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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昨夜画雕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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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经天. 第四言 昨夜画雕楼
目送着那架黑色的肩舆下山,简秣龄淡淡的笑出了声,将双手笼在袖筒里,一步步地走到中原剑庄正堂,过了不久,伤者和死者都被庄中弟子抬回来了,黑蝇剧毒非同寻常,当下简秣龄将解药交给静初师太,温颜笑道:“师太,这是解药,只要今夜子时之前给伤者服下,明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静初师太扬起过分苍白的脸颊,肃然点了点头,“此番大劫若非是简公子出手相助,只怕我们是万万敌不过那些妖人的。”
简秣龄微微扬起秀丽的黑眉,仍然是那样笑,“他们并不是什么妖人。风雨阁主虽然心狠手辣,手段狠了一些,但只要是有在乎的东西,始终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佛家不是说无性无求么,正法眼藏。个人造个人的业,也怨不得旁人。”
静初师太听到他这样说,眼里划过一抹惊异之色,最终是双掌和一,向简秣龄道了谢:“简公子宅心仁厚,有你相助,我们便踏实多了。”
简秣龄比静初高很多,说话的时候要微微低着头,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总是让别人觉得他一直在居高临下的冷笑一样,可是简秣龄明明很温柔,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美玉一般,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很疏远。
看着静初转身离去,他轻声叫住了她,微笑道:“师太,昨夜一战十分凶险,请早些休息。”
静初刚刚走,他还没来得及坐下歇脚,武无恙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手上裹着纱布,他站在微熹的阳光下,轻轻弯下了一杆细腰,声音很清越。
“简公子,多谢。”
简秣龄没有扶他起来,深深的看着他,问道:“武庄主,何日继承中原剑庄庄主之位定下了么?”
白衣公子微微咳了一声,负手抬头,“如今情势比较危急,所以还没有商议过具体的日子,想必简公子不着急走吧。”
简秣龄点了点头,手指间歇的敲击着桌子,说话却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武庄主,虽然你大伤未愈,不好劳烦你,但是此番莫阁主罢手完全是因为赵阁主的原因,若是换了别人,风雨阁主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剩下的弟子中挑选精到的,每日轮换站岗,明日我再安排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各班人马离开他所住的暖阁时已经是晌午,送走最后一个人,简秣龄突然向后急退了几步,低头攫住了自己的喉咙,苍白的手指一阵轻颤,脸色蓦然间苍白如纸,勉强咽下喉里要咳出来的血,轻轻倚在床头上,躺了一会,觉得更倦了,抵着自己的额头,简秣龄冰冷嫣红的唇里吐出两个字:“下贱。”
赵日华武功高绝,虽然被他制住,但是他自己也绝没讨到甜头,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是硬撑着,否则只要他一倒下,中原剑庄必然一场大乱。
门外有脚步声,他低声叹了口气,缓缓道:“血蝉,让我睡一会,晚上我到房里去找你。”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又朝着门走过来,来人徐徐走近暖阁,反手将门关上,逆着光那女子几近透明,几乎要消融一样,一身碎花的黄衣,眼神沉静得仿佛古井一样,他总是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但怎么都想不起来,笑起来仿佛万花璀璨的清丽温婉。
女子走到他面前,声音柔和仿佛暮春三月的江南烟水一样,“简公子,我是庄里头服侍你的,我叫月。”
看到他没说话,月用手背探了一下他额头的体温,低低的“呀”了一声。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服侍他的女子,那双眸,竟然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像赵日华一样,古井一样的水波潋滟。
“你这样着急做什么,我的身体一直是这样,不用操心。”
月看到那沉睡的男人突然这样目光炯炯的看着她,有些许的讶然,而后笑了。“简公子,我看你需要叫大夫,请躺好,我这就去。”
简秣龄伸手拉着她,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转身脱了外衣,盖在自己身上闭眸休憩。
