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神书》随闲

2、陨落

　　五脏六腑虬结，沈初月妄图靠着沉沉的呻吟来舒缓身体的疼痛；那双黑玉的眼睛有些犹豫的神色，拦在他腰间的双手也分化出骨分明的骨骼来。许是生在阴冷之地的缘故，那双手犹如冰冷的石块，丝毫没有生灵的温度。
　　这千万年的时间里，不知他何时化为生灵，又是何时化为人形？
　　紧绷的神识并没有给沈初月太多安慰，因着长时间压制心脉，他的神识碎的更厉害了，周身崩发出淡淡的光来，似乎就要魂飞魄散。他握紧攀在他腰身的那双手，不惜以肉身的精血凝聚神识，过渡的消耗使他满身是汗，鼻息隐隐有些血腥味。身边的人感应到他体内的挣扎，安抚似的收回了一些力道；沈初月尝试问道：“你可会说话？”
　　沈初月散发的光芒越来越盛，将他周身的黑雾穿透，隐约能看出些黑雾之下的轮廓。他闷声咕噜噜地发了几声，并未完整地回答些什么。沈初月判定，应该是会说话的，可能之前从未开过口，言语不利索。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凝视着沈初月，看到他有些低落的样子，喉中低低发出咕噜之声，渊眼突然爆发，风刀夹杂着漩涡，推挤着，将他向中心卷去。他躬起腰身，将周身的黑色气息铺设成团，将沈初月圈入其中。定身使力，硬是凭借蛮力拽着沈初月向地面挪了一段距离。
　　这一动作让他和沈初月同时吃了不少苦头。那渊心的吞噬之力难以撼动，渊眼强劲的力量拖拽着他，使他周身有些变形。萦绕的污浊之气时时刻刻想着侵入他的五脏，他无暇顾及之余，只将他们尽数吸呐控制在周身。
　　沈初月面色泛白，侧头看着他问道：“你想救我？”
　　他带着痛苦烦躁地吼了几声，继续向下拖曳，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大概是救？也可能隐约表达那个意思。总之，他双手搂紧了沈初月。
　　沈初月意识散乱，实在没心力弄清楚身下的人具体表达的是个什么意思。只感觉腰间的双手施力，对方抓着他搭在腰间的手腕凌空越起，一个雾蒙蒙的怀抱虚虚将他笼住。
　　沈初月此刻才当真看清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清亮透彻，美玉一般的眼睛，不染尘埃。
　　他是如何做到在这片死气争抢吞噬生灵的虚空之渊里汇聚灵气，不知这三界八荒之外孕育的生灵，将来会入哪一道？
　　也罢，或许这是被冥冥之中的缘法。
　　沈初月生于天地之间，原本该归还于天地，落的干净，不想陨灭之际，受人恩惠。
　　头脑混沌之际，他神识越发清醒了；需要却了这桩恩情，可惜他的生灵之韵已剩不多，能给的也只有当初聚灵之时的那点心脉了。
　　于是沈初月封闭五识，耗尽周身所剩神力将他们推往心脉，那些神力宛如溪流，一股股从四肢汇聚于胸腔，于胸腔处结出一粒花苞，他躯体变得透明，原本乌黑的长发也泛起白光。沈初月掌心交错合十，十指划过，从下侧的指尖幻化出一朵晶光剔透的莲花来。那莲花闪着灿灿金光，冉冉飘升，停在沈初月一掌掌心旋转，只是那晶光若隐若显，不太稳定。
