的钺儿吗?你是吗——”
“你是孤家寡人!”
朕为孤家寡人。
姬钺:“舅父。”
赵安武看着他,有些疑惑:“什么?”
姬钺:“你近日可有去看过母后?”
赵安武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回答:“这几天都还没有。”
姬钺笑道:“那等将作令来,说完事后,你我舅甥可一同去。”
赵安武听他说将作令,便知道他已是下定决心要扩建阳平苑,便不再提。又想起那么大的行苑不知要抛费多少、用时多久,又问:“你这样大动作,太皇太后可会同意?”
太皇太后,李氏,为楚太后姨母。她是仁帝发妻、文帝生母,被二位先帝影响,平日亦倡导俭省,不爱奢华。姬钺过去以奴隶习骑射取乐,还遭太皇太后斥骂心性不仁、斗鸡走狗奢侈无度。
姬钺闻言,仅是一笑。正巧此时内侍来报,掌管宫廷建造的将作令及左右丞来谒见,姬钺连忙宣召。
“朕欲扩建阳平苑。”姬钺仍是和对着赵安武一般向他的臣子在舆图上一画,不管他们面上表情如何惊异:“不,要改个名字。”
天子垂眸,似乎思量许久,方才继续道:“就改称,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