黄衣女子深深的看着这个优雅得有些秀气的男人,低低的叹了口气,怎么看,都不像坏人,而是很让人有怜惜的欲望,总觉得,他太累了,有些倦了,好像有太多的事都需要他动脑子。
这样的男人,总是让她想起那个每天都要睡到晌午的孩子,也是这样,览遍沧桑,残忍而悲悯,强大又脆弱,甚至唾弃自己的眼神。
闲来无事,月便将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坐在椅子上摆开了真珑棋局,棋风泼辣者攻城掠地横扫天下,谨慎者步步为营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她下棋却不属于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从不肯下死招,只兜兜转转聊以尽兴而已,但很奇怪的是她从来不会被别人杀得很惨。
简秣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日落,他抬眼看向锁窗外那丝丝血霞逐渐隐去,眼前又出现了那白衣少年淡漠的举着龙头令向他讨人的时候,那种无法言明的固执,是因为他失去的已经太多了么?他简秣龄曾经忍受过的,在那孩子身上重演过一遍,这是必然。
微微敛了眉,他走下床头就看见了那个鹅黄衫子的女子手中执着一枚白棋,敛着袖子不知该放在哪里,那一颦一簇的沉静竟然让她身上有一种贵族的气质,内敛婉约,冷静广博。
简秣龄走过去,只略略扫了一眼棋盘,轻轻牵动了唇角,苍白修长的手指点在一个格子上。月看了那根手指许久,突然‘哦’的一声笑了起来,淡淡的溶烟眉蓦然舒展开来,双颊跃上一种病态的雀跃。
“简公子,你果然很厉害。”
“那是你想得太多。”简秣龄抬手将衣带从屏风上扯下来,系在自己腰上,又慢慢的走到屋外打了一桶水进来。刚想往脸盆里倒,月缓步走过来按住他,把凉水放到屋角,又插起腰来道:“简公子,无恙哥说你一定已经很累了,这种事要交给我们做知道么?你看,你要起床的时候喊一嗓子月,我就给你准备好洗脸水,你要穿衣服的时候说一声,我就帮你把衣裳好好的套到身上去,虽然大事上没有什么我们插手的,但你也包揽得太多了些。不要总是觉得自己理应就是旁人的救世主,不是么?”
这话娓娓道来没有半点娇嗔的味道,她不管是说长句子还是短句子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倒是听得简秣龄轻笑起来,当即柔声唤道“月。”
她微微一笑“有什么吩咐?”
“帮我把桌子上那把刀拿过来。”
她转身去拿刀,看到紫檀木的桌子上发出的湛湛寒光,青翠莹碧的仿佛江南嘉兴的细雨敲窗,微微愣了,手里握着辟月 ,左手却不自觉地在剑身上抚摸,那样冰凉的触感,逼人的灵气直冲上指尖,她脸色一阵苍白,眼瞳里有一种剧烈震动着的情感,好像下一刻就要崩塌的痛苦,她想放下,但手里怎么也不听使唤,那把刀,那把刀在哭啊,听到了吗,嘶吼着的痛苦,他在同情自己的主人,在怨恨自己无能。
泪水在眼睛里蔓延着,她闭上眼睛,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不是你的错。”
刚想整理笑容回身递给简秣龄辟月,蓦然间身后已经出现了那抹绿色衣袂,简秣龄站在她身后,右手握着她的手,左手搭在剑身上,他们的姿势已然接近于拥抱,他微微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月姑娘,刀剑无眼,小心啊。”
那声音很温存,甚至丝丝缕缕的传到她心里,月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慢声道:“刀剑不止有眼,还有情的。小时候我顽皮,因为有看到一把剑从悬崖上掉下去,我怕它摔碎,所以就挂了一个绳子下去了,不小心踩空了,但是是那把剑突然飞上来救了我。”
简秣龄笑了笑,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了一下,柔声道:“月是好孩子,有好报。”
耳鬓厮磨,一把剑在两个人手上突然迸发出一阵很漂亮的光,辟月,主人的手,很温暖吧。一场戏,永远演不完。简秣龄突然把辟月从她手中抽走了,凌厉的剑气瞬间穿过她的手,那具温暖的身体已经离开,他笼着袖筒,一步步地走出去,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身来微笑道:“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我有点事要出去。子夜的时候去问一声武庄主,庄中弟子是否都已经服下药。”
她笑了笑,“好。”
简秣龄缓步走到侧门的一座小楼里,红纱翩跹,那屋里帷幕翻飞如云海,艳红的地毯上散落着玉石,珍珠,远处点着瑞脑销金散,烟雾缭绕,给人一种甜香的糜烂气息,酒香四溢,这地方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骨酥情动,但简秣龄神色却很平静,好像那一身薄如蝉翼的女人就是为他准备的。
“红蝉。”他不会主动去找一个女人,就会有人来找他。
杨潇潇脸上施了淡妆,照旧的一身红衣,玉手撩开珠帘,缓步走到他面前来,手指抚过他的唇角,脸上带着柔媚的笑。
“郎君,今儿个要留下么?”