　　旁边那双乌黑的眼睛惊异地看着这一切动作，只觉得那花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他情不自禁想细细瞧一瞧，碰一碰那东西。只是刚松一点手，怀中的人就像要碎裂一般浮动，吓得他赶紧收敛了双臂。
　　沈初月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他看着那充满疑问的眼睛，伸出另一只手探往他脖颈的方向。他僵硬的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沈初月温热的指尖摸出一张形销骨立的脸，沿着他冰凉的皮肤，眼角，鼻梁，眉骨，最终确定了眉心的位置。
　　接着他用托持莲花的手轻点自己额间，一条金色神识飞出化为花蕊坠入晶石莲花中。瞬间那莲花四散出耀眼的光彩来。
　　白初月捻起它，轻轻推送，一边推送一遍对着那双眼睛用悄不可闻地声音说道：
　　“你也是天地孕生，如今有了我的心脉，我叫你烨皛可好？”
　　没等他回答，那莲花穿过沈初月的指尖，飘置他眉心的位置，交杂着者耀眼的光彩断断续续从他额间位置没入黑雾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他大约听懂了这个名字，细细模仿了几次才喃喃出声“烨...烨皛！”
　　就在他感受拥有名字的喜悦之时，那朵晶石莲花如同一粒滚烫的种子，坠入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脉瞬间炸裂生出了万千热气蒸腾的根系，夹带着从未感受过的生气四散到周身灵脉里。那一股股陌生的，清冽的力量如滔天海浪，声势浩大，包裹住他自身繁杂的气息，那凌冽的气息一边梳理他的灵脉，一边与他体内的气息糅杂，直至两股力量交融为一体。他紧闭双眼，浑身颤动，感受身体里肆意翻涌的力量渐渐舒展蔓延，游走在四肢处竟一点点变得清冽通透起来。
　　他不自觉裹紧怀中的人，停在半空中的身躯萦绕的黑雾一点点膨胀。从头部开始，紧跟着胸口，四肢，周边的污浊之气像是感受到了不同压制之力，一团团，一簇簇自体向外飘散；那些来不及躲闪的污浊之气都被他周身突然爆发的力量净化。不多时，他的身体开始由内向外爆发出强烈的五色神光，那光芒化为一层层温厚的屏障，将周围的黑雾和浊气消融殆尽，五色光芒爆发，光芒似霓虹照亮了半个虚空之渊。
　　身体里那股强力的气息犹如万马奔腾，不可抑制，烨皛顺势而为，借着自身的横力怀抱着沈初月挣脱了虚空之渊的漩涡，带他回到了地面。
　　那压抑不住地嘶吼声和咆哮声在整个虚空之渊的漩涡中久久回荡。
　　待到回声逐渐平息，烨皛恢复神志；光芒散去，睁眼的瞬间，只觉心明眼亮，耳目通达；万千色彩，百种声音一齐浮于脑海，四肢百骸轻如绒羽，身有乘风凌云之意。原先周身萦绕他的黑雾已经消失，现出人形竟生的肤白如脂玉，修眉入鬓，目含朗星，羽化的天衣飞袍阔袖，一身墨色，随披头散发，但长身立于紫气之间，有皎如玉树之感。
　　沈初月的肉身早在取出心脉之时已经消亡，仅剩下未散透的三魂七魄泛着淡淡白光。他的魂魄浮于烨皛的双手，光芒渐渐暗淡，一点点散在了黑暗里...
