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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不忧不虑,不惊不喜,不伤不怨,不轻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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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一张桌子坐下来。没过多久。不出所料的,杨柳青跟着在我对面坐下。
这时候她换了一个面具,恳切的说道:“蒋笛,我们谈一谈。”
我端着一小碗冰激淋。闻言推开盘子,扬一扬眉,怪好笑的道:“怎么谈。”
她吸一口气,借以稳定她自己的情绪。开口道:“我来请求你,帮个忙。”
我看着她,她看上去也老了,脂粉虽极尽能事,仍然掩盖不了唇边眼角的皱纹。礼服不能不算得体,但是赘肉还是纹饰不过,纷纷自不该出现的地方显山露水。她无疑比我母亲的生活要优渥万倍,然则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即便如此,也许她也并不比我母亲快乐很多。
甚至直至如今,她还要放下身段,伏低做小的试图同我讲和。同我!
这种时候,她的儿女在哪里。他们也帮不上她。
她见我不语,又接着道:“或者你认为有什么可以补偿你,你提出来。”
别误会,我不是同情她。关于她的生活,不过就事论事,我怎么能忘掉那些往事,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故此我简单的说:“不。”
“我给钱。你开个数。你想清楚,男人是否靠得住。钱才是你自己的。”她游说我。
“不用。”我淡然道:“让你们难堪,比钱更重要。”
她看着我,似说不出话。神色看不出多少端倪,但双手紧紧攥着手袋,关节都白了。她一定希望她手里是一把匕首。这样可以刺过来,将我结果了,一了百了。
她终于也体会到当日我的感受。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靳先生。因为你们的抗生素有问题,大约损失的相当惨重。现在你们需要一大笔资金开发新药。药品虽是暴利,但风险也高。你要找到这笔资金不容易。也许靳中原先生这样的人选并不多。”我说道:“当然靳先生的投资计划我无法左右。但是我不会放弃任何可能的破坏。我将不遗余力。有的是机会。”
“我小看你了。”她盯着我许久,才说道。听起来像是感叹。
“谢谢。这是对我最好的赞美。”我笑起来,朗声道,“你也小看了你自己。你不该低估你自己这些年来的影响力,误以为还未曾将我心中善意之类的东西破坏殆尽。”
“年轻人,你不会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说。
她真不了解她自己。如果她了解,就应该料到我这种表现其实十分正常。
“当然。”我说。“你就是我的活生生的例子。多年前,在你将我们母女赶尽杀绝的时候,我也试图告诉你这句话。”我平静的说,“没关系,所谓因果循环,有报应很好,只是真到那一天,我不会像你这么吃惊。”
“你究竟想怎样才能平一口气。”她终于丢掉强制的镇定,苍凉的道:“要我给你跪下?道歉?”
为了挽救她的事业,大约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但凡抓到一点希望,便当了稻草。
但那不是一口气的问题。是许多许多口气。那些气长在心里,已经变成一个毒瘤,除非将我的心摘掉,否则它跳一天,那个瘤子就存在一天。
别人等闲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它是在的。
“没有用。”我悲哀的说。
萧筝这时候冲过来,拉她母亲,愤怒的道:“妈,同这种不知廉耻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走。”
除了来自她父亲的伤害,她几乎等同在温室中长大。稍有不如意,七情六欲通通写在脸上。我看着她渐渐发绿的脸,淡淡道:“慢走,不送。”
她将她母亲拽起来。气呼呼的样子,看起来又幼稚又无知。这个一无所知的娇娇儿。
“你家就快要破产了。照顾好你妈妈。”我尽力模仿警匪片中的歹角,嘲弄着,坐在椅子上,重又拾起小小的银勺子,挖一勺快要融化的冰激淋,放进嘴里。
她们走了。
我拿到一杯香槟,一个人微笑着喝下去。
靳先生叫我不可多喝。我得控制好自己,喝一杯,点到为止。当庆祝上帝开始将从前拿走我的东西还给我。
在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当中,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机会报仇雪恨。
我说过,我运气好。
直至晚宴结束,坐到车里,我的痛快之感还未退去。
靳中原说:“为什么一直笑。”
我忍不住说:“你都知道!”
他一定知道,不然他不会恰到好处的制造出某些微妙的信息,表明我‘得宠’的地位。如今谁不是人精,这种事,谁有戏没戏,不过主导者一个姿势的问题。他亲自带我出来认人,当然也是希望那些人认识我。
但是此时他说:“知道什么。”
我歪过头,盯住他的脸,他的脸什么也没有。“你知道一切。”
他笑了笑,说:“我再能通天,也不可能知道一切。”他拍拍我的头,“又乱想了。坐好。”
我记得我许过的生日愿望:将我的仇人踩在脚底。
现在它实现了。
也许他觉得冷落我太久,如今又该回头给点蜜糖。是礼物也好,补偿也罢。一定是这样的。
他也太厉害了。完全知道我要什么。
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害怕一不小心,这些猜测会像喷嚏似的自动跑出来。我有过教训的,随便说话需要复出代价。他不是别人,他决定我命运。
但到底是不是。
我也不能期望从他的神情里找到答案。
于是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乱想。”
他好笑的道:“你自己说的,我知道一切。”
“哈哈哈。”我扬起头,大笑起来。也顾不得司机在前,一边笑一边扑上去吻他。
他也笑了。以不太赞同的语气,说道:“不要淘气。”
“我很开心。”我说。
“真的?”
“嗯。”我重重的点头。
我的确是开心的。
“那很好。”他说,“开心也很重要。”
我抱紧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将脸在他胳膊上狠狠的揉一揉。婴儿如果渴睡,在父母怀中时常有那种动作。
“喂。”他笑着抗议,“你要毁了我的衣服。”
我的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他的衬衫纯白。完全可以想象。
我揉得倦了,将脸孔抽出来,问道:“为什么是我?”
虽然不单单是我。
他想一想,才缓缓道:“这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车……”
我立即接上去,“而我却偏偏走过去,碰在你的车头上。”
如果你看过卡萨布兰卡,你就该记得这句话: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酒馆,而她偏偏走进了我这家。
夜不深,车子在城市的主干道上穿行,不断各种色彩的霓虹灯扑在窗户上,一忽蓝一忽红,一忽冷一忽暖,外头热闹喧嚣,人车来往,看得见的三千繁华。更衬得室内安静无声,两重世界。
我忽然希望车子就此无穷无尽的驶下去,驶下去,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不用想从前以后,不用想任何相干不相干的人,如此直至宇宙洪荒,直至永恒。
如果上帝给人一个盒子,允许她收藏人生中某一段需要珍惜的时光,我想我会收藏此刻。在这狭小幽密的空间,不忧不虑,不惊不喜,不伤不怨,不轻不重——而有个人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