简秣龄勾唇笑了一下,抬手将她并不整齐的衣衫收拾了一下,然后把她抱在自己胸口上,柔声道:“我不好留下,刚刚一场大战,还有的忙。”
红衣女子嗅了一下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松糕的香味,眼里却有一种不相称的落寞,悠悠的开口道:“秣龄,你可以和我夜夜缠绵,可以对我软语温存,甚至可以把我想象成你最爱的女子,但是你从来不曾怜过我,对么?”
他眼睛里好像都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淡淡道:“是。”
杨潇潇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当她被简秣陵利用过后,就没有再强迫他花费心思应酬的自尊。
“红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明白我,也明白自己,所以我不曾拒绝你,但请别拿这个威胁我。”
她弯起眉毛笑了,抬手将简秣陵退出去两步,柔声道:“我不这样干,你放心走吧,我红蝉不是不讲江湖规矩的人,说过要帮你,就不会逃掉。”
那夜莫风尘并不急着要回洛阳,差黑玉找了一间客栈便住了下来,君山是天下豪杰齐聚一堂的地方,客栈布置得也雅致,只见回廊曲折,锁窗精致。有一眼天然的温泉倾泻而下,遮掩着那傲骨铮铮的红梅,这梅颜色朱红,含苞待放,使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凄艳,长风袭来,袅袅的梅香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小桥流水,碧溪清冷,遮掩着那间金玉奢华,瑞脑百合香的凝香阁。
莫风尘一袭金线滚边的白衣,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小憩,一抹黑影蓦然出现在房间里,黑玉一袭玄色劲装,站在他身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白衣少年眯起眼睛,轻轻笑道:“黑玉就是太严肃了,有什么事直接对我说不就好了。”
说着,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从衣袖中伸出来,缓缓摇着折扇,伴随着满室的幽香,有说不出的温馨舒适之感。
黑玉的声音很刻板,恍若毫无波澜的死水一般,“阁主,你用这种手段,若是二阁主知道了,想必很麻烦。”
雪白的七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莫风尘的长睫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中蝶翅般纤细,他缓缓勾起唇角,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内容却是字字如刀,奇寒无比。
“他知道了,最严重无非就是杀我,等那时候简主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可以含笑九泉了,他若是有半分在乎我,可能还会来陪我,这样,有何不可?”
“阁主……”黑玉轻声嗫嚅了一句,莫风尘耳力却是很好,当即微微牵动了一下眼角,柔声道:“黑玉哪里不舒服么?”
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狐裘,盖在风雨阁主清瘦的身子上,低声道:“阁主,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他微笑道:“我知道。”
“你总让人心疼。”
他仍旧那样笑,“我知道。”
“早些歇息吧,我在外头守着你。”
“黑玉,谢谢。”他刚要转身离开,却看到莫风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那双琉璃般的星眸,雪白的小手覆盖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温颜微笑。
黑玉推开红漆木门,日华正要进来,“二阁主好。”
赵日华点了点头道:“在外面守着吧,晚上不要让人来打扰。明天清早收拾行装送阁主回洛阳。”
一句话说得平静,莫风尘却在刹那间抬眼看着日华,一抹雪亮的冷锐光芒滑过眼瞳,凝神看着,他微微冷笑道:“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这么急着赶我走?”
赵日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雪裳,隐约看得到胸膛上包扎得白色纱布,脸色也有些苍白倦怠,他反手关上门,神色却是淡淡的,缓步走过去,伸手把莫风尘的狐裘掩盖结实,揽着腰把他抱起来,放在牙床上。
古井般的清澈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波澜,淡淡道:“你若不来还好,过来捣乱还想让我感激么,我累了,你早一点睡,别吵我。”
说着,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他转身走到躺椅上,就要休息,雪袖被人轻轻的拽了一下,莫阁主清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赵,在床上睡也一样可以守着我,你过来吧。”
他抬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几颗微弱的清光笼罩在他身上,更显得寂寥如尘,风华绝代。他勾了勾唇角,回身笑道:“命令么?”
白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挪开身子,拍了拍床铺。
他转身躺到牙床上去,鼻翼间是那孩子身上的淡淡奶香味,甚至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低声叹了口气,抬手搂着风尘一杆细腰,沉沉睡去。
莫风尘侧眸看了他一眼,强忍住胸口里烈火般炽热的感觉,想要咳嗽,却压下去了。
日华,命不久矣,无论我做了什么,你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