　　煞气，腥气，戾气四面席卷，飒飒风声鼓吹着遍地的磁石和黑玉。如今这些浊气不敢在纠缠他，周遭还未散形的一团团阴影，四下凝聚一处，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球，不远不近地跟在了烨皛的身后。
　　烨皛裹着怀中的长袍仰头望着空虚之渊的漩涡，怀中最后一点光芒隐匿在黑暗里，低垂的手臂仅剩空虚一片，胸口的寂寞更是无法笔拓。
　　在他数万年有神识的时间里，只有这几十载得遇生灵，而这道仅仅偷窥而来的光也消失了。重新审视这漫长岁月中他无比熟悉和了解的地方，这里无边的昏暗里突然释放了名为寂寞和孤冷的气息。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握了握，消瘦而冰冷，如今这幅躯体倒是像沈初月一般的构造。隔着长袍，他将双手按在胸口，那里除了涌动的灵力，还有了温热的暖意。
　　他对抗了万千岁月的渊眼，如今再也没能力能吞噬他。他想起另一个见过两眼的神。也许这片黑暗之地的外面有更广阔的的世界，他渴望像沈初月一样的生灵。
　　沈初月，他想着这个名字，朝着远方走去。
　　八荒境内，四季颠倒，鱼蛇，走兽，禽鸟，各族怨声四起。四海翻涌。海域龙王不得要领，只得上九天求助。没成想，此刻九天之上也乱成一团，天界也是阴云笼罩，行风不止，神鸟悲鸣，走兽哀嚎。
　　昭神殿内，九层云台上不见神帝的影子。九天各境处的执位神官，八荒众位要职在神仙，连带魔界的文官都站在了昭神殿内。众位神官面色各异，大多又都是第一次见面，整个场面好不热闹。或是面面相觑，或是神色冷峻，团团立于殿内。
　　陵光女神握着一卷神拓，避开周遭嘈杂的声音，凌空越到第一层云台上。她咳嗽了几声，象征性地清清嗓子。各路神君齐齐看向她。陵光神情自若，躬身行礼道：
　　“星云异象，启明星陨落，上古之神殒没。”陵光女神话音刚落，下面即刻神声鼎沸。就连几位常年冷漠绝情的神官也表情凝重起来。
　　说起来如今的三界八荒上古之神并不多，仅存的十位上神都从天地混沌时期天地孕育而生。他们如不是经历过上古时期的混沌之战，便是经手初代神君抚养长大。如今的九天神帝神涯神君便是经洪荒初神养大。
　　另有战神，风神，火神，水神，以及主司大地的原神等。仅剩的十位上古神君中，九天占了这六位，据说剩下四位分别宿在东荒，北荒，魔界，和鬼族。
　　三界八荒稳定后，初代神君大多陨灭，或化为山川溪流，或化为星辰河海，运泽天地。因着初代神君皆以天地孕育而生，陨落之时便会出现天地恸悲之象。只是天地同悲对三界内弱小的生灵确是毁生灭灵的打击。得知此果后，上古神君便不在陨落。
　　如今的十位，除却最年轻的神帝，偶尔出现一面的战神和原神，大多上古神君选择了彻底神隐，无迹可寻。
　　殿中的各位神官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忽听那魔族的神官喊道：
　　“可知是哪一位上神陨落了？”
　　众神安静，齐齐看向云台。
　　陵光女神摇了摇头。底下各路小神又热闹起来。
　　司理东荒的阳泽神君上报，八荒出现了夏飞雪，冬飞花的现象，破坏鱼蛇修养，各处生灵哀声哉道。
　　司理山川的仓嘉神君说，人间各处皆惊现凶兽，生灵纷扰不断。
　　司理烟火的焱霁神君讲，人间生灵流离失所剧增，生育骤降，恐引起三界气韵紊乱。
　　八荒境内的两位神君当即附和。
　　......
　　各神官滔滔不绝。
　　陵光女神立在那里，等众神一通言语，面露疲惫之色时，才道：
　　“神帝留下神拓一封，以于前日去追寻各位古神的踪迹，七日方归。只是这七日内如有需要，九天可派神官入各境协助。”
　　掌管九天神职的雅德神君腾云而上，站在陵光女神一侧道：
　　“各位神君稍后可到星君殿内登记。”
　　陵光女神打开神拓，神殿沉寂，神涯的声音传出；
　　“七日后，天地复位，一切皆如寻常，众神当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众神悻悻而归。
　　没能见到神帝，几位龙王同八荒的几位神君一道去了星君殿的雅德神君讨要协助理事的神官。只有司理人间的几位神君踟躇，留到最后。
　　陵光女神问道：“几位神官可还有要事？”
　　那几位神官面色犹豫，其中一位解释道：
　　“天上一天，人间十年，如今人间异动，我等怕不过一两日，人间便有惊天巨变,我等...”
　　陵光女神执掌人间紫微星，长叹人间生灵脆弱，她心下明白，这几位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间确实拖不得，众位放心，我即刻派遣神官去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