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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景行行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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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近,临穆鸢生产之际。陈应声尚记得头几个月穆鸢害喜那会儿,形容消瘦,吃食常常是怎么端进去的便怎么撤出来,只吃得些少油偏酸的东西。
后来显怀了便好许多,宫里也不吝滋补的奉养着。孕中人的脾气常常古怪,陈应声也听得女史说过。
穆鸢沉静极了,一连几日静坐不语,或是沉睡,或是弄些文墨。膳食用过便在院子里走一会儿就歇下。
当然,哭也少不得,静坐里伤的春悲的秋,全和着眼泪归于沉寂。
陈应声心里担忧,不仅派了女尚书女史去开导穆鸢,自己一得空也往宝华殿一处,同她说说话。
穆鸢心里闷着一口气,全凭着这一口气撑着她熬过孕中思虑。她有时望着陈应声,仿佛看到她未来儿子的模样。
她同陈应声说起幼时还在西夏的事情,说起她在宫里头和下人们捉迷藏,把皇宫里闹得鸡飞狗跳。
说起她同宫里头最好的舞娘学舞,一舞惊鸿惊四座,心悦仰慕之人可以从王都北门排到南门。
说起她的父王空有一副威严模样,实则最最疼她,不想做的事撒个娇便好,温柔的母后倒是将礼仪规矩看得紧,总时不时说她没有公主样子。
穆鸢的语气轻快,即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追溯起来记忆只剩模糊的残页,她也讲的婉转生动。
她向来是父王母后的掌上明珠,不成想最后成了一国的罪人,灭国的祸起。她闭上嘴,这句便流露在眼里,痛苦又挣扎。
陈应声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他将热茶斟好,推到穆鸢手边。
穆鸢露出一个勉强又难看的笑容:“陛下,孩子还未曾取名。”
“择‘景’字如何?”陈应声想了想,“若是个女娃儿,便要由太妃自己择名了。”
“谢陛下赐名。”穆鸢在心里念了一遍,似乎畅快许多,面儿上也有了些光泽。
陈应声轻声:“一年好景君须记。”他却突然希望不要是陈应景,宫中再添个小公主也是好的。于他,于穆鸢,都是好事。那时傅清晏的怒火,都由他担着便是。
陈应声尚是二皇子时,未曾与这些宫妃有过什么接触,远远也曾见过穆昭仪的步辇,风光无限。
穆鸢是生来华贵之人,与贺家傅家的女子一般,封妃时便是无边的荣宠,她们的眉眼间冷漠极了,即使后宫皆受皇帝无度的荒淫,她们仍有一副自尊的风度撑着。
灭国强娶他略有耳闻,这后宫的秘辛不少,也总有些缠缠绵绵的风流传闻埋骨在后宫里。比如秦美人入宫前原是许了傅家独子的,冯才人是二嫁,因着丈夫是平头百姓被掳进宫来。
有多少女子心里揣着情郎,又有多少女子栓着家族枷锁,终究不似自己的母妃,出身下贱,作为通房丫头,早早将终生许了皇帝。即使封了位份也是落人话头,为人不耻,任人欺压取笑。而皇帝打一巴掌,她不怨,皇帝给一甜枣,她便满心满眼的尊奉。
她痴降生人间,原是来爱皇帝一回的。
可被踩在泥里,如何能抬头看云端呢?
傅清晏当然也知道陈应声见天儿的往宝华殿跑,只是他无心多去管陈应声的事儿。
贺肃杰那个老狐狸家族势力范围太大,与朝堂之上大多望族高官俱是姻亲关系,如此即是换了一批朝官面孔,也难免有贺氏的爪牙。陈应声送进中书省的孟则徇倒是不偏不倚,委实是一把好刀,指哪儿捅哪儿。他尚未有担心这把刀捅向自己的时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付贺家庞大的势力集团要慢慢瓦解,再一击致命。
他向小皇帝请了旨,将孟则徇封为御史大夫,委以百官监察实权,不再协理丞相。
陈应声自然是能盖章解决的事绝不多言,当好了一个傀儡该做的事。至于方家封官加爵之事,更是看都没看,由着傅清晏做,硬生生给贺肃杰部下塞了大半他的人。
第二天也自然少不得贺肃杰的谏言。
“陛下,老臣以为册封九卿乃是朝堂大事,方还清虽年少有为,却终无功绩傍身,册封旨意是否有欠妥当。”
小皇帝皱眉,颇为不解,问道:“方卿当年经层层选拔得觐明堂,才德皆为人上,且为朝廷效劳多年,朕还怕允九卿之位屈了贤才。”
“还是,贺老觉得,傅卿的眼光不如您的老辣独到?”
