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繁华梦》柳华

3、扬州梦 枕泪眠3

　　去夏，顾府荷花夜宴上，殷澈薄醉，悄悄离席醒酒，行至荷花塘边，只见临水长亭中一女子素衣裸足在水边嬉戏，缓歌低吟，如袅袅仙音，晚风吹至，发丝缭绕衣带飘飞，恍若仙子。
　　殷澈踌躇之际，女子也发现了生人，疾声惊叱道：“好个大胆的登徒子，竟趁夜深偷闯顾府，难道不要命了？”
　　莫说殷澈正春风得意，即使在几年前，以其英纵，哪有人敢如此不恭，尤其女子莫不暗送秋波，今日际遇却是头一遭，醉意盎然之际他却不以为忤，笑言道：“顾家以赏花之名摆下夜宴，谁知道花间还藏有美人，这般设计倒有趣的紧，殷某该要询问一下这是何意？登徒子的虚名可承担不起。”说罢佯装要返回宴席。
　　本知理亏，想出言先慑住来人，不料殷澈却振振有词，女子一时语塞，沉默间，一脸愠色转瞬换作笑颜如花，隔着随风翻动的荷叶，殷澈醉得更深。
　　女子轻柔了语气言道：“原来是殷大哥，琰秋早就听父兄们提起过，大哥莫要生气，是小妹贪玩唐突了。”
　　听到女子自称顾琰秋，殷澈心中微微纳罕，原来京中传言不是空穴来风，顾同果然有这般绝色的妹子，便停下步子看她如何。
　　此时琰秋也起身，接过藏在暗处的丫头递上的鞋袜，穿戴整齐袅袅走上前来。
　　琰秋心中明白，这样的失仪，若被爹娘知道定逃不过一顿薄惩，便放下身段来求殷澈，“是小妹贪看月下荷花，一时忘了府中有客，还望大哥念在琰秋年幼，不要怪罪。”说完殷殷望着他，倒看得殷澈酒醒了七八分。
　　“听闻顾家女儿师从大家靳山，难道就学了这样离经叛道、不合礼仪的举止吗？”殷澈心中喜欢她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却言不由衷，有心试探。
　　听见提及师傅，语中暗含嘲讽，琰秋微微变了颜色，瞪圆了眼睛瞧他，“真是可笑，手握乾坤，横戈马上的堂堂两州节度，也酸腐起来，竟放下兵书开始谈经论道了，我听说你最恨书生无用，怎么如今也学起书生那一套老气！”
　　“错，殷某从未有此想，只是讨厌那些手捧孔孟，却死读书不知变通的迂腐之人，何种经典都需依情势而变化，照本宣科之人只会贻误大事，这样的书生当然百无一用。”听出琰秋隐有怒意，殷澈暗笑，却一脸正色。
　　“呃，原来是有人断章取义，倒是殷大哥枉担了骂名。有机会琰秋一定替大哥澄清。”这样的解释，听得琰秋也不由称是，心中为他叫屈，原来他并不是传闻中的鲁莽武夫，倒也颇有些见解，可见以讹传讹着实害人。
　　“清者自清，何必去费心解释呢，澈是何人，百年之后自有公断。”殷澈眉目之间一片清和，语中却有些不屑。
　　“大哥这样洒脱，与恩师倒有些相似，不过方才大哥说话，是否也是对家师持有偏见呢？”殷澈的坦然叫琰秋生出几许敬重，心中却依然不忿于他刚才的言语。
　　“哈哈，那是逗你的，想不到你却毫无惧色，牙尖嘴利毫不示弱，阿元如今颇有乃师之风啊！”殷澈笑声朗朗，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还笑我，”阿元是琰秋的乳名，定是哥哥们在外面混叫，被人知道了，再加上想起刚才的言行，她不禁有些脸热，“琰秋更无地自容了。”
　　“我与靳山先生并无缘相识，殷某敬佩先生才学，但先生的洒脱率性我却不以为然。”见琰秋面露疑色，殷澈抬手，继续言道：“好男儿当以报效国家为己任，如今天下大乱，先生这样的能人正堪大用，虽然早年怀才不遇，但他不该放任自流，白白辜负了满腹才学。”
　　“报效国家？”琰秋冷笑了一下，“如果一个人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等到两鬓斑白，如果他双手奉上他的智慧却被夸赞有一双好手，他该不该失望？这样的国家值得他奉献一生吗？你也是受过天大委屈的，难道不曾失望怨恨吗？”
　　“当然恨，恨不能血洗汴梁，生吞昏君奸臣，但仇恨不能夺我心中志向，如今奸臣已灭，昏君退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先生怎能安心隐居？”说到往日仇恨，殷澈声音有些颤抖。
　　“谁说他安心？若不是心系天下，别人是笔下生花，师傅却为什么画的都是残荷怪石，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罢了，”夜风渐急，琰秋眼望一池浓碧，脸色也黯然下来，“师傅只是忧心天下的百姓，不似这池中翻卷的荷叶吗？辛苦挣扎，却无力挣脱命运。天下纷争，不管谁成谁败，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姓只是成就功业的垫脚石，是最被轻视的群体！”
　　“但纷争日久，百姓只有煎熬更甚，先生心怀百姓，却止于笔下，澈忧心天下，更愿付诸行动，人各有志，阿元这么有见地，又有什么宏伟志向呢？”殷澈注目眼前玉人，看她眼中阴霾散去，精光耀熠，更添无限神采。
　　琰秋轻轻按下翻飞的衣袂，也按下胸中激荡澎湃，“你们男子心中想着建功立业，安民兴邦，不过是赫赫权力的诱惑。身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不想碌碌无为，有朝一日便要做个女先生，建一所书院，启迪蒙昧，传承靳山师傅衣钵。”
　　“好啊，阿元心存这般宏愿，真是天下莘莘学子之幸，”琰秋这样迥异于寻常女子的见识品性，更令殷澈刮目相看。
　　琰秋羞涩低笑，“大哥难道酒醉还未醒吗，这样取笑小妹。父兄常常称赞大哥少年英纵，琰秋好奇，大哥有又何心愿呢？”
　　“我么！”殷澈双眸坦然而坚定，眼光越过琰秋，月轮转圜，半倾新荷入目，玉露微晶，似群星闪烁，此刻美景良辰，佳人在侧，他面色淡然，语声朗朗，凛然有王者威仪：“我便要这滔天的权力，更要成就不世功业。”
　　这样昭然若揭的野心，却对她轻易言出？琰秋身子微微一震，随即眼波流转，笑语殷殷，款款福了下去，“那么，琰秋便坐看云起，看大哥宏图一展，四方来仪。不过，今夜区区小事，大哥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是吗？”虽是问话，却不等殷澈回答，旋即转身离去。
　　“好，我定要你坐在我身侧，看我成就天下。”定定望着琰秋远去身影，殷澈脸色仍旧是清淡，眼中却生出了如丝缠绕的眷恋，心中豁然雪亮，顾琰秋不就是他寻觅多年的佳人吗？
　　只有这样的女子堪与他相配，也只有他殷澈娶得起这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