话头轻飘飘的抛给傅清晏和贺肃杰。虽皇帝表面站了傅清晏,实则把难啃的骨头扔给了他,牙尖嘴利,又是小孩子任性的把戏。
傅清晏拿正眼看贺肃杰,一番话说的行云流水:“自朝廷审查后,吾皇英明,罢尸位素餐之人。饶是贺老御下有方,免不得有人迷了眼贪了些蝇头小利,辜负了贺老信任。傅某虽身为莽夫,知贺老部下空缺较多,特择举国良才,协贺□□辅明主。”
贺肃杰驳不得一君一臣,一唱一和,只得咬了牙心里记傅清晏一笔。
朝散,小皇帝重重吸了口气,不敢去看傅清晏的脸色。直逃到元太师那处。
元太师笑他:“有胆子说,现下怕起来有何用?”
陈应声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左右狼虎环伺,皆是要吞了朕的模样,朕不过逞个口舌之快,要斗还是他们斗去罢,朕怕。”
元太师的折扇啪的一合,惊的陈应声一个激灵,折扇便敲在陈应声头上,不疼。
元太师道:“外朝与内朝之争,陛下要帮哪边?”
“太师委实抬举朕,朕不过是个虚名儿,由得了朕么?”陈应声自嘲。
元太师眼神里升起些许疑惑:“陛下什么都与臣说,不怕——”
陈应声鬼使神差道:“我知道你是傅清晏安排的。”
他从石桌上抬起头,稍稍坐直了道:“我不怕,因为我原不想跟他争什么,我也知道争不过,只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这话我同他说,他必然不信。”
“后路?陛下既然知道卷进这盘棋,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且不说我,元太师呢?傅清晏派你来,原不是要你教我文韬武略,治国之策罢?”
元太师沉默地看着他,陈应声却是滔滔不绝:“于傅清晏,你是个变数,我原该被养废的,就像在太学里学些诗经礼记。而我同你议论国事,你却知无不言,甚至那样评傅清晏……元太师,你图什么。”
元鹤归不止一次觉得陈应声不像个孩童,但时时流露出来的稚气又印证着,他不过是个孩童。陈应声的眼神明亮,正无惧无畏地问他,图什么。
他不知道,只不过是随心罢了。
傅清晏让他入宫,只是嘱他教得中庸些便可,至少奏章上的字要都能认得。他也一直是这样教他,看他吞吞吐吐背不出书,甚至还觉得有点笨——
可当翻开圣贤书讲给他听时,便发觉这幼童聪明得有些过了,有时无心提起的朝政,他也会答上一两句。
他本是狂妄之徒,并不怕傅清晏权势,他以为闲云野鹤的性子,宫城拘着他日子会过的无趣,其实不然。
这个小皇帝有趣极了,有趣的想让他把傅清晏老底都扒光,让他别欺负小皇帝了。当然,这只是私心想法,顾全大局的做法还是照着傅清晏的来,而他只是放的柔软与随性了些。
他淡淡道:“是陛下聪慧,与臣无干。”
小皇帝的气势一下子颓了,又趴在书桌上,讷讷道:“朕不该赌这一棋,元太师与朕终归不是一路的。”
“陛下可听过殊途同归?”
“殊途……可同归么?”
“陛下若真为明哲保身,与傅清晏所谋之事是不冲突的。臣本就是不羁性子,自然愿意活的更自在些。”元鹤归顿了顿,道,“若是有天连傅清晏都骂不得了,臣也无趣。”